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卿卿如愿以偿地踏进房门,却发现偌大的盘龙阁里除了赵御辰之外,竟空无一人。
他坐在桌子前,左手拿着一块巴掌大的木头,右手拿着一柄匕首,正认认真真地在雕刻。
定睛一看,他手中的那块木头已经被雕刻成一个栩栩如生的木头美人。
他眼睛虽然看不到,却模索着用匕首在细节处做着最后的润饰。
只见那个木头美人头戴珠钗,身穿罗裙,虽然只是一块不起眼的木头,但被雕琢成形之后,却风姿绰约,让人爱不释手。
再仔细一瞧,圆形的桌子上也摆放着其他姿态不同,却有着相同面孔的木头人。
待她看清那木头人的面孔之后,眼睛瞬间睁大,捏在粥盅上的力道也在无形之中加大了几分。
赵御辰听到她的脚步声,但没有抬头,只是轻手轻脚地将手中那尊即将完工的木头美人放在桌子上,随后将手向她的方向伸了过去。
“不是说要诊脉吗,半炷香的时间应该够了。”
白卿卿走到他身边,轻轻将他伸来的手推了回去,“诊脉前,先把这碗粥喝了。”
赵御辰挑了挑眉,“辣粥?”
她没有回答,而是把粥放到他面前,慢慢揭开盖子,一股夹杂着些许药味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赵御辰眉头一紧,闻了闻粥的味道,“好像没有辣。”
白卿卿将一把银制的汤匙递到他手里,掩下心底的酸意,小声道:“喝吧。”
不知为何,赵御辰似乎从她的态度中,感觉到了一些不同。
这丫头前几日还把他当成仇人来对待,怎么一夕之间,竟变得这么乖巧顺从?“你……该不会是在粥里下了什么药吧?譬如让人拉肚子、起疹子,或是喝完后会浑身上下痒的那种……”
白卿卿被他的话气得面色一白,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汤匙,骂道:“要是怕死,你就别吃。”
赵御辰被她那气极败坏的语气逗得一笑,抢回汤匙,“就算我死了,还有你陪葬,我怕什么?”说着,盛起一勺粥,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感觉到这粥的美味,他接二连三又喝了好几口。
也不知是粥太热还是喝太急,他呛了一下,汤匙里的粥洒了出来,烫得他手背一痛。
“别动!”
白卿卿一把按住他,用帕子轻轻帮他拭去手上的热粥,小声抱怨道:“你都多大的人了,喝个粥居然也能把自己烫着。”
她一边擦,一边骂,语气中流露出一股让人窝心的亲昵。
赵御辰浑身一滞,不知为何,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动作,竟让他生出一种熟悉感。
那个让他深深爱慕着的女人,也喜欢用这样亲昵娇嗔的语气,抱怨着对他的种种不满。
白卿卿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轻轻咳了几声,抽回帕子,假装找话题道:
“桌子上的这些木头人,都是你雕的吗?”
赵御辰也从那奇怪的感觉中回神过来,点了点头,“今天是内子的忌日,这些木头人,都是按着内子的样貌雕琢的。”
“可是你的眼睛明明看不到。”
“只要我的心里还记着她的样子,就足够了。虽然她已经去世整整六年,可她的样貌至死我都不会忘记。”
他无比爱怜地用手指抚模着桌上几尊栩栩如生的木头人,白卿卿这才看清,这些木头人表情各异,或嗔或痴,或喜或怒,或站或卧……
木头人的样貌既让她觉得熟悉,又让她倍感陌生,与之而来的,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意和酸涩。
赵御辰陷入了沉思之中,喃喃自语道:“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她都走了六年了。当年她嫁给我时,我曾答应她每年生辰都会陪她一起度过,没想到我非但不能和她一起过生日,还独自在这里年年过她的忌日……”
说到这里,他的眼角不自觉地滑下一滴泪水,神情看上去也是十分的哀伤。
白卿卿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拭干他眼角的泪水,当手臂抬至半空,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眼前这个人对她来说,代表的不仅仅是深深的回忆,还有……无尽的痛苦。
赵御辰,你可知道,这个世上,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伤心的?
她慢慢放下手臂,语带哀怨道:“既然人都死了,还做这些有什么用?”
“是啊,人都死了,再做这些确实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是……”他轻轻抚模着掌心中的木头人,“我只是希冀着,有朝一日当我双眼复明之时,还能通过这些木头人看到她的模样。她死之后,我不是没想过跟她一起死,我不过是在等,等她托梦给我,说她已经原谅我了,到那时,我再下去陪伴她……”
“你……你说什么?!”白卿卿无比震惊。
赵御辰无所谓的笑了笑,“有时候活着也是一种痛苦,我还苟且活着,不过是在赎当年的罪孽,这些年我一直在等,等哪一天她在梦中告诉我,说她原谅我了,我就下去……”
“胡说八道,人都死了,她怎么可能还会托梦于你!你不觉得自己现在做的一切很没意义吗?早知道今日有这个结果,当年又何必将人逼死,你真是个混蛋王八蛋!”
