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王次年大婚,为王君修建寝宫,预备用罕见的冷月石为主料。大周天下最出名的冷月石产地便是这小小的辛城,而江家世代掌控着整个辛城冷月石的采石权,即使是以汉王的权力也必须自掏腰包来购买。此次需要的量大,所以才会临时招人,准备日夜赶工采石,以使寝宫能在汉王大婚之前竣工。
为了安置这匹新招采石工,江家专门在采石场旁边的山脚搭了临时窝棚给他们暂住。而宴十二却因为拖带着两个人,不方便和大家住在一起,便分到了一个单独的破漏小木屋。有板床木桌,虽然破朽,收拾后却也远胜于土地庙。
次日起,宴十二便开始上工。虽然仍是早出晚归,但是比之以前城里城外地跑,又要好一些。
自取了琵琶骨上的铁链后,风冥的外伤便好得快了,最古怪的是愈合后的伤口竟然在月兑痂之后完全不留疤痕,比正常皮肤还要白皙细腻。这还是有一次宴十二给她擦拭身体时突然发现的。他虽然觉得奇怪,却没问她,他们之间本来就极少交谈。
然而外伤的愈合虽然没有问题,但是断了的手足筋却没法接起,可以预料即使风冥伤愈,也形同废人一个了。
宴十二已做好养她一辈子的准备。
天气很热,阳光直直照进山腰的采石宕,所有人都在挥汗如雨地忙碌着。
正在用钎子在石壁上凿孔的宴十二突然感觉到两道火热尤甚太阳的目光毫不遮掩地落在自己身上,他并没有抬头去看,而是借移动的瞬间,以眼角的余光将一切尽纳眼底。
是两个女人。一个是石场监工,另一个却没见过,穿着华服,看监工撑着伞毕恭毕敬的样子,显然地位不低。虽然为伞所挡看不清面貌,但仍然可以辨认出那两道火辣辣的目光正是由她发出。
心下微沉,宴十二不着痕迹地将注意力收回来。
江家采石场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现象,宴十二在进去前并不知道。江府有选采石工到主宅那边帮工的惯例,多为容貌俊俏好看的,帮工时间长短因人而异,有的可以做一两个月,有的不过两三天就被放回来了。因为在那边活路轻松,薪资也远远高于此地,所以很多新进之人都盼望能叫到自己。
宴十二来此快一月,来来去去已经换了三位。在那边究竟是做什么,即使回来的人口风再严,人们隐隐约约也能猜到一些。只是如果想在此地久干,在辛城有立足之地,大家就不得不管好自己的嘴巴。所以,去的人坦然,没去成的人仍然眼巴巴地羡慕,埋怨爹娘没给自己生一副好皮相。
“宴十二,你过来!”监工拔尖的声音突然响起,在整个采石场上空飘荡,清脆的击石声顿时少了许多,有人停下来,看向宴十二的目光中透露出艳羡和嫉妒的光芒。
前天才过去的周三被送了回来,这样一喊,也就预示着宴十二是下一个“幸运儿”。
宴十二微微皱了下眉,在旁打下手的叶九走过来,接过他手中的家什继续打孔,两人交换错身的刹那,叶九冲他打了个暧昧的眼色。
“好好干,别像周三那么没用。”低得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耳语让宴十二瞬间红了耳根,眼中隐现恼怒的神色。
走到近处,才看清那个女子长得甚好,月眉星眸,体态婀娜,便似画中走出来的一般。只是她唇含风流,眼底精明,让人不敢小觑。
“宴十二,快快见过家主。”监工嚷道,自然而然换上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气。
宴十二不动声色地弯腰行礼,却没开口。江家家主,江久竟,辛城出了名的风流人物,不仅家中有一夫九郎,还常常夜宿烟街柳巷。这样养尊处优的女人竟然亲自来到这到处都是男人汗臭的地方,如果不是为巡视自己的产业,便是打算亲自来挑选男人了。
“你叫宴十二?”江久竟开口,声音甜腻妖绕,荡人心魄。
“是。”宴十二只是垂着头,看上去低眉顺目。
“闻说你家中妻主卧病在床,还有一子,日子过得艰难?”
