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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心魇 第二章 城春草木深(2)

凤兮被她那句话惹得笑了起来,傻瓜。

他知道,她对他并非男女之情,她只是喜欢对她好的人,喜欢漂亮的东西,喜欢厉害的东西,比如御梨栖的风怜懿。

“我也很喜欢桑枝呢。”他对着空气轻轻地道,有些放纵,好像这一晚,他蓦然释怀了很多的感情,窗外的杨柳被风吹得狂乱,却乱不了一室安宁,有淡薄的花粉味被雨水打湿。

这也无关,男女之情。

清晓半破。

被桑枝打扰了大半个夜晚,凤兮没有睡好,雨已经停了,他躺在床上却闭不上眼。一入黑暗,那些妖孽魔乱的画面就好像会重现,原本那些东西已经被他逐出了自己的世界,他早该释怀了,昨日那人半首《从军行》,还有桑枝无意中随口的一句“妖怪”,竟然直直打破他压抑维持了十几年的平静。他以为他忘记了,他也相信自己可以忘记,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自怜自哀的人,右手手腕的伤口明明已经愈合,在这刻竟然像被火烧一样灼痛,谁知道那种骨子里带出来的不甘阴冷——他的出生就是个错误,一开始已经是一个玩偶,操纵的线一直都在别人手中!

一声轻哼,让他不甘地重新拾回那些尊贵,那些容装,他竟然去回忆曾经的风华容貌——是因为恨吗?

不是的……他很明白,昨日半首《从军行》,这个平静的日子,兴许就要到头了,所以,他愿意去对桑枝好,愿意去给她一个梦,愿意去低声说,喜欢。桑枝——无意中成为他压抑感情宣泄的一个出口,只是,这样而已。

其实,这个——叫做利用吧。

利用这个无知的丫头为自己留下半分情感,证明自己并不是真的定了心性——大概,换了任何人,他都会那样做的吧。

他翻了个身,从床上坐起来,屋檐下滴滴答答地漏着水,他抚了抚额头,轻轻道:“你还要等多久?”

那瞬,屋顶上“喀”一声,有身影翻窗而入,那身衣衫锦绣华丽,只可惜潮湿半干,很显然——这家伙在屋顶上蹲了一晚上。

那人容貌秀润,与凤兮不同,可两人一对视,竟有些莫名相抵的贵气。

凤兮并不惊讶,来人正是昨日不屑轻哼之人。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那人声音清朗,不同于凤兮的轻幽,“全天下,恐怕只有傻瓜会这么解释。”他退开一步,抱拳一揖,“大哥。”他正是朱允炆的次子朱文圭,被朱棣关禁于紫禁城的“建庶人”,这一声“大哥”很是生疏。

凤兮点点头,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而是侧过身,去看窗外,凤兮是朱允炆所赐,火烧明宫,逃出生天后,凤兮只能是凤兮,是未了的愿,也是永远不可达成的障。

朱文圭看着他平静的脸色,他们十多年未见,说感情着实是谈不上多少,昨日半首《从军行》他知道凤兮已经猜出了他,那么自然也猜出他的来意。凤兮半眯着眼,那个姿态有些怪异,记忆中的大哥其实早就没了印象,听到的都是旁人说的那个孩子时的他,却绝不是如今这番姿态,他原以为他们会兄弟重逢,高谈阔论一番。

一时间,有些陌路的尴尬。

凤兮眼眸微黯瞥向朱文圭,被朱棣软禁的“建庶人”,朱棣从来没有减少半分防范,“昨日与你一同前往御梨栖的九公子,就是朱棣最喜爱的九千岁,东厂督主的义子吧,名为陪同,实则监视。”他说着叹息口气,“这些年,委屈你了。”

这些年,委屈你了。

朱文圭呆了一呆,心头一热,但他还没忘记是来做什么的,“朱棣生性猜疑,急功好利,他早就怀疑你尚在人世,东厂如今逐日扩大,首要任务也是追查你的下落……”

“是我,还是御章玺?”凤兮突然开口打断,那声音轻浮如尘。

朱文圭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大哥,御章玺可真的在你手上?”

凤兮望了他一眼,那一眼并没有什么不对,也不是什么犀利的眼神,却让朱文圭不敢正视地低下了头去,“东厂不是已经知道我的下落了吗?”凤兮没有回答御章玺的问题,而是问了别句。朱文圭与东厂督主的义子在一起,既然他能找到这里,只能说明东厂定也知道了,他奇怪的是为什么东厂和皇宫没有任何动静。

“哎?”朱文圭笑了笑,“东厂督主并不知道,知道这件事的,只是九千岁。否则你以为这京城还能如此安宁?”朱文圭说到这里的时候眉头皱了起来,像是很不解,“不过,他是个很有趣的人……”他说了这么一句,“他与朱棣提出要我陪去御梨栖,就是为了让我见你。”简而言之,一切都是那个九千岁隐瞒了所有人在幕后策划。

凤兮有些错愕,“他不是朱棣的人吗?怎么反而要帮你?”