白卿卿吼出的这句话中,竟夹杂着委屈的哽咽声。
莫说赵御辰愣了,就连她自己也为之一愣。
伸手一抹,脸上全是泪水。她自觉失态,虽然他的眼睛看不到,可她还是不想让他感觉到自己的狼狈和脆弱。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妻子,是被我……”
他想说“逼死”二字,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说不出来。
白卿卿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吸了吸鼻子,“我……我是听别人说的,他们说你霸道多疑,独断专行,冷血无情,总之,你就不是一个好人。”
一口气说完,她浑身像是月兑了力,不甘不愿地瞪了他一眼,抹了抹不断涌出的泪水,提着裙摆气呼呼地跑了出去。
赵御辰被白卿卿突然闹的这一出给搞傻了。
她刚刚那气极败坏的语气,分明就是站在受害者的角度上在申冤。
受害者?
难道说这白卿卿她……
“白姑娘的祖籍在南安省洛河县,之所以会成为圣手医仙莫守德的徒弟,是因为莫老先生当年途经洛河的时候,当地刚好爆发了一场大规模的山洪,巧合之下救
了白姑娘。洛河县的居民在那场浩劫之中死的死,伤的伤,幸存下来的居民为数不多,白姑娘刚好就是其中一个。”
讲话的人正是明昊。
两天前,他接到主子下达的命令,让他去调查白卿卿的底细。
结果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发生在白卿卿身上的怪事还真不少。
十二岁以前的白卿卿,不但内向又胆小,还是当地出了名的笨丫头。
据说她爹活着的时候是个很有名的教书先生,虽然这是一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但姑娘家若是能习字作诗,舞文弄墨,传扬出去也能给自己换个好名声。但十二岁以前的白卿卿,任凭其父如何耐心教导,就是斗大的字也写不出来。就这样一连过了十二个春秋,直到六年前那场山洪爆发,洛河县死了无数村民,白卿卿也差点命丧黄泉。
也许是她命不该绝,被途经那里的莫守德救了下来,待她从昏迷中醒来之后,居然变得聪明伶俐,机敏过人。
这件事在当地也算得上是一个小小的奇闻。
听明昊讲得绘声绘色,一直没吭声的赵御辰则眉头深拧,露出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刁蛮泼辣的小村姑,居然曾经是有名的傻姑娘。
六年前一场变故,使得她性情大变,从一个小傻子变成了一个机灵鬼。
六年……想到这个时间,赵御辰的心不由得狠狠一窒,他的亡妻苏若晴,也同样是六年前病逝的。
当年所发生过的那些往事,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依旧无法轻易淡忘。他之所以被称为七爷,是因为他在兄弟姐妹之中,排行老七,他下面还有一个和他同样出色的弟弟,排行老九,名叫赵御庭。
赵御庭十七岁那年,和苏若晴订了亲,两人的婚事本来是板上钉钉的,没想到一次机缘巧合之下,他见到了她,并且不顾一切地爱上了自己未来的弟媳。
他知道夺妻之恨不可恕,可他对苏若晴是一片真心。
为了将她据为己有,他不惜与兄弟反目,利用自己是嫡子的身分,强硬地将本该嫁给九弟的她抢到自己身边,做了他的新娘。
两人成亲的第三年,苏若晴怀了身子,十个月后,产下一个男婴。
这本来是一桩喜事,却没想到,这桩喜事最后却演变成了一桩丧事。
忆起当年的往事,赵御辰的面容像在无形之中苍老了几岁。
那时有人在暗中跟他透露,说苏若晴心心念念爱着的是赵御庭,对他根本无情,就连她生的那个儿子,也是和九弟暗结证生下来的野种。
得知此事,他自是被气得七窍生烟,当下不顾一切地逼问苏若晴,那孩子到底是不是九弟的?
苏若晴极力否认,他一怒之下,嚷着要滴血验亲。
结果令所有人大为震惊的是,他和孩子的血液根本没有融合到一起,这个事实,可真是触到了他的逆鳞。
被指为不贞的苏若晴哭着向他解释,她根本没背叛两人的感情,可他完全听不进去,被逼无奈的苏若晴在愤怒之时,竟用死来明志。
结果苏若晴刚断气,那个坑害她和赵御庭有染的罪魁祸首便按捺不住良心的谴责,坦白说出滴血验亲的那碗水里,被他做了手脚。
那个孩子,确确实实是他的种。
那人诬陷苏若晴,也是受人所迫。至于是何人所迫,他没交代一声就咬舌自尽,一命呜呼了。
忆到此处,赵御辰的整个心全部被伤心和难过所占,他恨自己,当年为什么不能理智一点、冷静一点,对自己和晴儿之间的感情再信任一点?
