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月不止一次看到过蜘蛛捕食猎物的情形,在密林深幽处,那些或许粗壮或许纤细的树木枝杈间,抑或是在某个斑驳墙角灰色的暗影里,总是会有密密盘结的网,常常粘着一只也许颓然翼动着翅膀,却被牢牢吸附住的小飞虫,一只黑色或者是灰色的蜘蛛就带着得意和笃定,从容不迫地迈动步子,慢悠悠向它爬过去,小飞虫徒劳无功地挣扎着,最后发现只能怀揣着恐惧,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成为蜘蛛的月复中餐。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时的那份恐惧,于是它会瑟缩,会战栗,会发出撕心裂肺的哀鸣……
然而,它的恐惧,往往只是增加了捕猎者的兴奋和愉悦而已。
璃月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只被困在蛛网中的小飞虫,而且被折断了翅膀,徒劳无力地挣扎着,周围被不止一只蜘蛛窥视着。
朦胧晦暗的夜色中,他们向他慢慢围拢过来,后背似乎翼动着死神黑色的羽翼,把玩着手中千奇百怪的武器,脸上带着胸有成竹般笃定的微笑。
就像,死神的微笑。
璃月身上的青衫已经被鲜血浸透,浑身传来锥心蚀骨的刺痛,究竟有多少道伤痕,究竟受了多重的伤,他自己也不清楚,自然也无暇顾及。而冰冷的寒意也早已渗入肺腑,那是千年冰蚕丝终于突破他的先天罡气,正在体内肆意攻城略地,于是四肢百骸都不由自主地战栗着。
冷,彻骨的寒冷……
唯一感觉到温暖的部位在前胸,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盒子,铁灰色的盒子,里面放着从南海带回来的沉香。
沉香,千年沉香木的精华,不但可以驱毒,还可以疗伤,具有化腐生肌的神奇功效。
如果,他现在用沉香来疗伤,也许还会有一线生机,可是,那样,伯琮就会死,虽然,自己现在死了,一样没有人会把沉香交到伯琮手中,伯琮同样会死,然而,只要沉香还在,伯琮就还会有一线希望,一线生机,如果自己用掉了沉香,他就一定会死。
没有丝毫犹豫地,璃月扬起手中的盘龙剑,对着包围他的人,扬起了剑。
那些人却笑得更加得意,就像尝试了无数次,终于偷到小母鸡的狐狸,就像饥渴了好几天,突然遇到甘泉的野狼,看着他,眼中闪烁着贪婪兴奋野蛮凶悍的光芒。
而璃月手中的剑,虽然笔直高举,却剑光晦暗,龙睛也暗淡无光。
他们知道,自己就要得手了,他就像被困在蛛网中的小飞虫,就像被放在砧板上的白板鸡,已经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凭宰割。
夜色苍茫沉寂,空旷寂寥的夜空,高悬着一轮凄清的冷月,弥漫着清冷的银辉,周围点缀着黯淡的星子,映照着璃月苍白倦怠、已经飞溅上点点斑斑血渍的容颜。晚风习习,撩拨起他因为早已被挑断发带而散落的长发,影子投射在地上,摇摇曳曳,恍若鬼魅。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下一刻就会变成真正的鬼魅,等待他的,也许就是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师父曾经说过,那是等待自己的命运,是上天给自己的惩罚。
只要他拿出沉香,就可能扭转命运,然而,他从容地举起了剑。
鲜血从他的嘴角慢慢溢出来,他的目光依然淡定平和,脸上依然如月般清冷宁静。心中却波涛起伏,快要来不及了,就快要来不及了,允文,他会来吧?交代贞元的事情,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这次也不会例外吧?
