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欢想不到自己除了杀人外,还能做别的事,更想不到自己还会救人。
但是他现在不但救了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女人——漂亮的女人他见多了,但是那些不过是他用金钱买来的发泄工具,对她们,他从来没有一丝怜惜,可是这一次似乎不同。
杨欢见到她时,是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旁的草丛里,正有两个狞笑着的彪形大汉撕开她的衣服,那青碧的绿草映衬着他雪白的肌肤,绝望的目光更显得凄艳,甚至没有思考,杨欢的刀已经砍在两个大汉的颈上。
女人披着杨欢的长衫跟他回到了他的家。
在杨欢眼中,这里根本不算家,这里只不过是一间小屋子、一间他可以栖身的屋子而已——什么是家?他又何尝真的有过家?
从杨欢见到那女人的时候起,她既没有因受侮辱而流泪,也没有向杨欢道谢,直到此刻,她才淡淡道:“你要我做什么?”
杨欢微微一怔,盯着她良久良久,目光中终于闪过一丝嘲讽,道:“你月兑衣服吧。”
女人的神色不变,开始月兑衣服,但逐渐眼中又涌出悲哀与绝望的神情。
杨欢的心宛如被人狠狠地抽上了一鞭子,剧烈地狂跳起来,但并不是因为女人完美的身材,而是因为这情景勾起了他的回忆。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在刚才想都没想就救下了那女人——十年前,也是这样的木屋,也是这样洁白柔软的胸膛,也是这样凄绝艳绝的目光,他终于杀了他平生杀的第一个人,女人!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时的情景,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曾杀过一个无辜的女人……
女人眼看杨欢苍白的脸渐渐变红,怔怔地望着自己,终于绝望地闭上眼睛,长叹道:“我总以为这个世界上还有好人,但是我错了……”
她的话令杨欢的思绪回到现在,他的脸色已恢复了正常,目光也趋于平静,冷冷道:“我也以为这个世上还有好女人,但是我也错了……你走吧,我对你并不感兴趣。”
这个女人的胴体无疑是完美诱人的,丰满的胸膛,平坦的小肮,修长的双腿……还没有男人在看到她的身体后放过她。
女人沉默了良久,缓缓穿起衣服,道:“你想怎么样?”
杨欢道:“我不知道你想让我怎么样,我并没有强迫你跟着我,是你要来这里的……”
女人微微一怔,终于缓缓跪下,眼中涌出两行清泪,轻叹道:“谢谢你救了我。”
杨欢怔住了。她在受侮辱时没有哭而现在却哭了,她在自己救她时没有道谢,而现在却说谢谢?
女人泣声道:“我的确不是好女人,但是我并不是心甘情愿做那种女人,要知道,如果有机会做良家妇女,是没有愿意出卖自己的,我一次一次逃跑都被他们抓了回去被打得死去活来,但是我始终相信会有好人救我出去的,这一次我以为自己遇见了好人,谁知道他们也是为了要我……我实在没有地方可去,求你收留我,做牛做马都没有关系,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好人?杨欢冷冷地笑了,这词对他来说是十分陌生的,他不知道今生居然还有人说自己是个好人……他以为自己会拒绝她留下,但是出乎他自己的欲料,他却答应了——也许是因为十年前对那个丧命在他刀下的女孩子的愧疚,也许是因为眼前这个柔弱却贞烈的女人与他所接触的女人有所不同,也许是因为她用了一个“求”字……自从答应那个叫做钟通的杀手的请求后,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永远也无法拒绝这个字……
那女人真的留了下来。
后来他知道她叫做青路。至于姓什么,她始终不肯说,她说,像她这样身份的女人是不配有姓氏的,那样会有辱祖宗,所以青楼女子是从来不用真实姓名的。
但是自从青路住下后,杨欢才开始觉得这间屋子像是一个家了——也许这才是他一直渴望的家:有殷殷叮咛,有袅袅炊烟,有温暖有生气的家。
