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见她睡在窗的寒风之中时,让歇在“养心殿”里久久无法入眠,终解决定过来一探的律韬,从起初一瞬间的心惊,继之而起的心疼,最后化成了想将“芳菲殿”里怠慢伺候的奴才们杀掉的冲动!
虽然律韬及时将珑儿抱回寝床上,怀抱着她,以长躯的温度暖她,但是,从清晨开始,她的额头还是发烫了起来。
原本一夜静悄,宛如明潭般的“芳菲殿”,还不到一夜的时间,就烧成了一锅滚烫的开水。
帝王的疼惜迁怒,奴才们的胆颤心惊,还有太医们的来回奔波,让珑儿一睡醒来,感觉仿佛换了天地。
律韬下了早朝之后,就直接往“芳菲殿”过来,在朝堂上议事时,他一心悬着她的病情,终于在见到她,听太医说只要按时进药,休养个两天,就没有大碍的时候,悬着的心才终于踏实了。
在太医诊脉之后,又小睡了片刻的珑儿,在他进来之前片刻已经清醒,进了小半碗鸡汤熬成的浓粥之后,枕着两颗软枕,靠在床畔歇息。
“珑儿。”
律韬走进来,一身朝服都还未及换掉,峻挺的脸庞挂着柔情呵护的浅笑,仿佛昨日拂袖而去的怒火不曾存在过一样。
看着他一如往昔的怜惜神情,珑儿却不意外,这一年几个月的相处,让她知道自己在这位帝王的心里,占着极大的份量,而这份特殊的礼遇,除了她之外,还未曾见他在别人身上加持过。
所以,就算他昨日负气离去,但是,在她心里虽没十足把握,却还是隐约能够笃定,他便是真的生她气了,最迟隔日,他还是会舍不得冷落她,还是会过来探望她。
只是,没料到还在夜里,他就已经沉不住气,先过来了,更没料到她一时的疏忽大意,差点害得小满他们今早要被送至内务府领罚,她想要是自己真的有个差池,说不定今天暴室里就要多上几个遭大刑款待的罪人了。
“好些了吗?还有哪里不舒坦,需要再让太医过来会诊一下吗?”律韬坐在床畔,伸出大掌,以拇指月复心轻揉着她还泛着一丝微热的粉颊。
“珑儿谢皇上关心,已经好多了,几个太医年纪都不小了,让他们回去歇歇腿,喘口气吧!”
“你这家伙真是让朕一刻也不能掉以轻心。”律韬轻叹了声,语气里却是一点责怪的意味也没有,“昨晚,可是又做恶梦了?”
珑儿略顿了下,知道瞒不过他,只能点头,“嗯。”
见她低敛眼睫,掩住了眼里真实的情绪,淡然的回应似乎在说明她已经习惯了,平静的接受,也没出言怨怼他昨晚负气不过来“陪睡”。
这一刻,相较于她这位当事人的风轻云淡,律韬深沉的眼眸之中,添了几许黯然,以及教人费解的幽光。
她终究还是忘不掉吗?
他想,那些伤痛,并不在她的记忆之中,而是刻进了她的灵魂里,所以才会就连失去记忆了,都仍萦于梦中。
“别怕,无论是谁,都再也伤不了你。”说着,他按着她的后脑勺,俯唇在她的额心印上一吻,吻得轻浅,却贪恋着不肯离开。
珑儿没有回应,只是轻抬起眼眸,注视着他近在眼前的脸庞,感觉他属于男人的阳刚气息就在她呼吸之间,挠得她额心滑细的肌肤有些微痒。
蓦然,一个念头滑过她的心上,才略一迟疑,她已经放松身子的力道,顺势靠上他的胸膛。
就当作是昨天气了他,又惹他担心了一个早晨的补偿吧!
