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沿着街道,拖着有点跛的右腿,塔威在街上闲逛了很久,他想着要怎么跟修女交代他弄丢了工作这件事。直到太阳西下,他才磨磨蹭蹭地走了回去。
跨进修道院的门,就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直直地扑进他的怀里。
“威威,抱抱!”大约四五岁的孩子,伸直了双手,要抱抱。
“厄尔(Earl)!”塔威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抱起了他,尽避这里的孩子普遍营养不良,身子都比标准瘦不少,但几十斤的孩子,还是让他消瘦的身子晃了好几下才稳住,“你今天过得好吗?”
厄尔在他的怀里蹭了蹭,害得他差点又抱不住。厄尔很黏他,因为他是他捡回来的孩子。两年前,他在街上兜售修道院他们自己做的手工艺品,看到了三岁的厄尔被一群大一点的孩子欺负。他看不过去,就上去劝,结果跟那群孩子打了一架,身材不高的他哪是他们的对手,他硬是咬着牙才吓走了他们。厄尔也是没人要的孩子,不知道是走丢了还是被人抛弃,总之是流浪了不少天,他咬着手指,流着鼻涕,硬要跟着他。他带他回了修道院,两年来寻亲的告示也贴了不少,但一点音讯也没有,估计以后也很难有什么回音了!
“他能不好吗?整天除了吃就是睡,一点用处也没有!”跟在后面的女孩子,约莫十五六的年纪。个头不高,有着一头棕色的长发,长得算是标致,有一些小小的雀斑分布在鼻梁周围,并不太明显,倒也显得娇俏可人。
“伊丽莎(ElizaRoyce)别这么说,厄尔还是个孩子!”他仰起头,看着这个同样被丢弃在这里的同伴。
“哼……小孩子什么都不干就理所当然!看看我的手,天天做那些塑胶花,都是口子,难看死了!”伊丽莎很爱漂亮,这是女孩子的天性,只是在这里没有条件,衣服只要能穿得合身,就已经很好了!
塔威没有说话。这里的孩子,很小就要开始为自己的生计忙碌,就算是五六岁的孩子,也要帮忙做一些简单的工作。他想着自己丢了工作的事情,没有太认真去听伊丽莎的抱怨,沿路回来的时候有煤矿招工人的告示,虽然要求身强力壮,但如果真没有办法,也只有自降薪水试试了。想着就要这样浑浑噩噩地为生计奔波一世,他心里千般的不是滋味。
“哎……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伊丽莎看着那张俊俏的脸蛋,碧绿的眸子里一片茫然,然后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咦……你怎么今天回来了?那个死胖子保罗不是他星期天去教堂才肯放你们半天假?”
塔威苦笑了一下,知道瞒不过这个机灵的姑娘,“伊丽莎,我这里有一个坏消息,我被保罗先生解雇了!”
“什么?”她尖声叫了出来,“为什么?那个爱贪便宜的死胖子,他怎么能这么做?他当初可是答应玛丽修女的,而且就给那么几个钱,那个该下地狱被装金币的袋子压死的家伙……”
“算了!起码我该得的他没少给我!”塔威摇摇头,不想再去回想那痛苦的经历。他发现她身上穿着过大拖在地上的斗篷,这是她要外出的衣服,便问道,“你要出去吗?”
“噢……对!”伊丽莎不在意地摇摇头,因为见到他过于兴奋,差点忘记了自己的任务,“玛丽修女让我去街角裁缝铺取东西,你不说我倒忘记了,她本来还要我顺道去市场那里叫你回来一趟的,她好像有话要对你说。正好你回来了,我也省得多走了!”
“玛丽修女?修道院出了什么事情吗?”塔威皱起眉,玛丽修女是一个非常和善且守规矩的修女,如果是修道院送出去的孩子,除非是万不得已,否则修道院是绝不会主动联系的。只有生活不顺利重新回到修道院寻求帮忙的,绝没有修道院去找出去的孩子帮忙的时候。
“我也不清楚,只是昨天傍晚的时候,有一辆很漂亮的马车停在院子里,就在那棵大树下面,我还特意跑过去看,结果被那个粗俗的马夫赶回来,去……不就是有几个臭钱!”伊丽莎愤愤地挥了挥手,皱紧眉头,像是真的受了什么委屈,恨得要命。
“算了,我进去看看吧。”塔威放下厄尔,“你先去玩一会好吗?我一会就回来!”
厄尔很乖巧地点点头,拽着他的衣角,“你快点回来好吗?”
