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合拢。
青灯旁,一点莹光。
壬轩独自从盘缠的发髻上解下一小绺儿,任由发丝垂落下来。前面一方铜镜如水,清晰地照见鬓旁乌发中夹杂着一丝丝的银发,赫然在目。少年白头,两鬓先染霜……他早已知道,如今又多了几根。
别人前程皆知,自己天命难晓!
纵使他是天下第一的算卜师,也不可避免这个自盲的规则。
年少白发,是早衰之症——
不治之症!
待到银丝满头之时,便是生命消退之际……
铜镜里的一双坦荡的眼睛……渐渐深邃起来,偶然掠过一缕忧思。
燕洲的前程……
憋曦的前程……
皆能等到他功成身退的那一天吗?心中一半是燕洲的天下百姓安宁,一半是自四岁起拾得的癸曦,他若有不测,谁能替他照顾她?谁能任她早慧如斯?谁能宽容她的沉默?谁能让她顺心称意?
壬轩深深蹙眉,俊逸的脸庞流露着一股深刻的颜色。
他腾起身来,走出门外,凉风劲吹。
画廊回旋,路灯飘摇。
步进书房,一具古木雪弦的七弦琴骤然横在眼前。
“拂尘?”壬轩悄然走近,眸色清然,伸指轻轻拂拭那一具古琴雪弦,心中惘然。
他单手弹奏起雪弦,响起泠泠如风的清音,犹如一缕烟气氤氲云涛书间,带着他的沉思与疑惑,缓缓叩问于这个充满无解迷雾的天地之间,窗外微带雪气的寒风呼呼扑入,凉透了周身,他浑然不觉。
琴弦在静夜中听来,显得格外的寂寥与深邃,申诉着主人思索未至的思绪与飘忽的情绪,似一声声扪心的低问,窃窃私语……
无人能领会。
御廊外,一抹纤细的身影,在月光下格外的清莹,格外的寂寞。
她仰着头,一双美丽的眼眸似乎凝视着黑幕上那一丝清寒的上弦月,那么的出神,似乎只有那纵横上古,吞噬时空的月儿懂得她深深埋藏在心底的一抹幽魂般的思绪。
那一张怡静的脸上,凝驻住一种沉心倾听的神色。
怔怔然地……滑进了沉思。
琴声终了。
“曦——儿——”蓦然一声叫唤。
熟悉的叫唤,让她回首。
熟悉的气息迎面吹来,清风中带着他走动步子的熟悉声响,还有那一袭蓝衣猎猎飞动的声音。
她被他横空抱了起来,修长的手臂紧紧拢着她的腰与双脚,犹如小孩子般被他宠溺进温暖宽大的怀抱里,一阵令人思念已久的馨香,犹如命轮般熟悉地窜进她的鼻腔与思绪。
憋曦双手自然地环回来,抱住壬轩的颈项,她美丽的眼睛,在他的身后浅浅地蒙上了一层如雾的水汽。
壬轩拥住了她纤弱的人儿,回身往屋里走。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淡雅的嗓音,压低了在静寂中响起。
憋曦淡然地一笑,这一句话听着充满了宠爱的味道,但是也充满了长辈对小辈的,或者是哥哥对妹妹的责备!
她忍不住想笑。
这笑,也许幸福,也许属于心酸。
但是她还是淡淡地一笑了。
壬轩听不到回应,仰起脸偷觑她的侧颜。见她独自偷个乐欢,不由秉起性子,淡淡地说道:“哎,癸曦小表,你在偷笑什么?”
憋曦回过眼眸来看着他,眼眸里的神色有点让人看不清透,低声说道:“壬轩……”她欲言又止。
“什么……”壬轩兀自一个皱眉,低喃道:“你叫我什么来着?壬轩?壬轩是你能叫的吗?”
