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阜康来到五房居住的享叙堂,被奴才请进小厅内喝茶,对于这位“叔父”找他来的原因,多少心里有数,不过想先听听看对方怎么说。
等了好一会儿,邢东刍有些心虚,但又故作镇定地跨进门来,身后则是跟着小妾王姨娘,果然让他猜中了。
邢东刍清了下嗓子。“咳!你来了!我今天找你来……只是想问问秉成何时才能回当铺,他这段日子也反省饼了,都是自家人,不要计较那么多。”
王姨娘也代女婿说情。“秉成不过是一时糊涂,也认错了,你就原谅他。”闻言,邢阜康脸色一凛,也亏他们还有脸这么说,口气更添几分严厉。“身为朝奉竟然监守自盗,偷的还是客人拿来典当的贵重物品,这叫做一时糊涂?”
“呃……老爷!”她赶紧使个眼色,要邢东刍说话。
邢东刍脸皮抽搐几下,若不是情况特殊,根本不需要对这个孽种陪笑脸。
“典当物不是都找回来了吗?”就因为这样,害他被赌坊的人逼得紧,还说再不还钱,要找人将他断手断脚,所以他最近都不敢出门,而嫁出去的庶女又回娘家哭诉,真是有够闷的。
“幸好找回来了,才没有失信于顾客,否则诚信一旦受损,得花更大的力气和时间才能建立。”邢阜康可不容许邢家当铺的商誉有一丝一毫损伤。
邢东刍哼笑一声。“要是典当物真的找不回来,大不了赔钱……”
砰!邢阜康用力往几案一拍,茶碗顿时翻倒,茶汤溅了一地,更把王姨娘吓得惊跳起来。“别以为没人知道他之所以会偷典当物是受了你的威吓和唆使,应该反省的人是你才对。”
“你……有什么证据?”邢东刍打算来个死不认帐。
邢阜康面无表情地斥责。“赌坊前些时候已经派人到当铺讨债,还不肯承认?一万两是小数目吗?你在外头欠的那些赌债,自己想办法还清,敢把念头动到典当物上头,打算用它们来抵债,我绝不宽贷。”
“一万两?老爷,他说的是真的吗?”王姨娘直到此刻才明白女婿会偷典当物是受了丈夫的指使。
而邢东刍马上脑羞成怒地大吼。“你这该死的孽种!竟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别以为邢家当铺是你一个人的——”
“只要由我掌管一天,我就有资格这么说。”邢阜康过去总是念在自家人分上,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不知情,如今才知大错特错,那只会让对方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邢东刍见硬的不行,便来软的,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他们说要找人把我断手断脚,你就真的见死不救?好歹咱们是一家人……”
站在主子身边的金柱差点把早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什么一家人?这些人根本没把大当家当做一家人,这会儿想要银子,连这种违心之话都说得出口,还一点都不觉得羞愧。
“要我怎么帮?”邢阜康口气透着寒意,可惜对方听不出来。
“当然是帮我把赌债给还了。”邢东刍厚着脸皮说。
“帮你还债是不可能,不过我倒有个法子……”
他本来变了脸,听到下一句,又马上讨好地问:“什么法子?”
“金柱,去把管事找来!”邢阜康冷道。
金柱马上跑得比飞还要快。
没过多久,管事匆匆忙忙地赶来了。
“马上去找来二十名奴才婢女,把这座享叙堂内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几位太太、女乃女乃、姨娘和姑娘的衣裳、首饰都一并带走……”邢阜康雷厉风行地
“就说是用来还五老爷欠下的一万两赌债!”
避事硬着头皮接下命令。“是!”
虽然内院之事目前是由三房太太在管,就连邢阜康也不能插手,但一旦关系到金钱进出,眼睛可就要放亮一点,要知道府里一切开销、各房的月例,还有年终的分红,全都是靠当铺的营收,只要掌握了金钱,谁敢不乖乖听话,也就不能不照他的话去做了。
“那些首饰是我的!”王姨娘急得直跳脚。
邢东刍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要是让正室知道自己欠了那么多赌债,不死也会被剥层皮。“你敢!”
“你敢赌,就要有本事还债。”他不为所动。
“你……这孽种,当初根本不该让你出生!”邢东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邢阜康发现自己不再像以往那么痛苦,因为他知道就算全天下的人都骂他是孽种,但在韵娘心中,永远是她的相公,比任何出身高贵的人还要好,那两个字已经不再能伤害他了。
“这话我已经听腻了。”他无动于衷。
于是,整座享叙堂被翻了过来,一群女眷哭天喊地,想要抢回自己的东西,结果还是被拿走了。
“爹,这是怎么回事?”邢玉蓉气急败坏地赶来。“他们说你欠下赌债,要拿咱们的首饰去抵债,是不是真的?”
