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梦魅(下) 第5章(1)

他醒了。

他知道,他可以听见风雨在屋外呼啸著,摇晃撕扯著一切。

肯恩睁开了眼,从床上坐了起来,抬手巴著脸,只觉得痛,觉得自己也正被撕裂。

痛苦像只大手紧抓著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不该去找她,当她醒来之后,他就不该再去梦里找她,但她在作恶梦,每当她睡著,她就会作恶梦,他能听见她的尖叫穿过医院走廊,在空气中回荡。

他没有办法放著不管,他无法对她鲜明的痛苦和恐惧视而不见,所以他再次回到她梦中,安慰她,保护她。

他告诉自己,就那几天就好,等她不再那么害怕就好,让他陪著她,撑过一开始就好。

但现实中,她什么都不记得,他只是个陌生人,可在梦里,他能和她在一起,在梦里,她依赖他、信任他、喜欢他,甚至像是……

爱著他。

他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去找她,到她的梦里,当她的英雄,即便她出了院,回了家,他依然无法真的放手。

他以为他可以这样子继续下去,他不能在现实生活中拥有她,但在梦里他可以,在梦里他可以——

他该死的可以!

对自己的愤怒攫住了他,肯恩失控的抓起床边的水杯,用力砸了出去,水杯撞到墙上,破成片片,但那一点也没有让他好过一点。

他早该知道那样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但他太过自私,太过盲目,他就是忍不住想偷一点和她在一起的时间。

可他的所作所为,只是在伤害她,让她不愿意去面对真正的现实。

他不可能和她在一起,他早就知道了,他不晓得的,是他竟然如此渴望。

一开始,他以为只要把她就回来就好,然后他以为只要她清醒过来就好,跟著他以为只要她不作恶梦就好——

但他想要的不只这些,他想要更多更多,他想要和她在一起。

我要和你在一起……让我和你在一起……

她哭著求他,他能清楚看见她的表情,那让他几乎当场崩溃。

他多想告诉她,他的心,但他不可以。

佛兰肯斯坦是人造人,你不是。

她这么说著,但她错了,搞错了。

当她问他名字,他知道自己不能告诉她,不能冒险让她回想起来,所以月兑口说了第一个浮现脑海的那个名字。

他在说出口的那瞬间,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她,无法真正拥有她。

佛兰肯斯坦不是人造人,是制造怪物的那一个,他想要自己是创造者,而不是、不是那个——被制造出来的怪物。

肯恩痛苦的伸手耙过乱发,模到其下的伤疤,它其实没有那么明显,但他知道它就在那里。

他不是科学怪人,是人造的人,是不该存在世间的怪物。

即便她没有遭受那样的折磨,她都不一定能接受他,更何况是现在。

坐在床边,他额冒青筋、痛苦的喘著气,他不应该那么痛,他的痛觉神经在那场手术中受了伤,但胸口的疼痛与愤怒依然无法遏止。

所有的苦与痛,塞满了心肺,充塞口鼻,一路上了眼,满溢,流泻过他的脸庞,蜿蜒、滑落——

可楠张开眼,感觉自己人躺在床上,漆黑的夜里,外头风雨依然在奔腾呼啸,雷声轰隆,闪电劈过夜空,但她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在乎了。

她觉得好痛,心好痛,挖心掏肺的痛占据了她所有的意识。

早在醒来之前,她就早已哭湿了枕头,她试图控制自己,试图深呼吸,但滚烫的热泪依然失去控制的一再泉涌。

她痛苦的在黑夜中环抱著自己,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仍止不住那仿佛从灵魂深处涌出的剧痛。

她试过了,试过不要崩溃,她在黑暗中睁大了眼,咬著自己抖颤的唇,但几分钟后,她依然压不下心口那难以承受的痛,忍不住在床上嚎啕大哭,哭到完全停不下来,却完全不知道是为了是什么……