他伸指一点她的鼻头,清然笑,宛如月色,“你才十四岁,我已经二十四岁了,整整大你十年,都是能当你叔叔的人了,再不济也应该尊称一声‘哥哥’!壬轩,壬轩,没了规矩!”
壬轩的脸上微恼,眼眸里却盈着宽恕,让人紧张不起来。
憋曦伸出小手捏捏他的脸,柔声叫道:“相爷,相爷,这可有规矩了?”她微微地笑着,脸颊上呈着一股柔和而美丽的微光,像一朵含苞的兰花儿。
浅浅的眉间,似乎带着忧悒,但让人轻易看不真切!
壬轩一瞠眼,肃然道:“相爷的脸不是随便可以捏的!”
憋曦早已习以为常,一低头笑了,问道:“你有什么话儿要告诉我吗?”
两人刚刚入得屋来,周身一顿暖和。
壬轩的怀抱更是暖和得想让人睡觉。
听了她的问话,壬轩倒是怔了一怔,他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吗?
“我有什么话要对你说?”他不自觉地反问,凝视住她那一双有别于常人的眸子,那里面的乌亮似乎也有别于常人的智慧。
憋曦静静地望着他,对视着他的眼睛,就像是从很久以前就这样地望住了他,望住了他的人,望住了他的心,一种特别的感觉叫壬轩感到奇异。她摇摇脑瓜,发丝轻摇,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了!”
她的这句话,让壬轩眯起了一种深沉的疑惑。
“你这小表,能知道了什么?”他敛起眉敛起脸,放轻了,放低了声音问道,问得那么的不经意。
憋曦低下脑袋,蜷缩在他的怀里,像是一个瞌睡的孩子般依偎着他宽容的胸膛,默默地听取着他胸臆间怦然跳动的心跳声,静静地阖着眼睛,纤美的睫毛在不为人注意地轻轻颤动,眼睑的空隙间悄悄地溢流出澄净细小的水珠,沾染在那弯弯的眼睫之上。
她微微地蠕动,那本来如露珠般的水汽,立刻被辗转落到了壬轩蔚蓝的衣襟上,染成了几点氤氲小花。
壬轩低头只瞧见了她安稳的睡颜,淡然那一笑。那笑容没有杂质,带着一贯疼惜的颜色,清然宛如夜幕中的银河,在那高空中缓缓地潺潺流动。
手掌轻轻地,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哄着她入睡。
在他心中,癸曦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安静的,比别人早慧一些的孩子。
他也从没有放弃过自始至终一如既往地对她的爱护与庇佑。
“有时候,我怎么就把你当成了长大了的人呢?”壬轩看着她渐渐平静的脸颊,轻盈微笑。
紧接着,他极轻极缓地叹了一声。
眼眸,同时深邃了起来!
憋曦的心底,也在轻叹。
她一直都没有睡着,只是在装睡!
她除了如此,还能做别的什么呢?这样做,起码她可以更接近他,更接近他的心房,聆听着他心底里的话!他不想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她又何曾不是这样祈望上苍,不要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永远让她陪伴在他的身边,一直这样……
憋曦不为人知的思绪流动在这溢流着寒风的最后冬夜里,轻轻地嗅着春天的气息即将来临,万物苏醒,天地更换,有些事也许将要不一样了。
壬轩宽大的手掌,依然下意识地拍抚着她的背心。
一下,一下……
他拥抱着癸曦在案前坐下,目光凝望着窗外,他专注出神地侧过脸,却是不知道在看着什么?
