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皇,容若究竟是哪里做错了?!
“芳菲殿”内,夜里沁着一丝入秋的凉意,容若从睡梦之中魇醒,怔忡地坐在帐中,醒来之后,她忘记自己究竟梦见了什么,却余这么一句,在她的脑海里盘旋不去,一遍又一遍,像是要煎干般熬着她的心。
熬到了天明,终于又睡了过去,但在第二夜,在又凉了几分的夜里,她再一次魇醒,这次,她记得自己梦见了母后,梦见了那一天,自己好生气地不许母后再给穿小女娃的衣裳。
“好好好,就最后一次了,只是谁教咱们的容哥儿生得如此俊呢?”
如今再回想起来,容若觉得自己在那一刻仿佛看见了母后眼里的惋惜,心里有些后悔,不过就是在“坤宁宫”里偶尔让母后扮成小帝姬,一次也不过就是一两个时辰的功夫,自己怎么就不许了呢?
再多几次……就算只是为了讨母后欢心也好啊!
又一夜,殿外大雨倾盆,魇醒的容若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听着纱帐之外,沙沙如滔般的雨声,她没有动静,没让守在外间的小满发现主子又醒了,痴迷似地望着帐顶,她梦见了去年与律韬南下“金陵”的事,那一日的天光,咸香宜人的豆腐脑儿,以及他不惜撒谎,也要为她骗回来的素包子。
如果她只是“珑儿”,或许,他们真的可以做一对恩爱相随的帝后,但可惜的是,她不是珑儿,是容若。
棒日,当她悠悠地再醒转,坐在铜镜前让小宁子伺候梳发时,见他清秀的少年面上有着担忧,因为就连她自己都能看得出来,眼下的两抹阴影是教人心惊的惨青色,她苦笑按住他的手,没让他梳头,而是让小满去传话,让原本就预计入宫进见的舅父华延龄就先回吧!
她这副凄惨的模样教舅父见了,只怕是要忧心不已。
那一天,她寸步未出“芳菲殿”,一个下午就蜷在卧榻上昏沉地睡着,迷蒙之中,看见了律韬进来短暂逗留的身影,他侧坐在她的身畔,曲起手背轻抚着她的睡脸,这位帝王的一脸心疼,就连她也忍不住要动容。
她恨他。
如果那一日在“莲华山庄”,他就这么撒手让她去了,或许她心里对他的恨,就不会凭添那么多的悲凉。
一夜复一夜,她梦着自己还魂之前,身为“齐容若”的生平,梦见自己为了不辱皇后嫡子的矜贵身份,无论诗书骑射,都是精益求精,为了不负父皇视为储君的期待,日日勤于构思天下大计,在风起云涌的诡谲朝堂上,淬炼出治人的手段,她不能去想自己是否曾经为了盘算而错杀无辜,只能往前看着她即位之后,可以造福多少黎民百姓。
只是,这一切,怎么就……没了呢?
一切有为法,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应作如是观;如果,这是世间上万物的真理,那么她想问天,如果一切都是空,又何必让她拥有过再失去呢?她真的很想知道……
案皇,儿子究竟做错了什么?!
容若忍不住嘲弄自己,死了一次又活了一回,竟然还是看不穿这盘踞在自己心上的纠结,她笑律韬执着,自己又何尝好到哪儿去呢?
终于,在这一天,容若在用过早膳之后,踏出了“芳菲殿”,来到了御花园的湖畔柳树下,看着荷花尽谢,只余几根莲蓬随着叶波轻摇。
“容若。”律韬悄无声息地来到她的身后,眸光深沉地看着她又清瘦了几分的容颜,自那淋雨一病之后,就没再见她腴润过。
她转侧过娇颜,注视着他久久,终是微笑道:“容若先谢过皇上让人准备豆腐脑儿的一片心意,与那日我们在‘百阳镇’吃的味道如出一辙,真让皇上煞费苦心了。”
今早,当容若看见小满张罗备上的豆腐脑儿与素包子,楞了好半晌,豆腐脑儿是原来的味道,素包子相较之下,比起在“百阳镇”吃得美味,却让容若心里怅然,因为那日吃的味道虽不甚佳,却令现在的她怀念。
“还有想吃些什么吗?朕让人去替你准备。”多日来,她不思饮食,今早听到来人回报,说她进了一碗多的豆腐脑儿与半笼素包子,律韬只是听闻这些,已觉欣喜异常。
容若笑着摇头,抬起纤手,从拂过的柳条上摘下一片眉叶,放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最后放开手,让那一片柳叶轻轻的,飘进了水波里。
“请皇上把曹开交给我来发落吧!”她看着他轻蹙起眉心,似乎在疑惑她怎么会知道这段时日前朝发生的事,吏部侍郎曹开曾经是追随睿王爷的人,前些时日,曹家纵侄行凶,打死了一个走江湖的老人,而容若知道曹开的德性,这人所犯下的罪行绝不仅此。
当初就想过要办了,却不料世事变化至此,律韬不是傻子,但是,他为了她轻纵了一些睿王爷党羽,正好今日留予她亲自收拾。
律韬眼色黝沉,勾唇笑道:“人说一入宫门深似海,但看来这后宫的高墙也没能挡得住容若的耳目,你是怎么知道的?裴慕人和华廷龄他们这几天都没进宫,就是进宫了,朕也不让见你,是谁给你捎的信儿?”
