娜娜看着他,逼自己点头,承认。
“我要走了。”
有那么瞬间,他完全没有动,连呼吸也停,仿佛她揍了他一拳。
然后,他张嘴,又吐出一句。
“你要去找莫光。”
刹那间,有些耳鸣。
她不是没想过他会这么想,但仍觉得心痛,她本来不想把话说死,本来还想让自己怀抱一线希望。
她不想伤害他,不想让他痛恨她。
她真希望他没这样想,真希望她不用这样说,但他把话说出了口,所以她只能逼着自己张开嘴,告诉他。
“我要去找阿光。”
他下颚紧绷着,她能看见他将插在裤口袋里的双手紧握成了拳头,让口袋高高鼓起。
她以为他会生气,但他只是扯了下嘴角,点点头。
“我想我应该谢谢你这阵子的照顾。”
她说不出话来,只觉喉头紧缩着,她强迫自己走上前,强迫自己露出微笑,抬手抚着他的脸庞,仰望着他,哑声道。
“博士,你会没事的。”
他额上浮现青筋,垂眼凝视着她,一句话没说。
一颗心,抽痛着,好痛好痛。
她看着他,收回了手,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有办法开口。“我走了,你保重。”
他紧抿着唇,黑瞳收缩,还是什么也没说,但她猜他知道,这是个告别。这一秒,心头紧紧扭绞着,但她还是举步朝停在前面马路上的车子走去,离开了他。
他没有叫住她,没有追上来,没有要求她留下。
她上了车,不敢回头,只是抖着手将钥匙插入锁孔,发动车子,将车驶离,但在最后一秒,她仍从后照镜中,看见他站在原地没动,她紧握着方向盘,一直往前开去。
眼前突然跳出一行红字,在左上方闪着。
警告,即将超出连线距离。
她瞪着它,才想到自己还戴着他的隐形眼镜,而他还戴着他的手表,这设备是一套的,必须在一起才能和红眼电脑连线,她没有理会它,只是强迫自己继续往前开。但它跳出一个地图,显示着他与她的距离。
她能看见自己渐渐的远离了他所在的那个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警告,即将中断连线。
它一直闪着,警告着她,恐吓着她,像个可恶的小丑,然后它终于停了下来消失不见,地图也突然消失在眼前。
那一秒,她慌得踩下了煞车,幸好因为已经三更半夜,这条道路上没什么车。然后,它跳出了另一行字,触目的扎着心。
已中断连线。
她喘了一口气,却压不下袭上心头的痛。
已中断连线。
它持续停留在眼前,刺着眼的显示着,戳着心的显示着,通知她已经离他太远,告诉她已经失去了他。
一辆车按着刺耳的喇叭声靠近,她知道自己不能把车停在大马路上,娜娜踩下油门,强迫自己又往前开了几公里,才将车停在路边,抖着手将它摘了下来,收到盒子里,盖了起来。
她应该要继续上路,但视线模糊了起来,她紧握着那隐形眼镜的盒子,吸了口气,再吸口气,但仍忍不住那蜂拥而上的疼痛。
她知道她是对的,长痛不如短痛。
他不是她的,他喜欢她,只是因为她是他第一个女人,只是因为她是他唯一的选择。
但她不是。
他已经不需要她了,不再那么需要她,他会越来越不需要她。
就像今天晚上,他渐渐的不再看着她一样。
她从来就不是那种会吸引他这样的男人的女人,他是被迫的,被情势所逼,但现在那个困着他的原因已经消失了。
反正事情总是会发生,迟早会发生,与其眼睁睁的看他喜欢上别的女人,爱上另一个女人,她宁愿潇洒一点的走。
她知道她是对的,热泪却仍泉涌而出。
紧握着他的隐形眼镜,她将双脚缩到座位上,抬手捣着泪眼,无法自已的蜷缩在车里哭了出来。
那女人整个晚上表现得很正常,她和屠家人说说笑笑,帮忙端菜添饭,但除非必要,她几乎不和他对眼。
他知道她不对劲,几个月相处下来,他已经开始能够辨识她脸上细微的表情,能够辨认她笑容里的真心假意。
她一整个晚上,就没真的放松过。
他不知道他是在何时搞清楚的,但一切突然变得如此明白。
他不是笨蛋。
她前脚从后门走,他和屠家人说了声抱歉就往前门去,在前院堵住了她。
他不敢相信,她竟然真的想把他丢包在屠家,甚至连亲口和他说一声都不愿意。
我要走了。
虽然早已猜到,可真的听到,他一口气还是回不过来。
他想要她留下来,想告诉她,他需要她,但他不能。
她不需要他。
对她来说,现在的他,只是个巨大的累赘。
他知道,一直晓得,但被刻意丢包,还是很伤。
他不该提起莫光的,他早就知道她会怎么说。
从一开始,他就清楚像她这样的女人,不会真的看上像他这样的男人。
她爱的,一向是莫光那种阳光男孩。
不是莫磊,是莫光;不是聪明的书呆子,是胆大包天的孩子王。
他不想自讨没趣,他从来不打算和她追问这件事,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很白痴,像个纠缠不休的笨蛋,但那句话就这样月兑口而出。
我要去找阿光。
她说了,就像他所想的一样。
他不该指出来,不该期望会有别的答案,她本来就是为了莫光而来,如今当然也会为了莫光而离开,他却仍感觉被她在心上狠狠砍了一刀。
你并不拥有我。
她说了,最当初就说过。
她是喜欢他,但并不爱他。
她不需要他,不像他如此需要她,像需要空气一样的需要她。
饼去这些天,他原以为事情有了转机,以为她对他不只是喜欢,而他能够对此怀抱希望。
显然他错了。
一离开德国,她转眼就将他抛下。
对她来说,他是个累赘,是需要被保护的对象,是客户,是工作,是可以上床的对象,但他不是她爱的那个人。
他不是那个活泼、开朗、冲动,人见人爱的阳光男孩!