“好的!”他对他笑了一下,然后转身往院子后面的教堂走去。
“塔威……”伊丽莎望着他渐渐走远的消瘦背影,忽然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好像他并不是去找修女,而是去什么遥远的地方,越走越远,再也追不上。
塔威转过头,金发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地飞舞,他扬起眉,神癨般俊美的脸庞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难得地不好意思起来,脸庞染上红晕,这就是她从小就喜欢着的塔威,她对他摇摇头,目送着他渐渐走远。从来都是这样未曾改变,她的目光,总是痴痴地在背后凝望着前面那道美丽的身影。
塔威在一间有着黑色木板门的房间前停下,吸了口气,轻轻地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轻柔的声音,他忍不住再次吸气,脸上散发出最严肃的神情,推开门走了进去。
“塔威,我亲爱的,这么快就回来了?”屋里面的女士约莫四五十岁的样子,慈眉善目,面容中透露出神圣的气息。
她就是玛丽修女,塔威,甚至是整个修道院的孩子全心敬仰的人!正直、宽容,充满慈善之心,是上帝最忠诚的仆人!是她创办了这所修道院,也是她给了众多无家可归的孩子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她给予他们一张床铺、一份热腾腾的食物、一个工作的机会,甚至是一种生存的希望。所以,每当他面对她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从心底里产生崇敬、感激的心情,时刻把她的教诲放在心底,总想着今后一定要混出个样子,不能对不起玛丽修女。可如今,这第一份工作就给他搞砸了,面对着这慈祥的笑脸,他羞愧得难以启齿。
“不,不是的,玛丽修女,我、我……”塔威心里感到难过,微微低下头,声音禁不住染上了哽咽,“我不是自愿回来的,因为不愿意听从保罗先生的命令说话骗人,我被他赶了回来!我是被赶出来的!”
玛丽修女听他这样说,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而塔威低着头,并没有发现。
“算了,孩子,不要难过了!这可能就是上帝的旨意,他为我们的迷惑指出了道路!”她轻柔地拍了拍塔威的肩膀,抬起他的下巴,笑着说道,“抬起头吧,孩子,我知道卖鱼的保罗对你来说并不是个很好的选择。亲爱的,上帝会原谅你做过的错事,因为你是个诚实正直的好孩子。”
“对不起!”塔威无法正视修女宽容的眼睛,他深深地自责,沉默半晌才吐出这个词。
修女笑了笑,转过身,慢慢踱到窗户面前,背对他说道:“昨天沃提斯男爵家的人来过了,他们想要找几个孩子带回去。我给她看了前几年圣诞节的时候好心的照相馆主人为孩子们拍的合影,她选中了你和伊丽莎。”
塔威听着她柔和的叙述,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沃提斯男爵?好像今天来买鱼的那位绅士,就是沃提斯男爵的管家。他对他的礼貌和谦逊有着极深的印象。
“其实我心里一直都很犹豫的,”修女不知道他的心思,继续说道,“男爵家里的条件,无论是生活的保障还是慈善的胸怀,都要比卖鱼的保罗好上几千倍。只是,既然我已经把你送到了鱼店,就应当遵守约定,怎么能贪图所谓的名望而背弃诺言?上帝是不会原谅这样的行为的!沃提斯男爵大人是一位非常伟大的人,私心里,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在男爵这种敦厚、勇敢、充满慈悲之心的人的身边,去感受这些伟大的特质。我非常的矛盾和迷惑,原本,我只是想要伊丽莎找你来,告诉你这件事,只是要告诉你。但,你瞧,上帝已经为我们做好了选择!孩子,我的心里非常的高兴,因为上帝就在我们的身边!”
“玛丽修女……我不太明白,为什么男爵大人忽然想要……我的意思是说,我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如果是……”塔威不明白,一般的富贵人家,如果是要收养孩子,也会选择那些年纪小的,因为这样他们才能从小培养出高贵的气质。而他,却已经成年了。
“坦白地说,我也不十分清楚男爵大人的意图!”沃提斯男爵的慈善是远近闻名的,每年都会给修道院捐一笔为数不少的钱,过节的时候,还有派人送来糖果和礼物。就连男爵大人偶尔也会亲自莅临,可也从来没听说过要带孩子回去,怎么这次就突然的……
“过来的李夫人(Lee)的意思是,家里的小姐总是一个人,太孤单了些,所以就挑了两个年岁跟小姐差不多的……”
沃提斯男爵家里只有一位小姐,也是远近闻名的漂亮姑娘。有着如黑夜般漆黑的头发和雪一样白的皮肤,高贵的气质让人过目难忘。
“你愿意吗?塔威?你愿意去男爵的家里吗?”修女转过身,平和地提出问题。尽避她的心中还有些疑虑,对于男爵大人忽然的提议,但她选择相信男爵的人品,并愿意顺从上帝为她指出的方向。
“我……我自然是愿意的!”如果可以通过勤恳的劳动,换来公正的对待,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而他相信在那样伟大的人的身旁,一定会得到公正对待的。
“那很好!塔威!很好!”修女点点头,露出真挚的笑容,“去吧!收拾好你的东西,男爵家的人明天会过来的。”
“好的!谢谢您!玛丽修女!”塔威深深地鞠躬,不知道这一次,他是否会永远地离开这里。
“去吧!顺便帮我把伊丽莎叫来!”
