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剑影,腥风血南。
从来是沉静肃穆的宫闱,此刻竟是厮杀声此起彼落。
阴霾天色之下,律韬一身藏青色的王爷袍服,昂立于玉阶台上,一脸沉静地看着在精兵拥护之中,毫发无伤的俊美男子,不知道该是气怒,或者是激赏这人竟然可以在重兵围守的宫禁之下,带着一营精锐,杀到这只离帝王居所“养心殿”一墙之隔的干清门内。
“我要见父皇。”
容若从敖西凤的护卫之后走出,他扬手示意众人后退,就连想要保护他的敖西凤,都在他的示意之下后退两步,但仍旧是眈眈地准备随时跃出。
“这就是你想要见父皇,所能想到可以用的唯一方法?只要容若肯来求二哥,二哥未必不会答应。”律韬冷笑了声,站上的一步,居高临下,中间再无闲杂人等能够阻挡他看着这个一身银白戎装,围绕着肃杀之气,却仍旧看起来如无瑕白玉般干净的男子。
或许,这就是他一见情钟,然后深深恋上这人的原因。
自小的皇子出身,在这险恶重浊的宫廷之中习得了一手的严酷手段,但是,看起来却仍像是从淤泥中生出的莲花,不沾半点尘埃,一面菩萨,一面阎啰,这矛盾的冲突,在他身上却是揉合得没有丁点斧凿之痕。
“二哥说笑了,我不求二哥,定因为料想你也不会答应,如果你肯答应的话,就不会只放着一位哑奴随侍父皇,只留一个既聋又哑的奴才在父皇身边,好二哥,可是有什么不能对外说的隐秘吗?”
闻言,律韬的眸光一厉,但随即以轻笑掩饰过去,“四弟才是说笑,父皇是一朝天子,金贵之身,我怎么可能只让一位哑奴伺候他老人家呢?”
“如果二哥没有亏心之处,那就请你让道,让弟弟见父皇一面,只消见到他老人家圣躬康泰,我自会向二哥请罪,听凭杀剐。”
“就凭你带兵进犯皇宫,二哥就可以用逆谋的罪名治你,何必与你谈条件呢?”律韬冷笑,看那一双凉冽的眸子里,毫无畏惧,知道他敢带人深入宫廷,就不会没有外应之策,心下微凛,启唇沉声道:“众人听好,留心刀枪无眼,四皇子身矜体贵,不许伤了。”
话落,他抬起手轻扬了下,傲岸的身躯往后退入亲军之中,一时之间,两方人马交会,杀锋再起。
就在这时,有一道身影从“养心殿”的方向过来,孟朝歌走进两军之间,一脸泰然,只苦了他身后充当护卫,一路打杀过来的京远春。
刀枪紊乱之中,律韬与容若的目光,却是不约而同地落在这人身上,只见他先向律韬的方向拱手,然后缓慢地转身,面对着容若等人,就在谁都还来不及意会过来,他双手高捧起一卷明黄色的圣旨,悠容的嗓音已经扬升而起。
“皇上龙驭宾天,传遗诏,二殿下毅王即刻继天子位!”
殿上为君,阶下为臣。
无论是并肩也好,相杀也罢,至此,他们之间分出了高下,那日之后,容若在宗人府里被拘了十天,最后新帝只是褫去亲王爵位,罚了几个月的俸禄以示薄惩,但不是亲王,他仍旧是位王爷。
在朝野之间开始盛传流言蜚语,有人说新帝罚得太轻,有人则说是新帝得天子位,来路不正,将此事轻轻一笔揭过,是因为夺嫡窜位,心里有愧,流言到了最后,就连当初律韬是否真有得到先帝旨意,领监国之权,都开始受到了质疑,但自始至终,这个谣言从来就不曾被当事之人澄清。
“容若。”
律韬浑厚的嗓音,宛如涟漪般荡开了一室的静寂,只是还未能掀起波涛,已经又无声无息地归于平淡。
倘若有任何人,曾经有幸被允许进入睿王殿下的书房“静斋”,那么,看着这一室的陈设,一定会忍不住发出惊叹,因为何止是相似,在这屋子里,无论是一柜一匣,一桌一椅,就连搁买画卷的青花瓷立缸,笔墨纸砚,乃至于墙上的字幅,所摆设的位置,都与睿王的书房里一模一样。
然而,这里却不是睿王府,而是“养心殿”的偏隅,除了皇帝律韬之外,不曾也不允任何人进入的一方密室。
此刻,律韬正坐在一张黄花梨木扶手椅上,他知道,这是容若最爱的一把椅子,曾经就摆在睿王府书房里最僻静的一隅,在无数个夜晚,那位在人前总是儒雅从容,看似柔软,实则坚韧的睿王爷,会屏退所有随侍的奴才,一个人独自靠坐在这张椅子上,沉思假寐。
想起了那人坐在这把椅子上的情景,律韬低敛幽沉的眼眸,长指轻抚过扶手前窄而后宽的曲线,如此巧妙的弧度用来搁手,确实是极舒适的,莫怪吃穿用度一向极为挑剔的睿王爷会如此钟爱这一把椅子。
只是,他何曾亲眼见过容若坐在这把椅子上呢?一抹苦涩的笑容,轻泛上律韬的嘴角。
这一切,都是他安插在睿王府里的暗探捎回的密报,他与容若虽为亲兄弟,但是关系却没有好到能让容若邀他进入那间曾经名动天下的“静斋”,他甚至于没以这斋名唤过它的主人。
这些年来,谁都以为他忘了,却不知道这一室的雅致,已经让他悄悄地命人收进了与自己最贴近的地方,不分日与夜,想起了就进来看看。
律韬抬起眼眸,目光落在对面的墙上,在两盏宝丝灯之间,挂着一幅以缂丝织成的画,画上的人一身王爷袍服,俊秀的眉目,栩栩如生,一抹带着思念的微笑,翘上了他的唇角。
为了这人,他可以不管不顾世人道他帝位来路不正,犹记那一个风雪漫天的夜晚,跟随在他身边多年的孟朝歌见阻拦无用,忍不住叹息说道:
“相思不过是寸地的槛儿,皇上十多年来,无论再远、再难的路都走过了,怎么就是过不了那一寸之地呢?”