青路留下来真的只像她说的那样想找一个栖身的地方,真的没有什么别的企图?杨欢越渴望拥有这个家,就越害怕失去她。有时候他会故意将大额的银票放在换洗的衣服里面,但是每一次,他都会在枕头下面发现用手帕包得整整齐齐的银票。
杨欢从未想到过家的滋味可以是这样的美好,他已经习惯了青路做的清香的小菜,每天桌上的鲜艳花朵和干净整齐针脚细密的衣衫……但他同时知道,即使海伯同意他在家里养一个女人,却也绝不允许他为了这个女人而不完成任务,否则……否则会怎样?杨欢不敢想,因为海伯对付妨碍他的人,永远令人出乎意料。
略懂经营之术的人都知道,若修建庙宇,一定要选择远离闹市、最好是人迹罕至的地方。这样的地方虽然远,香火却往往也最盛。一来愈发显得神秘,二来显得进香的善男信女的心诚。
这个寺庙的香火也盛,但它却并不在郊外,而在洛阳城最繁华的一条街上。寺庙的左边是久负盛名、号称中原第一酒楼的“摘星楼”;寺庙的右边是艳名远扬、号称中原第一青楼的“相见欢”。这个叫做“无名寺”的庙宇就在这酒色之间。
寺曰“无名”,寺却有名。
做官的人若想官运亨通、百姓太平,就一定要来这里进香;走镖的若想要一路顺风、生意兴隆一定要来这里进香;跑江湖的若想在中原一带站住脚跟出一定要来这里进香……寺不供神、不供佛,供的是洛阳王,他简直就是这一带的神佛,甚至阎王。
他若高兴,可以赏给全城的每一个乞丐上百两银子,可以傍晚敲开你家的门与你称兄道弟、喝酒聊天;他若生气,可以将同胞弟兄全家杀死,可以三次诛杀开封府的朝廷命官数十人,可以将千里之外的西域“火莲教”方圆百里夷为平地……但是值得“洛阳王”高兴的事现在越来越少了——人爬得越高越不容易满足、得到越多反而有种失落感;能令“洛阳王”生气的事更是不多,自从坐稳“中原霸主”这把交椅十三年来,已没有什么人敢惹他生气了。
也许还有一个人敢。杨欢。
杨欢很清楚自己那一夜杀死“洛阳王”的儿子章晓晓的后果。杨欢并不是一个一时冲动的人,他杀章晓晓也不仅仅是因为杨帮助薛大侠,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章晓晓是“洛阳王”的儿子,而“洛阳王”就是章飞。
杨欢知道“洛阳王”一定会非常生气、非常愤怒,更会派人来找他。“洛阳王”找他远比他找“洛阳王”要容易得多。
可是为什么半个多月过去了,仍然是天下太平?难道“洛阳王”无视于他小儿子的死?
据说章晓晓的母亲是“洛阳王”最宠爱的女人,她因为生章晓晓难产死后,二十几年来章飞居然都没有再娶过妻子。而章晓晓就是在章飞对亡妻怀念下被过分溺爱放纵的。
杨欢杀死章晓晓本就是为了激怒“洛阳王”章飞,他实在看不惯章晓视人命如草芥的跋扈,更看不惯“洛阳王”高高在上主宰一切的神气面孔,他要将章飞从神坛上拉下来,要他尝尝普通人的痛苦——虽然杀“洛阳王”章飞是海伯的命令,但杨欢却渴望在这杀人的痛苦中寻找一份让自己心安的理由。
“摘星楼”和“相见欢”对于杨欢来说都不陌生,当他痛苦的时候总要到这两处来,只有酒色才能麻木他,才能让他觉得自己本来就是个卑贱的只能替人杀人的酒鬼、色鬼。
一个人若将自己的灵魂丑化,也许就能原谅自己所做的一切罪恶的事——人本来就是些欺人并且自欺的动物。
对于“无名寺”,杨欢并不熟悉,他本就从未打算进去祈求“洛阳王”的庇护,现在更不想,因为“洛阳王”很快就不会再庇护任何人了,包括他自己!死人是什么也不能做的,而“洛阳王”很快就会成为死人——杨欢对自己一向很有信心。
现在,杨欢就在“无名寺”门口。
这条街上不但有最大的酒楼、青楼,而且还有京城老字号的“瑞蚨祥”、“王芳斋”的分号,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但杨欢第一眼就看见了他,他也一直在看着杨欢。
他是一个僧人,年纪不大,却长着一双和他年纪、身份极不相衬的精明的双眼,当他双目微眯成线时,就仿佛两柄尖尖的锥子,杨欢看他时,他的眼正眯成了一线。
直到、直到杨欢走到他面前。
终于,年轻僧人垂下一直与杨欢对视良久的眼睛,双手合什低低地喧了声佛号。
杨欢道:“你认识我?”
年轻僧人淡然一笑,道:“古人说‘流落天涯俱是客,何必平生相熟’,认识与不认识又有什么不同……”
杨欢冷笑道:“身为佛门弟子,说什么‘流落天涯’?”