塔威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开。走出屋外,他轻轻地带上门。生活真是奇妙,刚刚他的心中还充满了沮丧和绝望,而此刻,他的脚步轻快得仿佛可以飞起来。修女常说,上帝为你关一扇门,一定会为你再打开一扇窗,只是不知沮丧的人是否可以找到。
上帝啊!衷心地感谢您……
第二天快傍晚的时候,沃提斯男爵家的马车才来。
“噢……塔威,你快看!那辆马车来了,就是前天来过的那辆马车。你看,它有多漂亮,我的上帝啊!我真不敢相信,我就要去那个有名的庄园了……”伊丽莎用力摇晃着塔威的手,极度兴奋的样子就像要晕倒了一样。
而塔威,只是微微皱着眉头,带着些犹豫的神情,望着那辆渐渐驶进的枣红色高顶马车,两匹毛色黑得发亮的健壮马匹拉着它,确实气派非凡。
从昨天开始,伊丽莎就一直处于亢奋的状态,她为自己可以离开这里而高兴,但更重要的是她要去的地方是沃提斯男爵家的大庄园。伊丽莎是个天真、乐观,又带些小虚荣女孩,她不止一次地对塔威说过,她希望自己被大户人家收养去做小姐而不是被送到工厂里做女工。而这一次,她对被带走有着非常乐观的期待,陪伴小姐,那也就是当玩伴,可以享受和小姐相同的待遇,她觉得自己终于转运了,所以她快乐得不得了,尽避塔威并不赞同她的想法。
马夫下来礼貌地和玛丽修女打了招呼,他们已经准备上车离开。但这是,一个小小的变数从草丛后面冲了出来。
“威威……你要去哪里?”厄尔一把抓住塔威的衣角,无尾熊一般地攀上去,仿佛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离别,怎么也不肯放手,“你是不是要离开,是不是不会再回来?”
“厄尔,我是要离开一段时间,但我会回来看你的!”塔威抚模他棕色的头发,温柔地低语。
“不……我不要你走!”
塔威抱着他无语。自己也是抱着忐忑的心情,又有什么办法去安抚一个不安的五岁男孩?
“修女、小绅士们,我们快一些告别。庄园里的人还等着呢!”马夫拿下帽子,客气地说着,但语气里催促的意思非常明显。
“行了行了!又不是不能回来,你在这里?嗦什么?快放开、放开!”伊丽莎很害怕马夫因为不耐烦而丢下他们,焦急地叫嚷着,甚至伸出手去用力地拽厄尔,使他受到惊吓,放声大哭起来。
“你哭什么?就知道哭,讨厌死了!”伊丽莎没想到他会大哭起来,一时慌了手脚,只有更严厉地呵斥。
“得了、得了,伊丽莎。别这么凶,厄尔只是个孩子!”修女微微皱起眉,语带保留地制止伊丽莎的无理,“亲爱的,到修女这儿来好吗?”
呵斥和心中的恐慌让厄尔更加用力,这一下更是放不开手,任修女怎么哄,用力拉也弄不下来。
“哎……这到底是怎么搞的?我的上帝啊!这可让我怎么回去交差?”车夫用力地拍了下头顶,语气里充满了无奈。
“真是麻烦您了!先生!”玛丽修女带着笑容,致以歉意,在这个大家都有些手足无措的时候,只有她仍然镇定从容,“这样吧,就让这个小家伙今天去男爵大人的庄园里参观一下吧!明天我会亲自去拜访男爵大人并接他回来的,我想,慈悲的男爵大人是不会介意收留他一个晚上的,您说对吗?”