丙然一如她的预料,律韬对于她主动投怀送抱的举动,感到受宠若惊,咧开了笑,一双修长的臂膀已经将她给搂在胸怀之间。
珑儿在他的怀里,一动也不动,既没有柔情似水,也没有甜蜜依偎,一双翦眸之中,有的只是不兴波澜的淡然。
律韬很快就感觉到怀里的人儿除了柔顺以外,没有更多的反应,他不需要亲眼目睹,也能猜想她此刻的表情,但他还是趁机将她紧抱在怀里,即使,刚才那一瞬惊喜的心情,已经添了些许无能为力的苦涩。
“奴才参见皇上,参见娘娘。”小满端着汤药,来到了外间,没得到主子允许不敢跨进内槛。
平时她家主子待人极和气,此刻会如此谨慎,主要是因为皇上也在里面,就算教她再生第二颗胆子,也不敢去回想清晨时帝王带着杀意的森冷神情,让她有种阎罗殿前逛了一遭的重生之感。
“娘娘,该进药了。”小满没得到回应,又说道。
律韬没让小满进来,是在等珑儿自己发话,但见小满话才说完,他很明显地感觉到眼前人儿的表情略僵硬了一下,见她很努力地克制,才没让那清秀的眉心拧上浅痕,但不自觉紧抿的女敕唇,看起来也够十分苦恼了。
“怎么了?”律韬坏心,明知故问。
珑儿自然也知道他的坏心眼,这人虽然疼她宠她,可是,却也经常故意说话噎得她哑口无言,仿佛见到她困扰的表情,能令他开心似的。
“药很苦。”她知道他就在等自己说这句话,果然话才说完,他就很不客气地笑了。
珑儿瞪了他一眼,转头看着站在外间的小满,就像是最后抵抗一样,硬是不肯发话让小满端药进来。
“朕知道,但是良药苦口。”律韬看穿她的挣扎,唇畔的笑意更炽,心想这人的喜恶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怕吃苦药,不过比起从前……她现在的态度可是乖顺太多了。
他转过头,给了小满一个示意,让她把药端过来。
小满得了令,低着头把药端到两位主子面前,看着帝王伸手端起盛药的玉碗,以勺舀动着药汁,一阵苦味随苦药汤的翻动而飘扬窜出。
珑儿闻着那呛人的苦味,倚在枕上退无可退的她,只能把脸往里头一撇,柔软的嗓音难得的楚楚可怜,“药汤看来还很烫,晚点再喝。”
“朕喂你,吹吹就不烫了。”
律韬必须很努力,才能让噙在唇畔的笑意别太张扬,惹她刺目,虽然忍得极痛苦就是;他把调羹搁回碗里,空出一只手扳回她的脸蛋,让她正视着他,以及这碗必须喝掉的汤药。
“今天早上的事情,朕没罚你宫里的奴才们,那是因为朕知道你不喜欢有人越俎代庖,朕知道你的性子,就算要打杀,也该由你来发话,所以朕不碰他们,由你自个儿决定。
律韬一勺勺缓慢地为她舀凉汤药,浑厚的嗓音也是不疾不徐,但细听之下,却是软言之中,带着一丝森凉,又道:
“但是,如果你真有个不好,朕肯定不会如此轻易饶人,这丑话,朕要跟你说在前头,珑儿,你该明白吧?”
珑儿的心口一颤,直直地望进他墨黑的眼眸之中,这时,他舀了小半勺微凉的汤药凑在她的唇前,她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张唇含进,她不是个蠢笨的人,知道有他的恩宠,她当然能够拂逆他的意出心而不怕,但是,要是她真有个“不好”,只怕小满等人就要因她而遭罪。
所以,她不能不吃药,必须要快点让自己平安无事才行。
律韬见她肯乖乖进药,脸上露出一抹宽心的笑,总是细心为她吹凉了汤药,才喂她喝下。
一口接着一口的药汁,苦得她心口发闷,就算心里知道这不是他的错,这场风寒是她自找的,但是,当她一勺勺地饮下他亲喂的苦药时,抬望着他的美眸之中,还是泛出了一丝幽怨。
律韬对她明摆在眼神之间的埋怨,忍不住又气又笑,见她那表情仿佛不太服气被他恐吓,也不服气为什么要听他的话,乖乖吃药?!