年轻僧人笑而不答,道:“阿弥陀佛,小僧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杨欢冷冷道:“你说!”
年轻僧人道:“小僧观施主气色,印堂发暗,命犯桃花,近日恐有一劫。”
杨欢微一扬眉,道:“哦?”
年轻僧人又道:“小僧奉劝施主及早月兑身,以免误了青春、赔了性命。”
杨欢淡淡道:“多谢指点,但不知在家里的是画皮女鬼还是多情白蛇?而你是有道高僧还是智僧法海?”
面对杨欢的嘲讽,年轻僧人神色不变,只是合什道:“阿弥陀佛,小僧这里有一串佛珠,或许能够帮助施主早不决心、降魔除妖,就送与施主吧!”
忽然传来一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道:“道静,你在干什么?”
不知何时,“无名寺”微掩的门口出现了一名黄衣老僧,白须白眉,若不是刚刚的声喝叱,很容易让人以为他是一位不带丝毫烟火气的得道高僧。
年轻僧人这次的脸色变了,他勉强一笑,将手中的一串佛珠丢与杨欢,怆惶地合什行礼,调头便走。
在这转头之间,杨欢明显看到了他眼中的惊恐,仿佛做错事的小孩被大人逮到时的惊慌。
为什么?杨欢捏了捏又冷又硬的佛珠,实在不明白那个年轻的僧人为什么会这样做,但他也不想明白。他不认为青路会成为他的麻烦,她是那么柔弱、那么善良又那么坚贞,他还没见有任何一个女人如此强烈地打动他的心……
杨欢现在只想找个地方把佛珠丢掉然后赶回家中。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一阵风自他身旁掠过。杨欢知道那不是风,而是一个人掠过他身旁速度过快而带起的一种感觉。
但这种感觉事先毫无征兆,是杨欢反应迟钝,或是这人的行动太快?
等到杨欢有所反应,那人已经劈手夺下了杨欢手中的那串佛珠。
杨欢本来是打算丢掉佛珠的,但他丢掉佛珠是一回事,被人从手中抢去又是另外一回事,没有人能够从他手中抢走任何东西,他更不能允许自己犯这样的错误,绝不允许!
杨欢立刻身形一纵,起身便追。
这人一抢之形丝毫未缓,在街道的人群中左闪右躲向前掠去。
在如此闹市之中施展轻功无疑是惊人的,但是杨欢已顾不得这许多,只是向那人影追去,也许那串佛珠真的有什么秘密,否则为什么有人去抢?
骤然远离了喧嚣的街市,林中显得异常的静,静得可怕。
秋,暮秋。
林中的枫叶灿然落了一地,天地间仿佛因为这血一样的红色顿时肃杀起来,生命在这里似乎已到了尽头,那么人呢?
会不会有人用血将这枫叶染得更红?
杨欢不禁这样想,但他知道这个人绝不会是自己,在未报家仇之前,他绝不允许自己去死!杨欢握紧了拳。
忽然微微一声响,一团黑影从树上跌了下来,杨欢不惊不慌,只见他手中的银光一闪,他的刀已经劈出,却并没有杀气,甚至连他头顶摇摇欲坠的落叶都未震下一片——那团黑影平平地落在杨欢的刀上。
这是一个黝黑的小坛,小酒坛。酒坛里装的自然是酒。
杨欢身后响起一声大笑,道:“好,杨欢果然是杨欢,就凭你刚才的那一刀,就不枉我请你喝酒。”
杨欢没有回头,眼中已出现笑意,他当然已经猜出了身后是谁,但当他回头时,神色已恢复了从容与淡漠。
那人见杨欢这一神情一怔,道:“才半个月,杨兄就已经把我这个朋友忘了么?”
杨欢淡淡道:“怎么会?薛大侠。”
一身黑衣长衫,一顶压得低低的竹笠,一双亮如夜星的眼睛,正是薛大侠。
薛大侠笑道:“你果然没有忘记我这个朋友,来,我敬你一杯。”
杨欢犹豫了一下,道:“我不喝。”
薛大侠惊讶道:“怎么,怕我请不起?那一夜我挣了十万两银子,虽然还债用去了一大半,但这酒我还是请得起的。”
杨欢叹道:“不是这个原因,我……我答应过别人尽量少喝酒的……”
薛大侠不可思议地看到杨欢眼中无意流露出的温柔之意,他忍不住用力眨了眨眼,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他终于恍然笑道:“恭喜杨兄,原来酒是因为红颜知己而戒,哦,什么时候请我喝喜酒,还是已经应该改口叫‘嫂夫人’了?”
