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啷。”瓷片碎了一地。
有人咬牙切齿,一连挥落三个花瓶,阴冷的深宫,不见天日的地方——为什么,他一定要在这种地方被人嗤笑,甚至没有一分怜悯?
“魏——摇——光——”他咬牙切齿蹦出几个字,正是“建庶人”朱文圭,好不容易将朱文奎拉了进来,当初一步步怂恿他去做这些事的始作俑者——魏摇扁,竟然反咬一口威胁他!
“嗯?本公子在这儿呢。”摇扁掏掏耳朵,“你不需要这么大声。”他还笑得很清甜,闲懒地找了个好位置坐了下去,“本公子不需要一个野心……嗯,这么大,”他伸手打了个圆的比方,“不对,应该——这么大,”他又将手的范围扩大了些许,“嗯,这么大的人。可真是个好东西,有就会有利用,朱文圭——你怎么就想不明白,我们之间也不过是个利用关系?”不过好可惜,他魏摇扁很不喜欢被别人利用,想他天下一等一的大好人,怎么可以被人利用了做坏事呢——很丢脸的呐。
“……”朱文圭脸色顿时苍白,他不知摇扁究竟知道几分,一时说不出话。
摇扁站起身,抖了抖华服,缎带都轻飘飘的,他的手腕上还挂着佛珠,微微地侧目,“本千岁说过,你可以不甘心,也有资格有权利找皇上拆穿一切,但是——”他神色一转,并不犀利,而是宁雅,很平静的宁雅,“你想拖锦衣卫下水要陆折泠死,我不同意,你还想拉东厂下水,要我义父的命,我也不允许。”厂卫现在斗得极其厉害,外加内阁一部都对这两个特务机关恨之入骨,身为内阁阁老杨荣之子的杨风吟定然是希望陆折泠与魏公公被禁职甚至对东厂的覆灭乐观其成,而大理寺的人又怎么会袖手旁观?未央向来与陆折泠交好,六部以下,是锦衣卫与内阁各占半壁江山,而司礼监统领明宫二十四衙门,十二监、四司、八局哪个不是听命魏公公?未央现与魏延谨也是水火不容,若是朱文圭在这个时候煽风点火,原本不过一个朱文奎的身份问题就会扩大,牵连的不光是锦衣卫和东厂,六部和大理寺包括他魏摇扁都逃不了这个责任,那不是满城风雨,而是——天下大乱!
天下大乱——他魏摇扁,可不喜欢看到。
恐怕,朱文圭一早打的就是这个鬼主意,可是这一步棋,下到这里该适可而止了。
然则退一万步来说,这里的人,有些是他至交,有些是他好友,甚至是他魏摇扁的敌人,但是一旦任何一方的势力失利,无疑是整个朝堂的势力偏失,更别说还有他的义父,他也绝不可能袖手旁观。
摇扁一语道出,朱文圭脸色更加不好,摇扁很喜欢称自己是公子,九公子就是他最喜欢的称呼,他很少称自己为千岁——但是,他一旦用了这个“千岁”,那么就说明,他认真了。
千岁,九千岁,千秋万代,都是朱棣手下的千岁,都是大明王朝的千岁。
这个少年公子,掩袖遮面,唯一的一只眼睛里流露的是朱文圭没有看懂的笑意。
摇扁也不再管朱文圭。不过一个得了失心疯的疯子,他甩甩袖子就跨出了门去,没有将朱文圭咬牙切齿的神情放在心上——
他讨厌一切,讨厌这里活得好好的所有人,讨厌大明王朝的一切——江山,天下,都换不来他一个人的自由与荣辱,他早就不怕死了——很早,就不怕了——
他不明白当初魏摇扁的理由就好像也不明白现在摇扁又是拿着什么理由在阻止他,但是——
接下去的棋,却是非走不可。
明月清冷,泗水安宁。
锦衣卫的大牢阴冷如常。
开了牢门,退了狱卒,他脚步极轻,每落下一步都有微小的尘埃扬起在鞋面。
站在牢门前,他有些神色不定。
里面的人靠着墙角,睡着了。
这是他第一次来看她,整整三个月,他知道他不该来的,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走到了这里,也许只是想弄明白摇扁口中那句——她每天做着同样的奇怪的事,为什么不厌烦?
他想知道她在做什么。
他突然很想笑,好像每次他都只敢偷偷模模地来看她,就像风怜懿说的,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不能光明正大——他本来就不是个能光明正大的人了。
他本来在笑,可是猛然顿住了,就在他看到她的衣裳的时候。
并没有很多的血,甚至不像是受了什么重伤。
“哐啷。”手攀上牢门,晃动了松弛的锁链——他宁可见到她满身的血也不要见到这种——凌迟!
在这里,用刑逼供是家常便饭,东厂会对桑枝用刑,也该在意料之中。
许是被那声音惊动了,桑枝眨眨眼抬起头,她看见了凤兮,似乎有些不敢置信,这才从嘴里滑出两个字:“凤兮……”
那声音有些颤抖,有些沙哑,这该是她三个月来第一次开口。她慌忙起身,结果脚下不稳,跌了下去,“砰”一声,头磕在墙上,她没有喊疼也不叫一声,好像三个月习惯了,她不觉得这种习惯有多么可笑可悲,慌忙爬起来。
凤兮没有动,就站在门外看着她——她怎么,还是这样——看见他,就可以不顾一切。
“凤兮……”她唤了声,好像有些开心。
开心?