世界如此黑暗。

明明是秋老虎的天,外头阳光灿烂,蓝天一望无际,她一眼看过去,却觉得什么都是灰黑色的。

当然它们不是真的没有别的颜色,只是一切都如此黯淡无光,像被人罩上了灰色的纱帐。

打从台风夜,她自无名的梦中惊醒,无法控制的崩溃痛哭之后,她就对所有的人事物都失去了兴趣。

她知道她做了一个梦,但她不记得她梦到了什么。

她夜夜从梦中哭醒过来,哭得眼肿鼻痛,泣不成声,却不知道是为什么。她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但她连那是什么都说不清楚。

每当天亮,她都不想从床上爬起来,踏步想动,只想继续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包裹起来,逃避这灰暗的世界。

即便母亲来电,她都不想接,但她不想母亲看到她这个样子,不接电话只会让湛月暖火速奔来,所以她最终还是接了,只是她厌倦了强颜欢笑,她知道自己再也笑不出来了,连假笑都做不到。

“我很好,你不需要过来。”她告诉母亲,眼也不眨的说谎:“只是有点累,大概是生理期要来了。”

母亲似乎说了什么,她没听进心里,只是重复一句。

“我很好。”

但她一点也不好,她的状况不对劲,她知道。

日夜交替,情况完全没有改善。

她早已分不清今夕何夕,也不在乎日夜颠倒,她沮丧又痛苦,不管她吃什么、做什么,无论如何就是振作不起来。

唯一改变的,就是那之前她无论如何尝试,却完全无法遏制的泪,停了。

像是它们终于流尽,见了底,完全枯竭干涸。

她红肿的眼消了,只留下淡淡的黑眼圈。

她明明一直在睡,却不觉得自己有休息到。

她的情绪低落得吓人,当她从床上爬起来到厕所去解决生理需要时,镜子里的女人披头散发,两眼红肿,苍白的没有血色。

她看起来很糟糕,像个精神病患。

说真的,她其实一点都不在乎,她只想爬回床上埋头睡觉。

可母亲的来电让她知道,如果被湛家的保镖发现她是这幅样子,她会立刻被带回老家,检查她的心理状况。

她不想应付母亲,不想面对任何人。

她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她念过心理学,那是家族里的必修课,她知道她有很严重的忧郁倾向,不知名的痛苦存在她的内心,她需要帮助,但她不想和人说话。

外头阳光灿烂,她看见日光从窗帘缝里透了进来,在地上拉出一条金色的线,落在一双被她放在门边的慢跑鞋上。

它们看起来闪闪发亮。

我很高兴……

恍惚中,有声音影影约约的浮现,但那东西一闪而逝。

她还以为自己听到了什么,但当她转过头,什么也没有。

屋子里没有别人,没有任何人在说话。

老天,她开始出现幻听了。

她摇摇头,知道自己需要出去走走,跑步总能舒缓她的紧张,或许能缓解她的痛苦。

所以,她强迫自己爬下床,强迫自己拿起梳子梳头,强迫自己开始吃东西,然后她强迫自己穿上运动衣,套上慢跑鞋,下楼出门,开始跑步。

那一天开始,她天天强迫自己去跑。

她跑了又跑,不断地交替双脚,让汗水浸湿她全身上下,让思绪完全放空,让疲倦麻痹一切,让她可以累到晚上粘枕就能睡着。

因为她没有固定的慢跑线路,看守她的那两位保镖,每天轮流跟着她跑,她因此让自己放得更空,让脚下的鞋压过一条有一条的大街小巷,知道跑累了才停下来,然后慢慢往回走。

那无名的痛楚阴魂不散,但她强迫自己忽略它。

半个月后,她终于能够和人正常说话,虽然仍无法振奋起来,但她勉强能和人打招呼,也能挤出笑容。

她再次开始开门做生意,努力让自己恢复正常。

只是,她发现她再也不喜欢黑夜,她变得不再期待睡眠,曾经有一阵子,她睡觉之后,总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可以忍受,她再次得到了活下去的力气,可如今,那只像是种苦刑。

她睡起来,总是觉得身体沉重的像铁块,比睡前更累,而且万分痛苦。

睡觉,变成一种必须要做的功课。

她总是在床上躺上好几个小时,又是甚至会醒到天亮,因为太过劳累,才真的能够谁着。

躺在暗沉的夜里,她辗转难眠,到了三点,她累到了极点却仍无法睡着,当天将未明时,她再次翻身,手背却压倒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她不想理会它,但它坚硬的角,戳着她的手背,试图将他推开,却发现那东西被压在她的枕头下,只露出了一角。