他听了只是笑而不语,因为心里明白这人对他而言,不是一寸相思槛,而是一场病,一场来得又急又猛的相思病,转眼间就病入了膏盲,让他就连寻找解病的方法都来不及。
或许,就因为唯有这人是他的解药,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才会在出了孝期不久的那一天,当他得知这人不知道从何得到先帝留下的旨意,率领亲众要离京赶赴封地,去意如此突然决绝,让他终于是没了耐心,失了理智,强要了那副他渴求已久的身子……
“元济,备沐汤,亲自去。”
听见主子低沉的嗓音从门内传来,独自一人守在外头的总管元济低头领命,知道主子不想张扬的意思,转身迅速去办了。
一门之隔,寂静的暖阁里,淡淡地飘散着男子欢爱之后独有的阳麝气味,地上凌乱的衣袍散落,律韬赤果着上身,披着玄色的外袍,吩咐完之后,回头看着伏躺在床上的容若,那修长的身躯只盖了一件他刚才披覆上去的月白色袍服,果里出来的双肩明显可见青瘀的痕迹。
律韬知道,不只是那双肩,在这人的身上,遍布了自己折腾狠了所留下的印记,他的目光落在那张双眸紧闭的俊颜上,在那张一向总是形状优美的唇-办上,此刻不只是被狠吻的红润,还有这人在过程中倔强忍住了声音,所咬出的牙印,甚至于咬出了猩红的血痕,在那苍白的容颜上,分外妖娆。
就在他还来不及细思时,已经忍不住癌身,大掌捆住容若的后脑勺,舌忝吻那带着甜味的血腥,就在他的舌舌忝上那张伤痕累累的唇-办时,他感到身下的人刹那间清醒过来,一阵颤动,挣扎地要推开他。
“滚!”
容若挣开他的掌握,无力地倒回床上,咬牙切齿地说完之后,忍不住又咬住了唇-办,忍下了从身子里不断泛出的疼痛,以及双腿之间仿佛要撕裂开来的一片粘糊。
他扬起因忿怒而赤红的眼眸,瞪着律韬的目光里带着杀意。
律韬面无表情地迎视那一双投射而来的憎恨眼神,几度想要伸手,扳开他咬唇的牙关,想告诉他已经伤了,不要再咬了,但是,最后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不堪痛苦地再度闭上双眼,看着那俊秀的眉心拧起少见的蹙痕,然后任由点点如蚁般啮咬的痛,爬满自己带着丝慌乱的心头。
容若无力睁开眼睛,也不想看眼前的男人,逐渐昏沉的神智,让他一贯清明的脑袋无法思考,只希望再睁开眼睛时,会发现这不过是一场能够让自己一笑置之的恶梦。
但是,就算是做梦,他也绝对料想不到律韬竟然会对他抱着这般龌龊的心思,还以为在这人心里,至少将他当成了足以分庭抗礼的对手,没想到,竟是将他当成一个女子,压在身下轻易作践!
终于,他陷入了一片黑暗,渐渐再也感觉不到外界的声响与动静,没听见律韬探抚他的额头,为了他发烫的温度低咒了声……
“水……”
神魂浮沉之间,偶有一丝清明,渴着要水的声音逸出唇间,那嗓音听起来有些陌生,教人一时之间分不清楚是真是幻。
“水!水!娘娘,水来了!”