斑毅握紧了双拳,站在湿热的夏夜中,任海风吹拂着,只觉嘴里像被人硬塞了一把黄沙,干涩苦痛得教他喘不过气来。
蓦地,腕上的手表亮了起来,响了两声。
他一怔,低头抬手,看见表面上不再显示时针与秒针,但出现了地图,地图上的红蓝两点,显示着她与他的位置。
他看着她停在那连线距离的边缘。
“RED,显示追踪红点卫星画面。”
简易的地图消失,卫星画面浮现在表面。“放大。”他指示着。
那卫星地图放大,再放大,显示出黑夜中黑沉沉的大海,海岸的灯火,马路、建筑、行进中的车,还有那辆停在路中央的车。
“停下。”
那是她的车,他知道,虽然从上方无法检视车牌,但那辆车就在红点的位置上,他不敢相信她竟然把车停在马路上。
以为她出了什么事,他匆匆再指示。“切换热感应。”
画面转换,他看见她在车上,单独一个人坐在驾驶座上,握着方向盘。
般什么?
他一怔,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然后忽然间,他领悟到,她会停在那里,是因为电脑警告她,超出了连线距离。
心跳,蓦然狂奔。
他屏住了气息,直瞪着那小小的表面,看着那辆停在路中央的车,和那个在车里小小的,橘红色的人。
下一秒,她动了,继续往前开,没有回头。
他瞪着那个越开越远的车,手表又轻响两声,通知他,她将家开出了连线距离,让他知道她不会回头。
难以忍受的失望和痛苦,让他愤怒的把手表摘了下来,将它朝外扔了出去。它越过了庭院,越过了马路、人行道,消失在对街的海岸公圜里,消失在黑夜之中。
他恼怒的转身回屋,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紧握着双拳。
三秒后,他暗暗咒骂着自己,抬手耙过黑发,大踏步走出庭院,穿过马路、人行道,走进公园里,在街灯下寻找它。
那支该死的表不在草地中,他没看到任何反光,他走得更远,花了一点时间,才在更下方的单车道边的树丛里,隐隐看见反光。
他走下那小山坡,发现下来之后,因为角度不对,反光不见了,他蹲跪在地上寻找它,暗暗咒骂着,告诉自己之后要在上面加装——
不对,他是个白痴,他装了声控系统。
“RED,灯光。”
它亮了起来,就在左前方的树丛中,被卡在枝叶上。
他伸手将它取了下来,却发现它仍在自动追踪那辆车。
而且,那辆车又停下来了,这一次停在路边。
他僵住,看见她将脚缩了起来,双手也已经不在方向盘上。
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那小小的画面,显示不出更多。
“RED,再放大。”
他让她充满整个画面,才指示电脑停下,然后他发现她不是完全没动,她会动,很轻微的颤动着。
然后,他突然领悟过来。
她的手脚没有伸出来,是因为她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他震慑的在地上坐了下来,抬手巴着口鼻,瞪着她。
那不可能,这不可能,她是个坚强又勇敢的女人,他只是太想要、太渴望她在乎他。
但,她看起来就像是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那小小的身影颤抖着,让他心口紧缩。
他不知道这该死的女人到底在想什么,他想不透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为什么要把车开离连线距离,然后停在路边把自己缩成一团。
这一秒,他只想赶到她身边,摇晃她、强迫她,要她承认她的在乎。
她不可能正在做他以为的事,可是,如果她是,如果她是——
这女人真是没有任何逻辑可言,或者她有?