“嗯……好吧!看来也只有这样了!”马夫点点头,“快上来吧,小姐、先生们。”
马车在两侧有着高大的落叶树木的道路上轻快地行驶十几分钟之后,停了下来。
塔威撩开车窗上的蕾丝白窗帘,看到马车前面是一道高大的圆弧形大拱门,马夫跳下车,跟看门的人说了什么,大门缓缓地打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青翠美丽的园林。
马车又动了起来,慢慢驶进这个美丽的庭院。眼下的时节,正是郁金香争艳的时候。马车缓缓地走过广阔的绿茵茵的草地,一片椭圆形的湖泊似镜般明亮,五彩斑斓的树林和花朵密布在草坪之间,背依山坡的用山石条修建的古典宫殿正对着他们,华丽而辉煌。湖泊、山坡、树林、花草安排得当,一种如诗如画的感觉油然而生。
“我的上帝啊!这里可真漂亮!”伊丽莎大声地赞叹,就连小小的厄尔也看得目不转睛。
这就是在整个斯旺西最出名的人物,沃提斯男爵大人的家。
在斯旺西的贵族里,沃提斯男爵大人并不是爵位最高的人,但却是最知名的。拜沃提斯这个知名的姓氏所赐,厄尔顿·沃提斯(UptonWortis)注定生来就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沃提斯男爵的爷爷是一位侯爵(Marquess),曾经是高尔半岛的领主,权倾一时,名下的庄园、别墅遍布整个威尔士。男爵的父亲并不是长子,所以没有继承爵位。年过半百的时候继承了斯旺西这里的全部产业,包括这一片漂亮的庄园,被女王赐予男爵的爵位。厄尔顿·沃提斯是独子,上面有两位姐姐。年轻的时候,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热爱打猎、橄榄球、马球,以及航海等冒险活动,是一位精力十足的勇士。曾经自己带领船队从斯旺西的海口出发,到达过非洲、南美洲和亚洲的一些国家,并且从南亚的大陆上带回一位美丽的夫人和他们漂亮的小鲍主。传说夫人是从前大清国的一位贵族的后裔,斯旺西的人们见到她的时候,莫不被她的高贵风采打动。听说这位夫人带来了大量的嫁妆,成箱的绫罗绸缎、巧夺天工的玉器,还有很多人们叫不出名的宝贝玩意,轰动一时。有了夫人之后,厄尔顿·沃提斯继承了爵位,也安顿了下来,规规矩矩地经营自己的产业,不再四处航海寻找刺激。男爵和男爵夫人都是慈悲的人,热情公益和慈善事业,夫妻恩爱,在斯旺西备受众人的尊重。只可惜好景不常,男爵夫人早早地染上肺病,抛下年幼的女儿和亲爱的丈夫,撒手人寰。之后,男爵大人又另娶了一位贵族小姐,但却没有让她继承男爵夫人的名号,而且由于男爵不再在社交圈活跃,所以人们至今也不了解那位夫人。
马车慢慢地停下,车夫为他们打开门,“下来吧,小姐和先生们!”
伊丽莎率先三两步跳下车,站在油绿的草坪上又是一阵惊叹。塔威牵着厄尔的手跟在后面。
面对着宏伟犹如宫殿的建筑物,还没有时间让他们真切地感受到置身其中的奇妙感觉,一只小小的、通体白色卷毛的,犹如一个跑动的玩偶玩具的贵宾犬,从草丛中冲出来,对着他们疯狂地吠着,步步逼近。
伊丽莎害怕它会猛然扑过来,一边倒退一边放声大叫。厄尔则紧紧地抓住塔威的衣角,双眼泛红,仿佛随时会大哭出来。
“Coco,闭嘴!”轻柔的声音带着威严的呵斥,在一片嘈杂的环境中,格外的清晰、引人注目。
塔威反射性地抬头望过去,在宫殿的台阶上,站着一位美丽的少女。她有一头如云的黑色秀发,波浪般翻滚地披散在肩头。初雪般晶莹剔透的肌肤、弯弯的眉毛、明亮的单眼皮,眼角高高地扬起、秀气的小鼻子微微地翘着,可爱又俏皮。还有那张美丽的小嘴,那真是樱桃小嘴,红润丰厚。她穿着藕荷色的镂花雪纺绸小洋装,方形的宝石领露出纤细优雅的颈子和一大片美丽的肌肤。她就站在台阶上,尊贵地仰着可爱的尖下巴,毫不客气地盯着他看。那神情,仿佛是在巡视自己的仆人。
我的上帝啊!塔威在心中惊叹,她简直就像个公主,一个美丽而尊贵的公主。
眼神交汇间,塔威不由得涨红了脸,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
上帝啊!我的上帝!这声音,一定是爱神敲打心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