妻主?宴十二怔了下,以沉默相应。虽然他和风冥之间什么也没有,然而别说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照顾着她的饮食起居,拭身如厕,该看的不该看的,该做的不该做的都看光做得彻底了,只是两人同居一室,已足够让他百口莫辩。这种事还是不解释罢,即使风冥曾明确地表示过她不会娶他。
“宴十二,家主在问你……”一旁的监工不悦,扬声斥喝,却被江久竟抬手打断。
“你且抬起头来。”她说,语调轻柔,惹人好感。
宴十二的脸很平凡,没有任何吸引人之处,如果那双眼睛不平静温和的话。江久竟先是微露失望之色,随即将目光定在了他的眼睛上。那样的不卑不亢,不闪不避,让见惯在她面前战战兢兢阿谀奉承之辈的女人大感兴趣。
“宴十二,如果本主说让你到主宅去做事,你意下如何?”开始看中他,是因为他虽瘦却魁伟的身形,而真正让她下决定的是,想亲手抹去那双眼中的平和。这样的男人,激情起来必然异样地吸引人。
宴十二沉眉敛目,并不见欢喜之色。
“十二在此谢过主人好意,但家中一大一小生活无法自理,若远离,恐不方便照拂。”言下推拒之意甚为明显。
监工一怔,之前的轻鄙之色微敛,首次认真打量起宴十二来。
江久竟丰唇微抿,不悦之色一闪即逝,却又对他的推托之辞无法反驳。这还是她第一次被男人拒绝,虽然感觉新奇,却一点也不好受。仿佛在这个男人的眼中,她的魅力一下子下降为零了。
“若是如此,便不勉强了。”她缓缓地一字一字地吐出心中的郁闷。她从不依势勉强男人,但是凡被她看中的人还没有一个能逃出她的掌心,总有一天她会让他死心塌地臣服在她脚底。
最终,江久境下山之时,没带走一个人。其他人看向宴十二的眼光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炎阳如火炙烤着大地,叮叮的清脆敲击声在山间回荡,风冥坐在门口的石板上,眯眼看着不远处半山腰的采石人,心中无思无绪。
为了让她不至于一整天都闷在屋内,宴十二在上工前将她抱在了外面的宽石板上,在下面垫了层旧衣,让她可坐可躺。阿大在周围的废石堆间玩着,不时找到一两块奇形怪状的石头拿来给她看。
风冥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悠闲过。她的灵力已经开始在体内运转,其强大的修复能力让她的伤势以一日千里的速度愈合,然而她却一直控制着,没让它接触手足废筋。事实上,对于如今的她,只是一念之间,便可将其接合。
她还需要时间。人体的复杂程度远远超过她的想象,在完全掌控它之前,她无法将灵力的威力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若说未接合手足筋时,灵力是潜伏起来,如同静水一样不会惹人注意的话,那么接合之后,没有丝毫阻滞的它运转起来会如同一条澎湃的大江,所产生的气场像一个醒目的小火球,引来有心者的目光。
“风姨,有人来了。”蹬蹬蹬,阿大手中拿着块圆得像弹子的小石珠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的,小脸晒得通红。
顺着他指的方向,风冥看到两个女人撑着一把伞正往这栋木屋走来。那是下山的路,可见两人是从山上下来。
只要不是风离,便没什么人值得风冥留意。
“我口渴。”她低头对阿大说。阿大赶紧去屋内端水。
阿大喂她喝水的时候,两个女人来到近前。一个结实高大,风冥见过,知道是采石场监工,曾经来过这里察看。另一个却极妩媚动人,举手投足之间自信隐然,一看便知不是一般人物。
“你就是宴十二的妻主?”江久竟站在一步外,俯视那个穿的明显是男人旧衣的残废女人,神色间不经意流露出淡淡的倨傲。
阿大不喜欢眼前这两个人,下意识地缩在了风冥的身后。