那是一本书。

她想起来了,那是她上个月去买回来的书,她一直没有看完,她没有被放回书架上,因为她每天睡前才翻看没几页就会睡着,它就这样一直留在她的床上,摊开着,不知何时被她推到枕头底下。

为了某种她也说不清楚的原因,她没有继续将它推开,她只是把它从枕头底下拿了出来,看着它。

那是一本小说,一本一八一八年由玛丽·雪莱书写的小说——

科学怪人

心头,莫名一颤。

她无法将它放下,没有办法把视线移开,她的头隐隐作痛。

科学怪人,是中译名。

它真正的原文书名,被印在书皮上。

Frankenstein

刹那间,仿佛被闪电劈开了迷雾,她喘了口气,紧抓着那本书。

版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佛兰肯斯坦。

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回答着她的问题。

一双湛蓝的瞳眸浮现在眼前,那双眼睛很蓝,像大海那般蓝,似黑夜那样深。

她心跳的飞快,努力抓住那双蓝色的眼,不让它消失在黑夜中,她反射性的抬手,试图抓住他,当然她什么也没抓到,她身前只有空气,可当她抬起手的那一秒,她发现她模过那个男人,她模过他,模过他的脸,不止一次。

她知道,知道他站着是多高,知道他坐着将她拥在怀中时又高她多少,她的手记得,记得他的轮廓,记得他有多温暖,记得他的下巴渗冒出的胡渣时,模起来的感觉。

他模糊的脸孔,随着手的记忆,在脑海里开始清楚起来。

那双蓝色的眼眸似水,如海,漾着柔情万千。

她疯了,终于疯了。

可楠想着,但她能看见那个男人,那俊美无俦,金发懒眼的男人,她甚至能嗅到他身上的味道,拿混着汗水,雨水,和森林草木的味道。

然后他笑了,唇角轻扬,微勾,让她的心抖,教她的魂颤。

我很高兴你愿意尝试去跑马拉松……

她听见他说,满心满眼的温柔。

以为早已干涸的泪,毫无预警的泉涌,落下。

版诉我你是谁?

佛兰肯斯坦。

那不是他的名字,她知道。

为什么我醒来之后不记得你?

因为,我只是梦,我的存在,你不需要记得我。

不,不对,他存在,她知道。

我只是梦……只是躲在你梦里的鬼魅……

他不是,他不只是她的梦,不只是梦里的鬼魅。

你很坚强,你知道的,你很坚强,你并不软弱……你不需要我,你知道你不该逃避现实,你知道应该把我忘了……把我忘了……

他存在,一定存在,所以他才在梦里对她下暗示,所以他才不肯告诉她真正的名字,所以他才要她把他忘了。

你不可以陷在梦里,不要是因为我,别是为了我……

痛,从灵魂深处涌了出来,奔窜四肢百骸,充满她身上每一寸细胞。

现在,她终于知道她失去了什么。

她失去的不是东西,不是物品,不只是记忆。

你不需要害怕,永远,永远都不需要害怕……

她失去了他。

我会保护你……我会保护你……我会保护你……

她失去了那个爱着她,她也真心爱的男人。

泪水再次决堤,难以形容的伤痛让她哭得不能自己。

记忆的牢笼崩了一个缺口,关于他的梦一个个浮现,他陪着她在那迷宫一般的城堡里奔跑,保护她,为她阻挡一切可能的伤害。

她倾尽所有一切去抓住那些幻觉。

不,那不是幻觉,那个男人不是幻觉。

他不是梦,其他的或许是,但他不是,她知道梦是什么样子,梦不会像他那样真实,不会拥有那样强烈的情绪,不会有那么多的细节。

她记得他说话的样子,微笑的样子,走路活动的模样,她甚至记得她尝起来的味道,他模起来的感觉,她记得他眼角的纹路,他皮肤的温度,头发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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