“想我从前好歹在朝野之间运筹帷幄了那么些年,在这宫里若没几个能够替自己办事的忠心奴才,我这主子岂不是当得可悲失败?皇上放心,今天我敢向你提曹开的事,就没防你知道我身边有人。”自从向青阳取回睿王印信之后,容若就不可能像从前还是“珑儿”时,任律韬蒙蔽耳目,她只消与几个亲信联络,事情自有他们替她办妥。
后来,容若不免好笑地心想,孟朝歌确实该忌惮她没错,万分应该。
律韬抿唇不语,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再见到这人再展捭阖的姿态,难免还是有几分的余悸犹存。
容若不管他的想法,只想与他将话说清楚,“不只曹开,还有其他曾经跟随过睿王爷的臣工们,我会逐一帮皇上料理了,这事由我来办,比皇上亲自操办还要省事,毕竟谁也没我清楚这些人的身份底细,不能留的人,就要去得干净,几个真的能做事的臣工,皇上就留做己用,如今睿王殁了,他们就算再不服皇上,只要你能妥善对待,再加上我派人捎个警醒,不愁他们不服。”
“朕不管他们服不服,只想知道容若你意欲为何?”
“我只是在想,把自己曾经欠皇上的一世清平偿还了之后,皇上或许也就能够放心,让我出宫去。”她回眸,望着那一汪碧波,眼色凉冽,既然决定放手了,她就不再眷恋。
“这主意想得倒美,也不看朕允不允?!”律韬心头一震,双手紧握,极尽力才维持住镇静,冷笑了声,话说得咬牙切齿。
“你允不允,从不在我考虑之中。”她回望他,看着他阴沉得吓人的神情,她只是淡然以对。
一阵大风越过水面呼啸而来,拂得岸旁一排柳树条叶翻飞,一时之间,叶片沙动的声响宛若千军万马奔腾而过,而他们之间的情势,则是紧绷得就像是满上弓弦的利箭,一触即发。
律韬看着那双他再熟悉不过的眼神,缓了几口息,平复内心的激动,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怒该笑。
这才是他的容若!
如今,容若的神魂重现面前,这原本是他以为今生不能再期盼的奢望,没想到能有成真的一日。
但,他的容若,想要离开他。
这个结果,在今日之前,他并非没有料想盘算过,但是,如今由这人亲口说出时,内心涌出的深沉恐惧令他有小片刻的慌乱,然后,因为这不可控制的心乱如麻,他生出了愤怒的心思。
“从今天起,皇后不许再出‘芳菲殿’半步。”他的语气一如目光冷硬,避开她震惊也愤怒的瞪视,看着她颊畔一缕被风吹零乱的发丝,唇畔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浅痕,“你知道为什么当初朕要为你兴建‘芳菲殿’吗?”
“不就是‘金屋藏娇’吗?”
“容若说笑了,当年的阿娇皇后哪能及得上你半点好?朕建‘芳菲殿’,是因为朕晓得,当年的睿王爷在皇考临终之前,能够里应外合,带人进宫,是因为得了皇宫的布置图,熟悉皇宫里的秘道,而其中有一处秘道,入口就在皇后世居的‘坤宁宫’。”
听他把话说得如此明白挑衅,容若气极反倒转而冷笑,生平从未有一刻如此真心,想要将眼的这男人千刀万剐以泄怒火。
没错,她确实知道这宫里地道位在何处,出口通往何方,在当皇子的那些年里,掌握了这皇宫之中的大小通道,她未曾听说律韬在睿王死后抄府,所以,如今在睿王府里应该还留存着一只秘匣,里头搁着她让人从宫中宝阁里复抄出来的皇宫起造总图,为的是有朝一日可以派上用场。
只是,舅父说过,律韬不曾查抄过睿王府,王府里的一切如昔,他是如何知道……容若冷笑心想,自己真是傻了,没抄府,不代表他没看过。
律韬直视着她几乎喷出火光的双眼,不自觉地泛开笑痕,比起她无动于哀的淡然,他宁可见她对自己发脾气。
哪怕是如刀箭般的冷言冷语……都好,那会教他觉得真实无比,心爱的人儿终于不再只留存于自己不能触模的虚无之中。
容若不想看他,又伸手摘下了一眉柳叶,这一次,她将那片叶子捻在指尖,直至揉出了青涩的汁液。
罢了!她与他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又一次……当她想让、想退时,他却是半分余地都不愿给她,非要再将她逼死一次不可吗?
在呼呼大风声巾,她淡然转眸,看着他的目光带着些怜悯,“你总是想将我占为已有,但却忘了,我从来就不是你的。”
你总是想将我占为已有,但却忘了,我从来就不是你的。
这句话,是律韬心里的紧箍咒,每在心里多想上一遍,就会觉得一颗心像是被紧紧缠绕,就要窒息不能呼吸。
“皇上。”元济端了杯茶到帝王的御案前,终是不忍心地道:“恕奴才大胆,但是请皇上歇会儿吧!这样没日没夜的议政批折,您承不住啊!”
若是从前,元济怕是一句啰嗦也不会有,他知道主子的能耐,但是自从心脉被“通天犀”给伤了之后,已经是今非昔比,那带着自残般的憔悴神情,教他这个老奴看了心里难受。
“下去。”律韬淡声说道,继续提着湖笔以朱色批折,他不能停不来,不能去思考自己一直以来都没有承认过的事实,在元济要离去前,又开口道:“交代京远春,再加派兵力,看好皇后。”
“……是。”元济颔首,苦涩领命而去。
片刻的沉寂之后,蓦然殿外传来亲军将领急报,元济连忙将人领入,当律韬听到来人说到“奴才们在‘芳菲殿’内遍寻不着皇后娘娘……”之时,律韬一时怒极,手里湖笔应声折断,将断笔一扔,拔步飞奔出“养心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