杨欢神色略为尴尬,这时候薛大侠已经夺过他手中的酒坛连喝了三大口,叹道:“饮酒无伴,实在无趣得很……”
他言语之中露出兴意阑珊之意,似已将离去。
忽然杨欢道:“在‘无名寺’前抢走佛珠的是你?为什么?”
薛大侠缓缓地道:“因为佛珠里面有秘密。”
杨欢微一皱眉,道:“什么秘密?你怎么知道?”
薛大侠悠悠道:“什么秘密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那个叫道静的和尚一定认识你,他在门口站了近两个时辰,显然只是为了等你。”
杨欢道:“等我?可是我并不认识他。”
薛大侠道:“世是你真正认识的人又有几个,而像你这么出名的人又有几人不认识?想杀你的人想必也不会太少……”他忽然喃喃道,“你说奇怪不奇怪,我看遍了那串佛珠出没有发现什么秘密,只是每颗佛珠都有一个‘海’字……”
杨欢脸色一变,道:“将佛珠给我。”
薛大侠将佛珠递给他时忽然发现杨欢的手在微颤。
丙然是海伯!杨欢看到了佛珠背面的‘海’字,也终于明白了道静和尚的意思。显然海伯已知道了青路的存在,并警告他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与任务,否则……
杨欢顿时紧张起来,眼前似乎已经浮现出青路浑身是血的模样,他的心狂跳起来,忍不住月兑口道:“青路……”
忽然他感到薛大侠在他耳边大喝道:“杨兄,杨兄?”
杨欢终于清醒过来,慌忙道了声“失陪”,便如风一般掠出树林。
薛大侠无奈地摇了摇头,仰首将坛子里的酒喝干,似已微有些醉了,他低声叹道:“明月高楼休独倚,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他忽然自嘲般笑了笑,道,“我在说些什么?”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看来他是真的醉了。
杨欢从未想过自己会这么牵挂一个人,可当他看到青路安然无恙时忽然产生一种想哭的冲动,也许这就是喜极而泣吧!
可当杨欢看到桌子上收拾整齐的包裹时,他的整个心又提了起来。
杨欢拼命地抑制住自己的紧张与冲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若无其事,只可惜他装得并不太好。他盯着一直垂首不语坐在床边的青路,一字字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青路并未抬头,只是咬着嘴唇道:“我……我要走了。”
杨欢冷冷道:“这里让你厌烦了,是不是?我早就应该想到像你这样的女人……”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不忍再说下去,因为他的心在流血——为什么人总被自己爱的人伤害,为什么人总伤害自己所爱的人?
青路霍然抬头,她泣声道:“不,我真的不想走……”
忽然她扑向了杨欢,紧紧地抱住他,颤声道:“我真的不想离开,这里不想离开你,我本来已经走了,但我又回来了……”
杨欢任由青路这样紧紧地抱着,眼中的冷漠尽数化作无限的爱怜与温柔,无论谁看到他此刻的表情都无法把他与那个挥刀纵横江湖的杨欢联系到一起,这时的他只像一个无助又茫然得仿佛失去依靠的孩子。
杨欢终于叹道:“没有人让你走,只要你想留下来,住多久都行,这里就是你的家。”
青路道:“我很想留下来,但又不得不走,因为我不想连累你……”
杨欢心中一动,将她推开,直直地盯着她,道:“是谁在逼你?难道海伯来过了?”
青路抬眸看向杨欢,摇头道:“海伯是谁?不是因为什么海伯……”她使劲咬着嘴唇,终于道,“是因为‘洛阳王’。”
“洛阳王?”
青路道:“我听说那天你杀死的那两个人就是‘洛阳王’的手下,我知道‘洛阳王’的势力很大,他若想杀死我们比踩死一只蚂蚁还容易,祸是我一个人闯的,我不能……”
杨欢望着她含泪却黑白极为分明而且带着极为认真神情的双眸,温柔地伸手捂住她的嘴,轻轻道:“你这个傻女人,难道你不知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么?不要害怕,有我在你身边永远陪着你……”
青路微颤地点了点头,忽然抬手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地月兑下。
杨欢吃惊道:“你……你想做什么?”
青路已褪下最后一件衣衫,她慢慢走过去紧紧抱住杨欢,柔声道:“你……你对我这么好,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事,我都要你知道,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