壬轩一倾颌,早已疏松的发髻被披散下来,一半遮住了他傲然无惧的侧脸,一半掩盖了胸前的癸曦。髻上的白玉簪子忽然“咚”的一声,掉落在了身侧的地上,泛着哑色的玉光,玉随人气黯,灵性的玉,随着人的气运消沉,也会变得黯哑而无润泽。
那粼粼如水的丝丝银发,在微弱的灯火中微微闪耀……宛如年华燃尽的沧桑,在此刻悄然无声中酝酿着一场生命的残余绽放……
棒日。
清晨过后。
名月楼的秋池姑娘依约抱琴款款而来。
这是壬轩为癸曦请的先生,这位秋池姑娘不但琴艺超绝,为人更是温柔贤淑,举止进退,皆是大家闺秀的风范。
她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只因父亲为官耿直,遭奸人所害,从此家道中落,流离失所,途中为壬轩所救,一起结伴来到龙渊,壬轩拜托名月楼主香富贵代为照料。名月楼中皆是身世悲凉的女孩子,大家一起学艺,在名月楼里靠自己的才艺自立!
名月楼是京城里一座最著名、最尊贵的脂粉地,风雅楼台,为身份神秘的楼主香富贵所庇护。
后来,壬轩觐见天子,论政百官,平定狼族,拜官丞相。
他一度曾想与秋池姑娘结拜为兄妹,以便让她住进丞相府邸,更是想为她寻得一佳婿人选,稳妥生活。
秋池姑娘婉言谢绝,立誓要靠自己的才能自主自立。
憋曦静静地听着她轻盈细碎的脚步声,缓缓地迈进琴房,她甚至可以听见她逶迤的长裙摩挲着地面青砖的婉转细腻,宛如花儿般绽放。
秋池姑娘一定是一个美人。
憋曦不止一次这样地想。
“癸曦……”秋池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一种亲近的温柔。随着她的到来,室中浮起一股淡淡的幽香,似兰非兰,似菊非菊,若轻花飘絮,若有若无。
憋曦朝她微微一笑,出尘绝伦的脸上,笑意很文雅。她穿着一件烟色的柔软衣裳,乌亮如缎的青丝梳着双髫,簪着一双嵌珠的钗子,盈盈地坐在乌色的古木琴案后,屋外的白光映出她颊颈纤美柔和的曲线,宛如一枝空谷幽兰,空灵中透着娴静。
她柔声应了一句:“秋先生……”
她一贯坚持叫秋池为“秋先生”,而不叫“秋姐姐”,她说如此是尊师重道!
秋池望着她这身绕烟缭雾的衣裳映衬得整个人儿宛如一个浮云的仙子,不由怔了一怔,才恬淡地一笑。
她自己本已是一位丽质天生,使人趋之若鹜的清雅佳人,但每一次见到癸曦,都不由惊叹!
但她的心胸与眼光,毕竟不同一般的俗世女子,也仅仅是为之惊叹而已,很快就能淡然自若,处之泰然。
两人一贯除了讨论琴艺,琴理,很少牵扯其他事宜。
秋池习惯地拿过紫檀几上的玉制熏炉,亲手放入香料,动作不急不缓,优雅美丽——她偷眼瞅了下,只见癸曦低眉沉目,脸色淡静如水,眉梢眼角微微似乎带着一抹思绪,她本想向她打听一下壬轩的近况,但见她如此,也就不知该如何开口!
自从上次壬轩亲自到名月楼去相请她来教琴,此后到相府,就一直没有见到壬轩。
壬轩更是极少,几乎不到名月楼去,因此,平日若要见上一面那当真是千难万难的事情!
何况,她自持女儿家的矜持,一旦向癸曦授完课,便抱琴离开,从来不会为了见上壬轩一面而借故留下来!
秋池坐到对案,轻拨琴丝,寥寥几声,便有琴意。
她一时忘情,低声唱道:“膝上琴横,哀愁动离情,指下风生。潇洒弄清声,锁窗前月色明,雕阑外夜气清。指法轻,助骚人兴。听,正漏断人初静……”
琴声袅袅,歌声幽幽,道尽悲凉凄婉。
秋池一时回神,感觉到癸曦的“目光”投注在自己的脸上,一时间大是懊恼,只觉实在不该把自己的情绪在她面前表现出来——
憋曦微微偏着首,眸色默默,她的玲珑仿佛能识透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