风冥慢条斯理地扬起眼,冷冷地扫过两人,而后落向天际山脉划出的青线。
那一眼让站着的两人不自觉打了个冷战,像是有一条冰凉的蛇爬过背脊般难受。江久竟心中一凛,这才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手足残废的女人。
修眉入鬓,鼻挺拔俊秀,唇薄肤白,秀极透出一股清逸之气,如果目光没有那么寒凉,四肢没有残废的话,此女定然是一个颠倒众生的人物。只可惜……
“大胆……”监工背上冒起冷汗,暗忖这夫妇俩为什么都这样目中无人?担心自己被连累,不得不硬起胆子喝斥,却被风冥一个回眸定住,忘记了下面的话。仿佛被死神的眼睛盯住,一股阴冷的死亡之气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浑身瑟瑟地抖起来。
“离开这里。”风冥语气轻冷,有着明显的不耐烦。近万年来她都是独来独往,宴十二和阿大的出现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但并不代表她会喜欢人的接近,尤其是眼前这两个态度不善的。
江久竟虽然也感觉到了那股压迫,却兀自镇定,瞥了眼身边脸色惨白的手下,她不动声色地笑道:“若本主走了,谁来为阁下请人医治手足?”她的眼睛何等犀利,只是一眼便看出风冥的手足非天生残疾,而是筋断所至。当下便丢出了这一诱人的饵,目的不过是想看眼前的人失控而已。当然,对宴十二的企图心也包含其中。
在这小小的辛城,她的生活实在是太无趣了,即使知道眼前之人不好惹,却不舍得轻易放过。至于请大夫救治一事,于富可敌国的江家来说,不过小事一桩而已。
正如江久竟所料,不只风冥首次将注意力落在了她身上,连一直躲在风冥背后的小孩也探出了头来,将信将疑地看向她。监工压力一轻,双腿一软,“扑”的一声坐在了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江久竟却觉得呼吸一滞,似乎有一股大石突然压上胸口,她运功抵抗,无暇顾及监工的狼狈。
“你是说真的吗?你真的能让大夫给风姨治病?”阿大怯怯地问,他心中明明害怕,却听到风冥手足有救,便顾不得许多了。
风姨?江久竟眉微挑,心中疑惑,“当然。”她笑得和蔼可亲,看向风冥的目光却若有所思。
“条件?”风冥冷然,原本没打算理会,却突然好奇起这人有何居心。若说宴十二救她是真无所求的话,那么眼前这个女人却并没有给她这样的感觉。救而不说,说而后救,这在一定程度上便表示出了该人的态度。
江久竟微微一笑,也不转弯抹角,“本主想借用宴家十二一段时间,不知尊意如何?”如此露骨明白的话,也只有长时间处于唯我独尊地位的人才能毫不避讳地说出来。想她堂堂辛城之主,何须惧一手足残废之人。
阿大眨了眨大眼睛,没明白。借爹爹……为什么要借爹爹?
风冥并不意外,人心贪婪,总是不知飨足,“宴十二非我物品,无需向我相借。”她缓缓道,无喜无怒,漠然置之。
江久竟的笑微僵,仍坐在地上的监工也张大了嘴巴。以往那些做苦力的被江久竟看上,他们的妻主谁不是巴巴地恨不得多捞一些好处回去,何尝见过这种连考虑也没有便往外推的人。
风冥不再理她们,目光落向不远的山腰。那里是宴十二所在的地方。是他没答应吧,否则她们又何须来找她。
江久竟呼吸一畅,不自觉伸手抹上额头,赫然握了一把冷汗。原来,她不是不怕的。
“她们来找过你?”宴十二一边喂风冥吃饭,一边问。
他还没进门,阿大已经叽叽咕咕跟他说了下午的事。他知道如果他不问,风冥是不会开口说的,相处了快两个月,对方的脾性是怎么样的,也多少模着了点。
“嗯。”风冥淡应一声,却无其他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