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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兽(下) 第11章(2)

在等水满的时候,他抵着她的额,轻轻的以唇瓣来回摩挲着她的,一双饱含情感的黑眸始终凝视着她,让她的心紧紧的缩着。“傻瓜……”

她不由自主的抚着他的脸,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闻言,他不恼,只看着她,哑声同意。

“嗯,我是傻瓜。”

她笑了出来,双眼却微微发热,她伸手将他紧拥,坐在他身上,和他耳鬓厮磨,在满室白茫茫的水气中,无声温存着。

他和她一起洗了澡,在浴白里泡着热水,直到蒸腾的白烟都散去,才一起爬了出来,把身体擦干,她在吹头发时,他下楼去拿了早餐上来。

那些食物早冷掉了,但两人都不介意。

她饿了,他也是,他胃口很好,终于好了起来,几乎有些狼吞虎咽的,然后他和她一起收了餐具,到厨房把碗盘洗好擦干。

然后,他和她一起回到床上,把两人的衣物都月兑掉。

她以为他还想要,但他没有,他只是搂着她,将她贴压在心口上。

听着他规律的心跳,莫名的安心感袭来,让她忍不住闭上了眼,她喜欢这样被他搂抱着,听着彼此的呼吸,感觉两人的心跳,一起慢慢的跳。

天还很亮,风很清,阳光在窗外穿林透叶,但她依然一点一滴的放松下来。这种和人依偎在一起的感觉很舒服,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他睡着了,她几乎也要睡着。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

她听见他的心跳加快,感觉他偷偷又把长臂收紧。

下一秒,他开了口。

“很久以前,我被人绑架过。”

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她一怔,强迫自己保持平稳的呼吸。

“嗯,我知道。”

他猜她知道,他晓得他在红眼里有一份档案,她八成早已看过。

“你知道什么?”

她告诉他,武哥告诉她的事:“你二十岁时被人绑架,但自己想办法逃了出来,因受惊过度,丧失记忆,但你手臂上写了红眼的电话,所以你打了电话给红眼,红眼派人找到了你,但当他们试图通知你家人时,才发现你母亲在三年前就过世,你父亲和你在同一天失踪,报警的是你们的管家,绑架你们的犯人至今都没有抓到。你后来恢复了大部分的记忆,但被绑架的经过,和之中发生的事,你都没有印象。”

他看着窗外远方的林叶,沉默着,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又感觉自己在那森林里奔跑,但她抬手轻抚他的背,让他清楚知道她在这里,和他一起。

“你的手,是在那时断的?”她问。

“嗯。”他点头,深吸口气,将她的味道,纳入心肺,安抚自己,然后才开口道。

“我砍掉了自己的手。”

娜娜吓了一跳,有那么一秒,她什么也无法做,只听到他加快的心跳。

“所以,你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事?”她小心的问。

“一开始,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我不敢想。”他缓缓的,语音粗嗄的道:“武哥带我去老家,让我住在那里,我慢慢想起来大部分的事情,只有那段期间的想不起来,十一个月后,我变得比较正常,我以为我好了,可以把那些事抛在脑后,继续生活。”

“出了什么事?”她知道一定出了事,才让他把自己关在这地方。

“我开始做梦,听到声音,看到幻觉……”他搂紧她,语音沙哑:“我无法分辨现实……开始攻击在我眼前的东西……”

她心疼的将他紧拥,听见他说。

“我尽力控制自己,却做不到……”他颤颤的吸着气,告诉她:“有一天,我又发作,拿刀……砍伤了屠爱……屠叔阻止了我……”

娜娜愣住,知道这件事,才是主因。

他控制不了自己,即便不是故意的,他依然无法原谅自己,他害怕再次伤害到旁人,所以才搬到山上来。

“大部分的时间,我都是正常的,但每到这个月,出事的这个月,情况就会变得很严重。”

她稍稍退开,看着他忧郁的黑瞳,柔声道:“你应该寻求医学帮助,夏雨能帮你。”

他抿着唇,沉默的看着她,半晌,才承认:“她对我的情况无能为力,只能开药给我,缓和我的状况,但一年后,她劝我把药停了。”

“为什……”她话没说完,就看见他眼里的羞耻,突然理解过来。

他对药物上瘾了,所以夏雨才要他把药停了。

他舌忝着干涩的唇,直视着她,说:“我知道我不该依赖它们,吃那些药,太过容易简单,它们让我能够睡着,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一次倒了一大把在手上,多到掉到了地上,当我蹲下来捡那些药时,我知道我其实想把那些药都扔进嘴里,我想把整罐药都吞下去,直到我什么都无法思考,我晓得我不能这样继续下去,所以我把药戒了,靠运动和其他方式,控制我的情况。”