媳妇儿章氏也忍无可忍地向长辈抗议。“那些首饰都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不能拿去抵公爹欠下的赌债……”
五太太气到全身无力,让贴身婢女搀扶过来。“老爷,你真的在外头欠下一万两赌债?到底是怎么输的?”
“我……”邢东刍很想挖个地洞躲起来。
邢玉蓉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那些是我的嫁妆啊……”
“老爷快想想办法……”王姨娘和其他几个姨娘也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爹,原来你每次说要出门都是跑去赌?”嫡子邢阜刚震惊地问。
其他庶子、庶女都呆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五太太两指揪住丈夫的耳朵斥道。
邢东刍吃痛地喊着。“好疼……”
“还请婶母好好管一管,剩下不足的金额,我会代为清还,但仅只这一次,下回叔父再欠下赌债,就直接将他交给赌坊的人处置。”邢阜康不再纵容,若不把事情闹开,他们根本不会当一回事。
话一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享叙堂,一干女眷只好把矛头指向邢东刍,把他骂得是狗血淋头。
待邢阜康回到飞觞堂,天色都黑了,将东西清点完毕,初步估计距离一万两还相差甚远,但也只能代为垫上,不过仅只一次,下不为例,还让管事把这件事传到各房,做为警惕。
“相公回来了。”韵娘已经让麻姑下去休息,一个人待在房内。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受气了?”因为等不到相公回来,她让玉梅和秀梅她们出去打听,大概知道一些状况。
邢阜康微微一哂。“气倒是没有,只是累了。”
“那我帮相公捏捏。”说着,韵娘便伸手为他按摩肩颈。
他笑意更深。“多谢娘子。”
“相公做得没错。”韵娘赞同他的作法。“若这回代为还清那些赌债,对当事人来说根本不痛不痒,一定还会再去赌,那可是个无底洞,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身边的人都有切虏之痛,才会帮忙盯着,这才是釜底抽薪。”
“娘子跟我有同样的想法。”他也是痛定思痛,才狠下心来。
韵娘帮他按摩着太阳穴。“相公愈是隐忍,就愈是有人有恃无恐,何苦折腾自己呢?当然要让其他人分担,这才叫一家人。”还特地加重最后三个字。
“为夫受教了。”邢阜康闭着眼皮,很享受妻子的服侍。
她又按摩了一会儿才问:“听说四房那儿也出事了,后来是怎么处理的?真的是赵氏勾引四老爷吗?”
邢阜康掀开眼帘,叹了口气。“无论真相如何,也已经死无对证,管事说赵氏的尸首还停在后院,我已经命人将她安葬,至少这是邢家唯一能为她做的。”
“我总算明白相公的意思,在这座大宅院里头,真的有不少见不得光的事。”韵娘渐渐有这番体悟。
他将站在身后的妻子拉到面前,面带忧虑。“你后悔了?”
“后悔什么?”她嗔睨一眼。“我只会更庆幸相公一点都不像邢家人,你有一颗比他们善良高洁的心,应该引以为荣。”
“娘子别再夸赞我了……”邢阜康不免窘迫。“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就算出身再不堪,我也是娘含辛茹苦怀胎十月、忍受屈辱生下来的,当然希望能帮她赢得一些尊重。”
韵娘往他大腿上坐下。“相公能这么想,就比那些自以为身分比别人高尚的伪君子还要令人敬重。”
“只要娘子这么认为就足够了。”他已经不会再去介意别人的看法,只要韵娘说他好,他就心满意足。
她偎在相公胸前,更想要为邢阜康做点什么,想要好好地疼他,让他知道自己有多么值得人爱。
第二天中午,由于邢阜康和人有约,对方是身为“总商”的云家二爷,在两淮盐商当中,颇具影响力,两家还有着一层姻亲关系,所以必须出门一趟,正好给了韵娘机会。
“……大女乃女乃要去修心园?”麻姑瞪大眼睛看着坐在镜奁前,重新梳理发髻的主子。“去那儿做什么?”