他不知道,他无法正确的思考,可是他晓得,就算他现在过去,也不能改变什么,不会改变什么。
就算她真的在乎他,他依然会是她的累赘,她的包袱。
他捏紧了表,盯着她看。
她维持那个姿势,维持了很久很久。
海风一直吹着,明月从海面上升起。
他没有注意到,只是一直看着她,直到她终于不再颤抖,直到她将脚放了下来,他看着她的行为与动作,确认了他的猜测。
然后,她转动钥匙,重新发动了车,继续往前开,还是没回头。
他额上青筋又抽了一下,感觉心头再次被捏紧,但这一次,愤怒不再,只留下坚定的念头。
她想走,他会让她走。
他起身,将手表戴回手上,爬上小山坡,走回那明亮又温暖的屋里。
当天晚上,他住在屠家,第二天搬到了耿家。
雹家不在城市里,地大屋宽,周围都是自家土地,就连邻居都是耿叔的女婿,看似田园农家的屋舍内外,建置着最高级的保全设备。
他才到,红眼的人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帮他把山上的器材都搬了过来,开车的是莫磊,那男人帮着他将器材与仪器全都装设好。
他和莫磊道了谢,忍着没问那女人的下落,但他主动说了。
“她去了刚果。”
他点点头,没说什么,只是继续手边的工作。
莫磊走了,又几天,屠勤帮他送来需要的材料,告诉他。
“她在哥伦比亚。”
又一个星期,杰克来了,临走前只说了四个字。
“阿拉斯加。”
他继续做着他该做的工作,他能做的工作,他从来不曾开口问,但那些来送货的男人,总是会让他知道她在哪里。
罢果、哥伦比亚、阿拉斯加——
土耳其、柬埔寨、威尼斯——
纽约、上海、新德里——
短短一个月,她几乎跑遍全世界。
他专心的做着自己擅长的工作,将那些男人送来的材料加以制作、成型、测试、改造。
他强迫自己每天专心的工作、规律的运动,从不回应他们说的关于她的消息,但那些男人从来没有停止过。
这一天,甚至是耿叔和他说的。
那男人趁他在健身房练举重,晃了过来。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过我儿子要我转告你,他在阿吉特勒克,那到底在什么鬼地方?”
“匈牙利。”
还没想,他已经反射性回答,然后才猛然僵住,高毅放下手中的重量,满身是汗的坐了起来,看见那男人双手抱胸的斜倚在门边,露出洁白的牙齿,冲着他直笑。
忽然间,领悟这男人早知道他一直都晓得她在哪。
雹野笑看着他,抬起握成拳的右手,用左手食指敲了手腕两下。
显然,姜还是老的辣。
他有些尴尬的用左手遮握住了右手手腕上的表。
“放心,我不会和那丫头说的。”耿野将手交抱回胸前,瞧着他,噙着笑问:“你还需要多久?”
他看着那老家伙,哑声开口。
“十天,”他顿了一下,拧着眉头,改口:“一个星期。”
雹野点点头,只噙着笑,道:“需要什么,和我说一声。”
他需要她待在安全的地方,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她想找到莫光,而莫光在那该死的狩猎游戏之中。
虽然不想承认,可那女人真的该死的擅长她的工作。
他不可能也无权要求她回来,所以他只是点头和耿叔道谢,示意他心领了。
雹野见了,没多说什么,只告诉他,“夏雨来了,在实验室,你先去冲个澡再过去。”
说着,那男人就走了。
斑毅起身回房,走到浴室冲澡,却仍有些烦躁。
他的手表从两个小时前就无法显示她所在的位置,他一个早断一看,他知道她在哪里,一直都知道。
阿吉特勒克在匈牙利,那里有长达好几公里的石灰岩地下洞穴,甚至一路从匈牙利延伸到斯洛伐克,是另一个该死的适合当狩猎游戏场所的地方。
不是每个场所都已经被废弃,而他比谁都还要清楚那些地方的危险性。
她两个小时前就进去了,到现在还没出来,那地下洞穴太深,深厚的石灰岩隔绝了讯号,她一进去他就失去了她的踪影。
他没有办法待在实验室里,所以才会到健身房。
她很好,他知道。
红眼的人和她在一起,耿念棠和她在一起。
他闭上眼,握着表,深呼吸,等到情绪稳定下来了,才抓起毛巾,擦乾自己,穿上衣服,回到那新架设的实验室,和那女人讨论起最新得到的实验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