她知道,事情没有他说的那么轻松简单。

他的其他方式,是那条铁链。

这男人把药戒了,但无法让恶梦不来,无法控制不再发作,所以才跑到山里来住,才用铁链代替药物,不让自己在这个月,跑出去伤人。

一年又一年,一年复一年,他独自在这里生活,把自己关起来,锁起来,一个人面对他的恶梦。

她抚着他的脸庞,只觉得心口紧缩着,隐隐作痛。“所以你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全部……”他看着她,哑声道:“我并没办法确定哪些是真实发生过的,哪些是梦。”

“你可以说说看。”娜娜凝望着他,鼓励他,知道有时候光是说出口,就是一种帮助。

他闭上眼,挣扎着,但她再次伸手拥抱他,将他紧拥在怀中,让她的心贴着他跳,那给了他勇气与力量,他深吸口气,将这些年拼凑起来的残缺片段说了出来。

“我……不记得经过,但我记得自己在一个像迷宫的地下甬道,那地方很老旧,充满了腐败的味道……有许多小房间……有个房间用黑笔在墙上写了程式,也许是我,也许是之前的人,我不确定……我写了一些……”

他停顿一下,回想,道:“有些不是我写的,那不是我的字迹……甬道里的门,是密闭式的舱门,需要旋转前方的转盘才能打开……每隔一阵子,时间一到,门就会被打开,我们会被赶到其中一段甬道……”

她闻言一愣:“你不是一个人?”

“不是,有很多人,十几个,二十个,我不确定,人数一直在改变……我没有见过所有的人……我被……我们被关起来……手背上被写了号码……偶尔……有时候……常常在那甬道里奔跑、躲藏……有个男人……”

娜娜越听越不对,一种毛骨悚然的熟悉感,袭上心头。他全身僵硬,心跳越来越快,呼吸也越形急促,她没有打断他。

“我认得那个男人,他是我父亲的朋友,一个物理学家,他叫亚瑟,来过我家很多次,他的头被砍断了,被逃命的人像足球一样的踢来踢去……”

他顿了一下,下颚紧绷的道:“我知道我必须想办法逃出去,否则我会和他一样死在那里。所以我杀掉了追杀我的人,混乱之中,我的手被对方砍伤,他死了之后,我拿袖子止了血,但我的骨头已经断了,神经也被切断,我看着他的尸体,知道只有一具尸体是不够的,他没有回去,他们会再来找,我需要两具尸体,所以我把我断掉的左手砍下来,绑在水管上,插到水里,让它刚好能伸出一截手掌在水面上,那里光线不足,他们看到手就以为我死了,也没人费事到水中把我捞起来,他们喜欢让尸体留在原处,可以惊吓我们。”

他停顿了一会儿,重新又吸口气,才道:“在那之后,我找到一个废弃的通气孔,我那时很瘦,勉强可以挤进去,通气孔被塞住了,但我可以闻到新鲜的空气,我想办法挖开了它,从那里爬了出来。”

她没想到是这样,娜娜震惊的看着他。

情况一定糟到某种很可怕的程度,他才会砍掉自己的惯用手,只为了能有机会逃出来。

这一秒,她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无以名状的愤怒和疼痛充塞全身上下,她想尖叫,想咆哮,想痛殴那些将他逼迫至此的人,但最后她只是将他紧拥在怀中,感觉到他将脸埋入她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再颤抖的将它吐出来。

她不想追问他,但她知道她必须问,所以她开了口。“你和红眼的人说过这些事吗?!”

他僵住,沉默半晌,她能听见窗外的虫鸣鸟叫,感觉到他屏住了气息,感觉到他心跳加快。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最后还是开口回答了她。

“事情已经过去了许多年,而我……”他紧拥着她,瘠哑的坦承:“我无法分辨那是幻觉或真实发生过的事,那些……有可能只是我疯狂错乱的神经自行虚拟出来的……”

“你并不疯狂。”

这句评论,让他笑了。

那苦涩干哑的笑声,教心好酸。

娜娜抚着他的后脑,悄声道:“我没见过疯子会试图把自己关起来。”

“我有清醒的时候。”他闭上眼,下颚紧绷,哑声道:“一年之中有十一个月,我是清醒的,我知道自己在这个月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我应该被关起来,住在精神病院。”

“我不这么认为。”她柔声告诉他,开口建议:“我认为你应该考虑把你想起来的事告诉红眼的人,让他们重启你的案子。”

她以为他会在第一时间反对,但他只是沉默着,呼吸急促,心跳飞快。

娜娜没有催促他,她知道他害怕什么,晓得他恐惧什么。

如果红眼查证之后,发现了什么,那会证实他的恶梦是真的,如果没发现什么,那就代表他疯了。

这是他为何不曾和红眼的人提及的原因,他不想被证实是个疯子。

风,不知在何时停了,鸟儿也不再啁啾,只有蝉还在叫。

日光缓缓轻移,从床边慢慢退回窗边,然后退到了窗外,却变得更亮,更加刺眼。

斑毅以为她会逼迫他,但她没有,自从吐出那建议之后,她就没再开口了,她只是安静的待在他怀里,温柔的拥抱着他,也让他拥抱。

他从她的肩头上,可以看见窗外盎然的绿意,和其上的蓝天白云,能闻到她发上的香,感觉到她规律的心跳,然后他听见自己说。

“如果我说,我不想呢?”