如果他肯停一停、想一想,也许六年前的那场悲剧就不会发生。
思及此,他突然问明昊,“你可知道,六年前洛河县的那场灾劫,发生在几月几日?”
明昊虽然不明白主子为什么会这么激动,却还是恭敬答道:“是六年前的十月十五。”
“十月十五……”赵御辰轻声重复着这个日期。
猛然间,他脑海中宛如青天霹雳,他的晴儿,刚好也是在六年前的十月十五日离开人世的。
“哐啷!”
一声脆响在宽敞的房间中猛然响起,不但把明昊吓了一跳,就连赵御辰也没想到自己在情急之时,会不小心将桌上的茶杯碰落在地。
不过,这声脆响却让他想起六年前亡妻故去之时,他心灰意冷,双眼失明之际,普陀寺的慧净大师曾开解过他的,句话。
情未断,缘未了,天意降,再聚首!
虽然只有短短的十二个字,却好像在冥冥之中提醒他,他和苏若晴的缘分,并没有因为对方的离开而彻底断掉。
如果这番话是别人说的,他未必会往心里去,可普陀寺的慧净大师却非等闲之人,他可以窥天机,测人命,知世人所不知之谜,解世人所难解之事。
这六年来,若不是靠着慧净大师当年赠予的这十二个字来支撑自己的信念,想必他早已断了留在世上的念头,随亡妻而去了。
“七爷……”看出赵御辰的不对劲,明昊的语气有些忧心。
在他的印象里,七爷一直都是顶天立地的人物,根本不可能会在他这个属下面前流露出这么冲动的一面。
包何况,那个让七爷为之动容的,居然还是完全没什么身分来头的白卿卿。
莫非,七爷对那位白姑娘,生出了什么他所不知道的想法?
深拧眉头的赵御辰突然起身对明昊道:“立刻去通知周管家,让他把落锁多年的梅亭阁打开。”
明昊闻言一怔,因为梅亭阁是主子的书房,里面装着的东西几乎全部都与逝去的夫人苏若晴有关。
虽然主子的眼睛已经失明六年,但对主子来说,那间书房却装满了他对夫人的无限回忆,所以就算他眼睛看不到,平日也不敢轻易踏足那里。
当然,他也绝对不允许外人接近那里半步,久而久之,梅亭阁就成了墨园里人尽皆知的一块禁地。
没想事隔多年,主子居然命人重开梅亭阁,这……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明昊搞不明白的事情,白卿卿自然也搞不清楚,而且她也不想搞清楚。
自从那天她失态地从赵御辰房中跑出来后,心情一直很复杂,这份复杂的心情已经让她失去了往日的冷静和理智,甚至让她对他产生了一种逃避的念头。
当她按照往日惯例来盘龙阁给赵御辰送药的时候,被房里的丫头告知,七爷不在盘龙阁,他去了书房梅亭阁。
那一刻,白卿卿很想说,他一个双眼失明的瞎子,去书房能干什么?
但当她端着药碗来到梅亭阁时,便被里面的摆设给震惊了。
整间书房四周的墙壁上都挂着同一个女人的画像,有花间起舞的,有梅下伫立的,有敛眉抚琴的,有凭栏而坐的。
每张画里的人物都栩栩如生,恍如真人一般。
白卿卿端着药碗的手忍不住一抖,就在她转身想要离开之时,忽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既然已经来了,为何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要离开?”
随着这道声音的扬起,白卿卿看到赵御辰拄着那根玉拐杖,缓缓从书房的里间走了出来。
他虽然看不到她,但视嫌却敏感的向她所站的地方投射过来。
不知是不是她心生错觉,有那么一刻,她仿佛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闪即逝的精睿和算计。
要不是她清楚的知道他的眼睛确实什么都看不到,此时真的会被他那带着探究的眼神给吓到。
缓了缓受惊过度的心神,她将药碗放到书房的桌子上,“我只是尽自己的责任过来给你送药而已。”
言下之意,她没兴趣和他交谈更多的话题。
赵御辰却不给她逃避的机会,迳自落坐道:“知道墙上挂着的这些画,画的是谁吗?”
“抱歉,我不太感兴趣。”
赵御辰笑了笑,“她就是我的妻子,名叫苏若晴,是不是和那天我雕刻的木头人很像?虽然我的眼睛看不到,可凭着脑海中的记忆,我还是能将她的样貌,一点不错的在木头上雕刻出来。”
那一刻,白卿卿的脸上锭放出一抹阴郁的色彩,赵御辰看不到,却能察觉出她身上气息的变化。
“我和我的妻子相识在一场赏荷宴,第一次看到她,我以为我看到了荷花仙子,清丽月兑俗,秀美可人,即使伫立在成千上百人之中,也能让人一眼就注意到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