明明见着的是一副不服不甘的神情,但是,律韬唇畔却勾起了更加疼溺的笑容,直至喂进了最后一勺药汤,才将玉碗交给一旁的小满,取饼备在一旁的小碟蜜糖卷,捻起一块喂珑儿吃下。
这时,元济领了人,带着主子的常服过来更换,当律韬在里间换过常服出来时,就看见珑儿已经下了床,让小满简单地梳洗过后,小宁子为她簪了一个像是随手绾结,却十分别致的垂髻,只上了一根红翡发簪,衬得一身月色太衫更显素净,小满细心,在主子走出外间时,取了一件镶着狐毛的半臂袄子为她添上,就怕出一丁点差错,再逛到阎王殿去就回不来了。
“身子有恙,为什么不多躺着?”律韬也跟着出来外间,随着她的脚步走到另一端的暖阁,这里被她拿来当书房使用。
“又不是什么大病,起来活动一下,好得快。”她取起剪子,站在一盆搁在高几上的白色菊花之前,目视拨弄了几下,才动刀剪下十数朵,唤了小满进来,让她取这些菊花去沏茶,回头对律韬道:“黄菊沏的茶最是明目养肝,皇上喝过了再回‘养心殿’去。”
“嗯。”律韬微笑,知道她没有大碍,也就随她了。
一直以来,她待他虽淡,但是却不失温厚,谨记着她义父叮嘱,虽是帝后,但终究是夫妻,就该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只是她不知道,那远远不是他想要的!
这时,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被摊在书案上的一大幅画给吸引,他绕到书案之后,敛眸注视着笔墨仍新,应该才画就不久的山水画。
“这是……?!”
他看着这画觉得似曾相识,很快就知道这是数月前的祭天之行,他与她登上泰山之巅,往下远眺,见天地广阔浩瀚的景致,此刻,他仿佛都还能见到她总是淡泊的神情,在立于天地之间时,闪烁着近乎痴迷的光芒。
“没什么,不过是前日闲来无事,随手画了几笔。”她扬唇笑笑,随手从书架上挑了本书,坐到临窗畔的圈椅上,翻看了数页,但无心在文字之中,心神一恍,转眸望着窗外那一大片湛蓝的天生。
她说随手画了几笔吗?律韬哑然失笑。
这话说得可真是谦虚,看着这一幅山水运笔神妙,潇洒之中不失大气,让人仿佛重临其境,回味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豪壮,一泉暖意从他的心底汩出,那笔墨一勾勒,一捻转,矫若游龙,婉若惊鸿。
他认得,这是她才有的运笔没错。
那熟悉的气韵教他心旌神动,扬起目光,凝视着她昂着首,被窗外天光剪得熠亮的侧脸,心头的暖意顿时凉了几分。
她看似望着天,但他知道,她望着的是那天外之天——“芳菲殿”外,大得无穷无尽的天。
她的心,总是太高太远,从来就不在这里,不在他的身边。
律韬眸色在一瞬间晦暗不来,似是不经心的一个拂手,打翻了一旁的汝瓷笔洗,倾倒的水墨顷刻间将那一幅画给染晕开来。
他没有抬起头面对她听见声响,回过首看着他的讶然表情,也没看见当她目睹那幅画被润得渐渐不成样子时,眼里的不舍与哀伤,而他,只是再一次笃定自己曾经下定的决心。
就算,他这决定对她很残忍,也不公平,但是,今生今世,他绝对不会给她一丝毫的机会,让她从他的掌握之中逃月兑。
她只能是他的人。
这辈子,这人只能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