她退开,让他心头一紧,但她停在一个手掌的距离之外,看着他,抬手轻抚着他的脸,用那双清澈明亮的黑眸看着他,温柔的说。

“这是你的人生,你的选择。”

所以,他可以选择继续逃避下去,或者面对这整件事情,她不会代他做决定,不会逼他做决定。

他应该要松一口气,却只感觉到心头紧缩。

无以名状的情绪攫抓住了他,教他忍不住低头再次亲吻她,和她,试图掌控,掌握住一些什么。

她没有抗议,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双手亲吻他、拥抱他、接纳他,在他怀里安眠。

他没有睡,他睡不着,只是拥抱着她,看着窗外的光影变幻,感觉她的心跳一下一下的跳着,和他的一起。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万千思绪,在脑海里翻腾。

然后,黄昏了。

他从她肩头上,看着最后一丝天光被黑暗吞噬,当夜幕降临,院子里的灯自动亮了起来,让窗玻璃泛着些许微光。

他是个可悲的家伙,但她不是。

她不是。

这是你的人生,你的选择。

她的话在耳边回响着,让心头莫名紧缩着,不由自主想收紧长臂,将她拥得更紧。

可他知道,这样下去是行不通的。

他依然能感觉到手中那浓稠的湿黏、那沉甸甸的重董、那缠绕着他手指的触感,感觉那液体和毛发从手掌沿着手臂往上攀爬、蔓延,将他紧裹,让他无法呼吸,让他无法控制自己。

只有抱着她时,他才能暂时将它抛在脑后。

她像一道光,让它畏缩,闪避。

但他知道它仍在那里,在他内心阴暗的角落,等着,躲着,趁他不备时攫抓住他,控制他,让他再次变成怪物,让他伤害她。

他不想伤害她,他知道自己必须面对它。

所以,即便依然感到恐惧,他仍强迫自己放开她,下床拿起手机,走到窗边,打了一通专线电话,电话响了几声,被人接了起来。

“我是屠震。”

“我是高毅。”他深吸口气,开口问:“你记得我被绑架的事吗?”

“当然。”

“我想起了一些事情,我希望……”

那些残缺的画面在眼前闪动,让语音有些不稳,他停了下来,但屠震没有催促他。

他深呼吸,再深呼吸,直到能控制自己,直到眼前的景物恢复正常。

看着眼前庭院中那些在黑夜里自动亮起的灯火,他没来由的想到,几个月前,只有山脚下的城市,才有灯火。

她改变了很多事,太多了。

这里再也不是鬼屋,他也不想继续当鬼。

“我希望,”抓握着手机,他张嘴再次吐出干哑的声音,道:“红眼能重新调查我的案子。”

屠震没有发出惊讶的声音,只直接开口问出重点。

“你记得什么?”

他抓紧手机,告诉电话那头的男人,所有的一切。

屠震追问了更多的事,红眼有他被发现的地点,但没有其他的细节,他说明他不确定哪些是真是假,但屠震说他们会派人查明。

当对方准备收线时,他强迫自己开口。

“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我要到现场。”

屠震沉默了两秒,才开口:“你确定?”

他感觉掌心微湿,心跳在耳边隆隆作响,但他仍是张嘴吐出那三个字。

“我确定。”

“好。”屠震没再多说,只道:“我会安排。”

然后,那男人挂掉了电话,他按掉通话键,闭上眼,吐出一口长气。

“你不一定要回去。”

这句话,从身后传来,他张开眼,回身看见她安静的坐在床上,用那双黑眸凝望着他,告诉他。

“红眼的人很专业。”

“我知道。”他看着她,嗄声说:“但我需要到现场,我必须确定一些事,如果那地方真的存在,我也许能想起更多的事情。”

娜娜看着眼前的男人,知道自己应该要阻止他。

他的状况并不稳定,重回事发现场,对他来说并不是个好主意,但他走了过来,上床,回到她身边,拥抱她。

他的心跳很快,皮肤却有些冷凉,让她心惊。

“你不需要回去。”她忍不住重复。

“你知道我需要。”他说。

她知道他说得对,他若能到现场,可以想起更多事情,对一切都会有所帮助,但她开始怀疑自己出了个馊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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