凤兮心里陡然像被丝线勒住了呼吸,就在她又一个不稳要跌在地上的时候,他推开了牢门接住了她。
这才发现,她之所以会跌倒是因为脚上有伤,他不知道东厂动了什么刑,现在,也不需要知道了。
“凤兮,”她抓抓他的衣袖,仰起头,笑得好开心,“我什么都没有说哦。”她的眼睛弯了起来,“凤兮不会有事的。”她说话的声音有些怪异。
[我什么都没有说哦。]
凤兮抓着她的手一紧,桑枝是在——保护他?
从头至尾一句话也不说……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保护凤兮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保护凤兮?!
他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三个月,桑枝——你怎么可以忍受三个月?你真的不知道什么是疼吗?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死的!
桑枝嘿嘿一笑,伸手就搂了搂凤兮僵硬的身体,“我知道凤兮一定会来的,我不会让自己轻易死掉的,不会的……你看啊,你不是——不是来了吗?真好。”她眨眨眼,脸色不太好。
她受了很多苦,连站也站不稳,满身都是伤,竟然说:真好。
为什么要说好?为什么还要笑?
凤兮抬手遮上她的眼睛,好讨厌这样的眼睛,他会无法控制自己。
“桑枝,你是个傻瓜……”他的声音比哭还难听。
“嗯,我是个傻瓜。”桑枝低低地笑,“凤兮是好人。”她将脸凑近他几分,“他们说那个东西是御章玺,什么是御章玺,我不知道呐,他们说御章玺是和简太子朱文奎的,可是它是你的,”她又抱抱他,“你不是朱文奎,你是凤兮,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哦。”她还一再地保证,他们说谁有御章玺谁就是朱文奎,他们说那个人早该死了,他们说……好多好多的他们说,可是她只知道,凤兮不是那个该死的人。
“如果凤兮就是朱文奎呢?”凤兮压低的声音同样颤抖。
“我也信,”桑枝还在笑,“但是凤兮还是凤兮。”不管是什么人,在她心里,凤兮还是凤兮,“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她轻轻哼了曲子。
全天下,只有你一个会这样解释!凤兮像被定身在原地。
“凤兮,我每天都有写字呐……”她笑得有些奇怪,凤兮并不知道,她一动全身就痛,可就是舍不得松开,于是痛的表情都有些扭曲。她从凤兮怀里爬起,蹲在地上,拿起一根细小的树枝,将地上原本有的字划去。
凤兮转身,就看见她拿着枝丫很认真地比比划划,但是她的手指淤血暗紫呈现,拿着树枝的手指弯曲得很不自然,还微微颤抖,是很疼吗?
他低下头去,心口一跳,她在地上写——桑枝。
“我每天都有写哦。”她还蹲着,拿着树枝挥。
这——就是她每天在做的,很奇怪的事?
凤兮绕到她身后,跪了下来,伸手抱住了她,握住了她执着树枝的手,就好像他第一次教桑枝写字那样,他慢慢地将地上的字划去。
“桑枝,讨厌凤兮吗?”他靠在她耳畔,问得卑微。
桑枝颤了下,被握着的手指很疼,可她舍不得抽掉,“讨厌……”她顿了顿,“好讨厌凤兮那天晚上说的话,讨厌凤兮拿着剑的样子,讨厌凤兮……”她停住了,讨厌凤兮杀人的样子,她没有说出来,“但是桑枝也喜欢凤兮,”她想了想,“喜欢超过了讨厌,所以,桑枝还是喜欢凤兮。”她点点头,嗓子突然发不出声音。
“够了……这样就够了……”凤兮点了她的哑穴,握着她的手开始写字,“凤兮回不了头了,桑枝,我不想连累更多的人,他们都不会原谅凤兮的,还有你喜欢的风怜公子,他也不会原谅凤兮的。”他的手顿了顿,“凤兮也不会原谅自己的,傻姑娘,你喜欢凤兮,会很痛苦的呢。”
为什么回不了头了?为什么会痛苦?为什么他们不会原谅你?桑枝不明白,她很想问,可是说不出口。
“因为,凤兮会让你失望……”他轻轻地答,“凤兮会让你伤心的呢……”他的手也开始颤抖起来,“等有一天你发现凤兮其实有多坏之后,你就会很伤心了。”他好似笑了起来,笑得孤寂空灵,桑枝,你的喜欢太用尽真心,难道不知道将一颗心全部放在一个人身上是很累的事?桑枝——凤兮不能是你的全部,当你明白我是怎么利用你之后,你喜欢得越深,讨厌得也就越深,终究,你会恨我的——你一定会恨我的——
我不想让你恨我,一点也不想。
怎么——会讨厌凤兮呢?她几乎要尖叫起来。
“桑枝,”他很认真,“我是喜欢你的,但是,我——不要你了。”他低低地道,“凤兮需要你,但是朱文奎不需要,你明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