韵娘将垂落在颊畔的一缕发丝撩到耳后。“自然是去见公爹……不!这么叫也不对,还是称呼一声二老爷好了。”关系真是复杂,不过为了打开相公的心结,势必得让两人见上一面不可,否则要拖到何年何月才能和解。
“二老爷不会见大女乃女乃的。”她说。
“总要试试看。”韵娘态度坚持。“不过只有咱们两个,人似乎太少了,你去把秀梅和玉梅叫来,要她们也一起去,多一点人,相公才不会担心我让人欺负了。
麻姑拦不住她,只好出去叫人了。
待一切准备就绪,韵娘便带着三个婢女,浩浩荡荡地踏出飞觞堂,担任门房的老吴又不能不让她出门,只能祈求不要出事才好。
这也是韵娘进门之后,头一次有机会真正欣赏到飞觞堂以外的景致,处处可见层楼叠院、高脊飞檐、曲径回廊、亭台楼阁的徽派建筑,不只规模宏伟、布局协调,还有砖木石雕的精湛工艺。
“大女乃女乃,万一二老爷还是不见你呢?”麻姑扶着主子的手肘问。
她停下脚步,抬眼看着门楼上砖雕的百子图,一点都不着急。“要真的连我都躲着,怎么都不肯见,咱们自然就回去了。”
走在后头的秀梅接腔。“说不定二老爷会见大女乃女乃。”
“是啊,二老爷或许不好意思拒绝大女乃女乃,只好见了。”玉梅不禁这么猜。
韵娘回眸一笑。“若是这样就好。”
待她们终于来到修心园的院门外头,麻姑便上前敲门了。
饼了片刻,邢五才来应门,他烧毁一半的脸孔,让外头的韵娘着实愣怔住了,他像是知道吓到人,连忙用完好的那一面示人。
“有什么事吗?”他问。
麻姑赶紧为他介绍。“这是咱们二房的大女乃女乃,想见二老爷一面。”
“能否进去通报一声?”韵娘收起惊愕,客气地问。
邢五这才多看韵娘一眼,也明白了她是谁。“小的这就进去问。”说完便又把院门关上。
“大女乃女乃累不累?要不要先找个地方坐着休息?”秀梅问。
她摇了摇螓首。“我不累,不过他的脸……是被火烧伤的吗?”
玉梅说出听来的八卦。“好像是很多年前跟着二老爷出门,因为投宿的旅店突然发生大火,走避不及才会受伤,还好命拣回来了。”
韵娘轻蹙秀眉。“二老爷呢?他没事吧?”
“二老爷倒是没事,听说是身边的随从把他救出来,不过那名随从可没那么幸运,伤势很严重,撑没几天就死了。”玉梅遗憾地说。
“想不到还发生过这样不幸的事。”她感慨地回道。
又等了好一会儿,修心园的大门才又打开。
“回大女乃女乃,二老爷说他谁也不见。”邢五低着头说。
“还是谁也不见吗?”韵娘叹道。
邢五不敢抬头,怕又吓到她。“是,大女乃女乃还是请回吧。”
“那么可否替我传几句话给二老爷?”
他躬身回道:“大女乃女乃请说。”
“二老爷不见任何人,尤其是我的相公,是因为无法见容他的出身,所以才想用这种方式来折磨他、惩罚他,让他痛苦,好消心头之恨呢?”
韵娘希望用这些话能把人给激出来,也顺便替丈夫出口气。“还是因为没有保护好妻子,让她遭受莫大的污辱,这份罪恶感令二老爷非得躲在里头,没脸出来见人?”
韵娘就是在赌,赌自己这席话会得到什么回应,总要把原因找出来,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位二老爷。
她的咄咄逼人让邢五为之语塞。
“可否代为转达?”她又问。
邢五一脸为难。“这……”
她朝秀梅和玉梅使了一个眼色,在来这儿之前,就已经拟好应对之策。“既然你不肯代为转达,那么我只好自己进去跟二老爷说了。”
“大女乃女乃,你这是强人所难,还是请回吧!”他才要把门关上,秀梅和玉梅早就各挡住一边。
“我并不是想要强人所难,只不过想请你传个话罢了。”韵娘声音娇软,但又多了几分强硬。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大房嫡长子邢阜翰听了派去监视的奴才说韵娘终于踏出飞觞堂,想到有机会见她一面,马上兴冲冲地赶来。
“……堂弟妹怎么会在这儿?”他摆出一副正好路过此处,于是上前打声招呼的样子,免得让人看出是蓄意,做做样子也是必要的。
邢阜翰两眼须臾不离地盯着穿了杏红色袄裙的娇俏身影,当他听说韵娘被送去别庄时,自然明白邢阜康的用意,真是恨得牙痒痒的,以为再没机会亲近对方,想不到又搬回邢家大院,而且还比第一次见面更加妩媚娇艳,宛如一朵盛开的牡丹,祖父都能强占自己的儿媳,小婶母或是堂弟妹又算得了什么?礼教伦常比得上美人在怀吗?只要别传到外头去,谁能管得着。
“他是谁?”韵娘问着护在自己身前的麻姑。
麻姑回了一句“他是大房老爷的嫡长子”。
“遇上什么麻烦了吗?”邢阜翰故作关心地问。
挡在主子面前的麻姑可不会让他有机会接近主子半步。“我家大女乃女乃只不过是有点事来见二老爷。”
邢阜翰怒斥一声。“你挡什么?给本少爷闪到一边去!”
秀梅和玉梅也来到主子身边,当她的左右护法。
“我要跟你们主子说话……”他横眉竖目地喝道。
邢五见情形不对,连忙进去禀告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