朱文圭摆摆手,“他只是个孩子。”他说得很自信,就好像在说,那个孩子很单纯很好骗。

是么?孩子?

一个孩子能够悄悄查出他是和简太子朱文奎,又能安排一切隐瞒过东厂和皇宫的人,让他们兄弟两堂而皇之地见面?

那么这个孩子,已经不简单了。

这些凤兮没有说,他转过身,看着朱文圭,那样子不是见到了多年兄弟的宽慰,也不是为着天边眼前的危机,他只像看个陌生人般看着他,“我不想当皇帝。”他眨眨眼,端庄高贵,“你既不想夺回江山,也不是为了让我当皇帝,十九年前朱棣没有放你,那么十九年后他也不会放你,不管朱文奎还在不在世上,或者不管他的目标是谁,他都不可能放了你——他的对手,从来就不是你。”凤兮垂下眼,“文圭,你委屈,我知道,你不想这样被囚禁,我能理解,但是——他从来没有把心思放在你身上过,他就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出现而改变对你的判决,你明不明白?”作为一个耻辱而存在的“建庶人”,在宫内受尽冷嘲热讽十九年过去,活着——就是耻辱,这样的生活想来比他要难以忍受,可是——谁不是为了活着而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朱文圭脸色微变,凤兮还在继续,他抬起了右手,露出手腕上那条深刻的疤痕。朱文圭倒抽口气,从复合的伤口看得出,那一刀刻得太深,恐怕是断了经脉的,他从不知——凤兮的右手几乎废去。

怎么废的?谁废的?

“这一剑,是拜父皇所赐,你怨他当年没有带你走而让你成为了耻辱吗?离开的代价,是这个。”凤兮的眼眸暗淡了下去,“你不明白……”他顿了顿,“我和他,那么像。”像到父亲不惜毁了儿子的报复,“父皇不是救我,他是要杀我,他要救的人,是你……你竟然还羡慕我?!”他好像说了可笑的话,自己也笑了起来,竟有了几分妖异的感觉。高傲的养尊处优的小皇子,断了手,不能展一技之长,不能抛头露面,那个菩萨以为他不会接受这样的妥协,他以为他拉不下脸面,呵,终究他还是不够了解,一个人被逼到绝境的时候,低贱算什么?只要可以活下去,没有名字,没有身份算什么?

所以啊——谁不是抛弃了很重要的东西?

朱文圭有些目瞪口呆,“可这天下……原本是你的。”建文元年就被册立为和简太子的朱文奎,他原本可以黄袍加身荣光环绕,幼时的志气幼时的豪情,挥洒的江山壮志。

“你可能弄错了,”凤兮轻飘飘一眼瞥过去,“这不是我的天下,这是朱家的天下。”

朱文圭被他一句话指责得灰头土脸,咽了咽口水,他哽上心火,“你不该是这样的!”他一把抓起他的手腕,掐上他已经愈合的伤口,“是不是这一剑,断了你那些清高,断了你那些激烈,铸就你现在的优柔寡断?”

凤兮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是不是这一剑断了你那些清高,断了你那些激烈?

他的手颤抖了下,这一剑何止断了清高,断了激烈,还断了他的感情他的希望,断了他的年少初衷!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他脸色苍白张了张口,想要朱文圭住口,他不知道那个人再说下去,会发生什么,但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总有天会知道你活着,朱棣不会放过你的,总有一天还是要因为你血流成河!你还记得永乐十年冬天的那场雪吗?”他激动地抓住凤兮的肩膀一推。

“砰”一声,凤兮被他的力道推得直撞上了墙,那年冬日太和门外以“逆鳞”之罪罚以廷杖一百三十人,当场十一人毙命,为的就是上谏劝阻朱棣,打消他妄图堂而皇之利用东厂将朱文奎的旧账翻出来!

“不,你不知道——你活在这种地方,可以不闻不问可以当你的活死人!”大雪可以覆盖掉残血,但是覆盖不掉一个人生死拖累的罪孽!“哈,”朱文圭嗤笑一声,“怎么你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都牵动着一大群人的心!”他咬牙。

凤兮的眼神变化不定,身体颤抖不止。

我没有死,这不是我的错,为什么——我是不可以活下来的那个?

“你现在才想要置身事外地装伟大?”朱文圭恨恨咬牙,“我不信你没有恨!”

你和他是一样的……

凤兮脸色愈见苍白,一把挣月兑开他的手,险些跌倒在床边,“不要恨……”他伸手捂住耳朵,双肩颤抖了起来,他的声音像是从掐着的嗓子里发出来。如果我恨了他,那么连同父皇,连同这个皇宫,这个天下,我也会一起恨的……“我不想……变成那样。”他挨近床沿,“我不想讨厌我自己。我不是不恨,是不愿意恨……”他深深吸了几口气,“你,别逼我。你,不要让我有机会去恨……好不好?”因为要恨一个人,太容易了。

好像一直想要隐藏的东西被人全部掏空在晴天下!夺嫡,继承,天下,烽火,还有那被自己生父亲手斩断的右手,逼迫到曾经只能装疯卖傻地苟且偷生,好似只要一点点的刺激,他便会冲破枷锁,“我不想……连累别人。”那夜明宫,最痛最伤的事,他已经经历,如今旧事重提——会死人的,会死很多的人——他不想……变成跟朱棣一样的那种……人人畏惧的魔。

朱文圭惊呆地看着凤兮,他是——委曲求全?他不由怒上七分。他可以委曲求全,因为人们只会当他死了,人们只会津津乐道那个和简太子年少薄命,可是他朱文圭呢?他委曲求全,只换得别人的冷嘲热讽,一个历史的悲哀!不公平!