卖糖的老人家、把玩着彩球的小孩子、带着温婉笑容的母亲、拿着丝带的少女、一脸谄媚的老板、卖云糕的小伙子……他们身上或多或少也挂了彩,所以看着璃月的眼神就分外怨毒,带着猫捉老鼠般戏谑的神气,慢慢向他逼近。
璃月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等待着不止一根荆棘同时刺进自己的身体……
等待中的伤害并没有来临,包围着他的天罗地网忽然被轻轻划破。
然后他听到了小孩子的尖叫、老人家的嘶吼、少女的讶然……
一抹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闯入视线,是隐莲,却又不是蓬莱山上的隐莲,而是古桥镇中的隐莲,相貌平庸、毫不引人注目的隐莲。
她手中挥舞着一柄长剑,剑光霍霍,举手投足间就刺穿了小孩子手上的彩球、挑断了老人家握着勺柄的手腕上的筋,也把两个少女手中的丝带割得粉碎……
这一切,只是发生在一瞬间。
这当然不是说她的武功修为比璃月高,而是因为那些人刚才和璃月苦战,已经消耗了太多体力,大都受了伤,而且,她的出现,也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出人意料。
彼此对视一眼,他们突然扬手向前一掷,然后齐齐纵身向后翻腾跳跃,一股浓烟过后,街道上突然变得一片静谧清冷,他们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来就不曾出现过,就连卖糖人老人家的小推车、卖云糕小伙子的担子、卖首饰老板的摊子也都彻底消失了,没有任何痕迹留下来。
一切,好像根本就不曾发生过。
披头散发、脸上溅着血渍,身上的衣衫七零八落、千疮百孔,恍若鬼魅的璃月就站在静谧的街头,修长的身子显得有几分单薄和孱弱。
隐莲微颦眉头,淡然地看着他。
璃月收了盘龙剑,也打量着她,打量着面前这张全然陌生的脸和面具后面熟悉的灵魂。虽然知道,她并不是因为关心自己才出现在这里,不过心底还是涌起一丝淡淡的喜悦,于是,唇畔不由自主漾起浅浅的笑意。
“你要死了吗?”隐莲问道,她看得出来,他似乎受了很重的伤,不过,她关心的并不是他的伤势,或者是他的生存抑或死亡,所以语气依然冷淡而平静。
“是,我就要死了。”璃月点头。
“那么……”她微扬起眉。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期待什么,轻声说道:“就算我死了,你也绝对不可以见师兄。”
“璃月!”她气愤地叫。
“我绝对不会让你再见到他。”璃月重复道。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世界上居然还会有你这样的人,居然这么冷酷,这么无耻,这么卑鄙,这么恶劣,仅仅因为自己一厢情愿的爱慕,就嫉恨到要硬生生拆散我们。”隐莲咬牙切齿地咒骂道。
璃月敛了笑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你才知道吗?”
他这样坦然承认,隐莲反而没有办法继续骂下去,恼怒地看着他。
“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年,”璃月紧蹙眉头,喉咙突然涌起一阵腥甜,他努力压抑下去,咳嗽一声,低声说:“我现在就快要死了,师姐就帮我做最后一件事情吧。”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铁灰色的小盒子,递到她面前。
“我不知道,那十年对我来说,有什么值得怀念的。如果实在要说的话,也只剩下憎恶而已。”隐莲冷笑着,并没有伸手去接盒子,“我倒宁愿从来不曾认识你,你从来就不曾出现过。”那样师父就不会被你蛊惑,不会把盘龙剑交给你,我和师兄就永远都不会被分开。
“我却从来没有后悔过……”璃月喃喃,没有后悔遇到你,没有后悔爱上你,没有后悔因为你而选择沉沦……
“璃月!”隐莲恼怒地叫。
“就算是憎恶,也请帮我一次,”他顿一下,突然俯身拜倒在地,“拜托你。”
看着面前突然矮了半截的璃月,隐莲呆住,三年没见,他似乎长高了很多,本来和自己差不多身高,如今,已经比自己高出了大半个头。
现在,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的璃月就跪在自己面前,清冷的目光带着倔强、固执、隐忍和骨子里的孤傲。
记忆中的璃月,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总是冷冷清清,喜怒不形于色,似乎从来就没有看到过他欣喜抑或是悲伤的样子,总是云淡风轻,仿佛早已羽化成仙,红尘浊事皆不可入他的眼。
可是,那样的璃月竟然跪在自己面前。
心中莫名更加的不悦,她冷冷地说:“你知道我既不是来救你的,也绝对不是来帮你的吧?”
“我知道,你只是担心如果我被人杀死了,就再也没有人知道大师兄在哪里,也许他会一个人死在某个地方也说不定。”他声音依然淡淡的。
“那么,”隐莲思忖着,“我们讲一个条件吧,我帮你的忙,了结你最后一个心愿,你告诉我大师兄在哪里,我保证不会把他放出来,我只是想要陪在他身边。”她的尾音夹杂了些许的颤抖。
短暂的沉默,璃月终于克制不住,呕出一大口血来,他的身子开始摇摇欲坠,声音却依然淡定:“对不起,师姐,我不能……和你做这样的交易。”
真的想不明白,一个人的妒忌心怎么会强烈到这样的程度,隐莲恨恨地说:“你不想让我帮你了吗?”
“我很想让你帮我,但是不会因此和你达成任何交易。”
“璃月!你……”隐莲气得瑟瑟发抖。
“如果,天意如此的话,又岂是人力所能挽回的?”璃月喃喃说道,他仰首看天,乌云突然遮蔽了月亮,紫微星的光芒已经似有若无,暗淡到几乎模糊,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自己离开临安之前,曾经交代过贞元,叫俞允文在半个时辰前来古桥镇街头,他不能扭转自己的命运,但是,他却可以改变伯琮的命运,改变天下人的命运,他本来就是最优秀的术士,拥有最精准的占卜术,所以,他什么都算到了……自己的危机和死亡,唯一的例外,就是隐莲的突然出现和俞允文的迟到。
“什么天意?你究竟在胡说八道些什么?”隐莲恼怒地叫着,转而柔软了声音,“璃月,当我求你好不好?你告诉我大师兄在哪里,你明明知道,就算这一辈子都见不到他,我心里也只有他一个人,你成全我好不好?”
璃月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