小满听见了主子的呻-吟声,兴奋地咧开了笑,赶忙地挤开小宁子,倒了一杯温水送了过来,以干净的丝缉沾濡,润进了主子轻启的唇间。
这一涓温水仿佛甘泉般,从嘴里滑进了喉咙,可以明显感觉到胸口不再烧似的疼,身子也轻快了许多,但仍旧是浑身无力,一双美眸微撑出两道缝隙,却是瞬了一瞬,又沉进了黑暗之中。
在黑暗的另一个尽头,绽开了一丝光亮,耳畔仿佛听见了有人在呼唤,殷殷切切的,就算不想回应,神魂也不由自主地被拉扯了过去。
容若。
叫唤着那名字的人,是律韬。
那一声一声,喊得仿佛捧着心肝宝贝似的,容若在心里不屑地嗤笑,他们可以是兄弟,可以是敌手,可以是仇人,但,他不可能是这人的心上珍宝。
在他不知道因为发烧昏迷了多久,初次睁眼所见,是那夜“养心殿”熟悉的暖阁陈置,迷迷蒙蒙的又睡了过去,再度醒转时,却已经不在暖阁,也不是在睿王府,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幽静雅致,几明窗净。
“公子饶命!鲍子……啊!”
容若一身深衣,披着外袍就着软枕,倚坐在床头,一脸无动于衷地听着门外传来婢女求饶的惨叫声,伴随着迭起的杖打声,平常人听起来已经是心软心惊,但是,容若却是一脸若无其事,仿佛他并非这件惩戒的始作俑者,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人。
他确实不以为自己是什么始作俑者,他不过是不想喝药,那名婢女一时心急,将端上的汤药洒了小半在他身上,所以他是受害者,下令杖打那名婢女的人是律韬,与他无关。
但说是完全无关,倒也不尽然,他们都不是将奴才当犬马,故意苛刻的主子,律韬会下令责打,自然是打给他看的,要他心存戒慎,乖乖地吃药养病,以免自己的任意妄为,波及了无辜的奴才们。
“你把药喝了,朕就告诉你,朕是如何处置你的手下,至少,你想知道那个裴慕人和敖西凤如今的安危吧!”律韬见他眸光低敛,嘴角翘起,一脸悠淡自在,让他忍不住在心里低叹了声,想自己是糊涂了,怎么会以为用这种手法可以逼得了这个铁石心肠的人服软低头呢?
容若不动声色,在听到他说起凤弟和丹臣时,他的心里不是没有一动,但是,他不是一个笨到会将弱点送到别人手里掐住的傻瓜。
“我只想知道,外面那个婢女,她为什么喊我公子?”
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是这个疑问,有瞬间,律韬脸上有一抹难色,知道“公子”二字对他们的身份而言,是折辱了,“朕并没有告诉他们关于你的身份,要他们喊你公子,当主子伺候。”
“所以,皇上终解决定要褫去我的王位,废我为庶民了吗?”
“不!”律韬想也不想,冲口而出,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了,在这人面前,总是不自觉失去平时的冷静自持,“朕只是想……他们不知道你的身份,对你而言比较好。”
容若默了半晌,定定地看着他线条刚毅的脸庞,忽而轻笑了声,“也是,皇上果然深思熟虑,对我对他们而言,都好,毕竟在他们眼前明摆的是皇家的阴私丑事,不知道真正的事实,或许最终他们还能逃过被灭口的噩运。”
这人无论怎么笑,都是如此的风华夺目,即便在那双好看的眼眸里,点点都是森寒冷意,但从他的口中听到“丑事”二字,律韬心沉了下,无法反驳,最后能做的只是不答他这一番话。
“既然朕已经回答你了,现在,可以喝药了吗?”以前,律韬只听闻过这人怕吃苦药的毛病,再加上懂得几分药理,所以太医院的院史院判们,对于这位四殿下无不感到头痛棘手,却又偏偏不能敷衍了事。
“我为什么要喝?”容若瞥了他端上手的那碗药,翘起一边嘴角,“你以裴敖二人的安危与我做条件交换,我答应过你了吗?”
律韬一时语塞,恍然大悟自己上了他的当,他确实没有答应,不过问了“公子”二字的由来,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答覆了,自始至终都没有约定。
他重重地放下手里的药碗,砰地一声,药汤四溅,溢漫过他的手背,随手拿起一旁的绢巾,动作缓慢地擦拭着,沉着声对外面的奴仆吩咐道:“来人,药汤冷了,再煎一份送上来。”
一双微微眯细的锐眸,自始至终都停驻在那张有些苍白的俊颜上,他不想让这人知道自己并不生气,他的心甚至于有些升腾而起的雀跃,因为从今以后,他有大把的时间,让对方知道自己势在必得的决心……
势在必得。
曾经,在容若的心里,也有过这份笃定,皇后嫡子的身份,是皇帝最宠爱的皇子,几度代帝王监国摄政,在朝堂上一呼百诺,在民间深受百姓爱戴,谁会料想得到,最后坐上丹陛上那张龙椅的人,竟然不是他?!
究竟,他是哪里做错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