“你以为把自己贬到最低,就不会伤人了?”朱文圭冷笑一声,“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幽明之中,负德负臣!太和门十一盏幽魂,你对得起谁?”他咬牙说完,拂袖就步出屋去。

你以为把自己贬到最低,就不会伤人了?

太和门十一盏幽魂,你对得起谁?

心口有什么沸热的东西在翻腾,像墨迹一般晕化而开,难以压抑,那夜声嘶力竭的哭喊,百年江山的承言,都是骗人的。他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将自己放逐到一个不需要别人过问也不需要去过问别人的角落,他以为这样就不用再去听那些痛苦,看那些血色,到头来,终究还是要被他所累——恨——什么是恨——

从他四岁第一次当着文渊阁众臣和燕王的面解出《从军行》开始,从不甘于朱允炆的懦弱仁慈开始,从他为了父皇隐忍的委屈第一次对朱棣丢出挑衅目光大言不惭地说着“犯我绵长治世者,虽亲必诛”开始,从朱棣第一次笑说“你果然和我最像”开始,从此带着盘算带着对弈的神采,从父亲迷惑怀疑到幽沉怨恨的眼神——他,已经被打入了死牢,

这个孩子生来就是被控制的玩偶,在皇室尔虞我诈利用与被利用下,用自己的初衷和才能毁掉自己的一生!

燕王视他为敌,父亲也视他为敌——

好像从一开始,他就是个注定被生父、世人、天下所遗弃的人。

好讨厌——自己——

明明可以阻止朱文圭将那些痛苦翻出来的,可是却又由着他去说……好像,是为了让自己更加痛苦,要自己再承受一次,再深刻地体验一次那些纠缠到噬心的感觉!明明希望一切就此罢休,却还要让自己陷入两难的抉择,十九年无法宣泄的遗恨,口口声声说着不要恨,一边为自己辩解,一边却又将自己推进魔障,给自己一个去恨别人的借口!自己——好自私——好讨厌,这样的自己。

凤兮啊——

凤兮,凤兮,思高举。世乱时危久沉吟——

朱文圭转出拐角的时候,身后闪过一道人影躲在树枝之上。

他停下了脚步,但是没有什么动作,显然是知道来者是谁,“放心转告你家公子,他教我说的,我全都说了。”朱文圭垂下眼。

树上的人扬手一挥,丢下一样东西,他仿佛满不在乎,“我家千岁只是来问你的银子可准备好了?他胃口很大,一品堂的四喜血燕羹他最喜欢,因为很养颜。”树上的人说着声音小了起来,恐怕是自己也觉得这话怎么说怎么别扭,可是偏偏是他家那要命的九千岁公子要传达的,“他还说,你要是没有钱,可以跟他借,他童叟无欺,男女不拒,绝对不会放高利贷……”

用魏摇扁的钱来请魏摇扁的客?

“……”朱文圭伸手接下,却发现那不过是一颗佛珠,他愣了愣,突然笑了起来,“朱棣是虎,朱文奎是猫,总是要将他逼到绝望,逼到无路可退的时候,他才会伸出爪子,才会想起有种东西叫做——血债血偿。魏摇扁,这次算你对。”他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他说的这句话是他在来之前,摇扁告诉他的,他当时说着话还一边啃着凤梨,吃得满嘴都是,对着自家的玉器瓷瓶模模吹吹,一点也不像在说着要去逼死一个人般。千岁九公子还跟他赌了一品堂的大餐,显然,这次破费的该是朱文圭。

他笑起来的样子有些怪异,树上的人眯了眯眼,好像有些什么超过了他家九千岁的预想。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朱文圭神色一定吸了口气,“我并不想就这样让他死去。”不管他是杀朱棣还是助朱棣,天下会如何,这些,他都不在意。他只是怨恨,那些百官看不清的冷嘲热讽,跪在一个夺了他人天下的人面前俯首称臣,还有你——魏摇扁,不过是个不学无术不知愁滋味的少年公子,你又怎会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他不过是怨朱允炆、朱棣、朱文奎,好似整个天下亏欠了他似的!锦衣卫、东厂,真想一个也不放过,深宫被囚禁的十九年,就好像被隐藏在深不可见底的角落,再怎么声嘶力竭都没有人来注意他半分,而朱文奎,明明已经该死了的人,却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让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坐立不安!

呵,疯子。树上的人不耻一笑,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悄然离开。

谁也没有注意到,空气中多了层淡淡的花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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