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唯见秋月白 第七章 语噎岑寂处(1)

珑染在他房门前犹疑了半晌,终是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

屋内有些阴暗,炉里燃着香料,细闻之下才会觉察到的恰到好处的淡香。萱见正在床前点灯,他今日没有束冠,一瀑黑发松松挽就,垂于颈侧,烛火里他的脸色仍显得有几分苍白。珑染方踏近一步,萱见的眼光便掠过她湿泞的裙角,微微皱起了眉。

珑染这才发现自己脚底下一路延伸过来的水迹,忙尴尬地站在原地不动。

“太子妃私自出宫不大好吧?”萱见突然出声。

“我用摄魂术……骗过了他们……”珑染说话有些不连贯,一面紧紧盯着自己脚尖,“我心里放心不下,想过来看看你的伤势——”

“臣已无大碍,不劳太子妃费心了。”

“我……还欠你一句道歉。”

“你对我说过很多次,不缺这一句。”从相识那天起,她便一直把“抱歉”和“多谢”挂在嘴边——“太子妃何时做错过?”萱见反问,眼神是她许久不曾见过的锋冷。

“我当时选择救他,是因为……我若不救他,他必死无疑。而你的武功比他好,在那种情形下仍是有生还的机会的……我……”珑染竭力想要心平气和地说出这番话,却克制不住双肩的颤抖,只剩支离破碎的句子。

她用观音针救金鸢的那瞬,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谁更重要,仅仅是出于本能地为了减轻代价,在受伤与死亡之间,她只能选择前者——纵然心里有万千不舍和不愿,她却清楚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倘若那日的情形再重现一次,她还是会选择先救金鸢。

“倘若我死了呢?”萱见一瞬不瞬地凝视她的眼睛,语气里竟有一抹狠意。她做得很好,很清醒很理智——再也没有人比她更理智了!可他简直恨透了这种冷冰冰的理智!原来所有人在她面前只能先谈价值,再谈情意——这就是她大义的取舍!

“倘若我不幸死了,你会怎么做?”一抹凉薄的笑意浮上嘴角,他却很想知道答案。

冗长的沉默,直到珑染的睫毛动了动,缓缓地,一字一字道:“这样的惩罚还不够么?”

你死了,可我不能——我需要留着这条命,留着这条命无休无止地想你念你——想你游走在黄泉而我却停留这世间,想你对我付出真心而我却对你见死不救,每每想你一次都会锥心蚀骨痛不欲生——痛到想忘却不能忘,想死却不能死。这样的惩罚——还不够么?

她说过:如果金鸢死了,那她一辈子也不会快活。

而如果——如果萱见死了,那她一辈子都生不如死!

“若真是那样,我宁愿自己在十六年前就已经死了。”珑染强扯出一丝笑意,不让自己看起来那样狼狈失态,“还有,我会恨你曾经救过我——”她笑得满眼都是泪,慌忙拿衣袖挡着,“你让我背负着一生对你的亏欠活着,倒不如,让我了无牵挂地走……”

萱见本已缓和了神色,却被这“了无牵挂”一词再度惹恼:“那我当初真不应该救你!”他怒极反笑。

当日他藏身暗处,却故意到最后一刻才出面救她,便是因为她脸上那坦然无畏的神情,看得他一阵心惊与不可遏止的震怒——所以他在等,等她最后一刻求生的意识。

因而他更气的是,她既然有观音针,当时却不肯用来自救,而在后来救了金鸢!

“我并非觉得自己的命没他的重要……但,当时两方实力悬殊,这厢只有我和太子两人,我自以为已不可能还有活着的希望……即便我救了自己,也仍旧逃月兑不了最后被杀的命运,倒不如省点力气。”珑染看出他心里所想,叹息道。

“所以我救你根本就是浪费力气,多此一举?”萱见已是冷笑了。

“不是——”珑染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急着想要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自知辩解无力,只能缄口。但她始终站在那里没有走——换做平日的她定是仓促离开了,可今日却像是表明自己的决心一般,若今日不能得到他的原谅,她便绝不走。

她从来是个进退合宜、有礼有度的女子,却也可以为了他放弃一些顾虑和矜持。

她对他的情意——他知道,并像她表面所看的那样的平淡,只是她从来藏得极好。她本是一个平淡如竹的女子,不善于表达自己,亦不贪求浮华辞令,那些海誓山盟的漂亮话原是她学上百年千年也说不出来的。

萱见的心弦微微有一丝松动,暗自用余光打量着她,她还是着一身颜色发旧的淡绿衫子,这衣裳总显得她的气色格外不好,明明无病,却比他这个真正的病人还要看荏弱了些——她本可以穿颜色鲜亮些的,像上次那件蓝缎衣裳就不错,样式好看,衬得人也清丽有神采。

萱见又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心下已有一番思量。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室内安静得只听见窗外的雨声孤微。直到萱见一言不发地走到珑染面前,淡淡看她一眼,遂又瞥向她后背贴着的橱柜,嘴角似要上扬,话语却不冷不热:“药匣在里面。”

珑染这才意识到他的伤口需要换药,“啊,抱歉。”她赶忙挪开位置。

萱见取出药匣后发现她仍不依不饶地站在那里,眼睛盯着地面。那瞬,他的嘴角分明勾起一个有趣的笑来,慢悠悠道出一句:“你是觉得我会穿着衣裳换药么?”

珑染的思维有短暂的停滞,蓦地满脸通红:“抱歉……”她急着转身要逃,却在听到他接下来更加平静的话语时整个人僵在那里——

“慌什么,也不是第一次瞧见了。”

……

“……所以,我只是无意间路过……”直到萱见伸手将她揽入怀里,珑染仍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尽避说的都是再真不过的事实,但明显有点底气不足。

萱见但笑不语,一面抚着她的发,状似漫不经心地在她耳边道:“那天在妙荼寺,我曾去天玑楼祭拜了几位山神。”

珑染随即忆起那日在天玑楼内的一切,耳根莫名有些烫。不过……他定然不会知道她曾在他面前幻化成耶萝神像的事情……

“我曾抚过耶萝神像的玉足,”察觉到怀里的身躯有些僵硬,萱见又笑,“还烧了一支签。”

“你许了什么愿?”珑染话一出口才懊恼自己问得太过急切。

“嗯……”萱见唇边的笑纹加深,却不疾不徐道,“我在竹签上面写了四个字。”

“……”珑染隐隐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陷阱,但那时满腔的意乱情迷已不足以教她弄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只知道抬头时他清俊的面庞已近在眼前,她心下一跳,眼眸未闭,就这样看着他轻轻吻上自己。温暖的唇瓣,浅行即离触过她的额头,脸颊,最终落至她发热的耳垂——

“是……”那道声音明明近在耳畔,却总显得遥远而不够清晰,“罗、袜、生、香。”

“……嗯?”珑染没听清,也欠力气去分辨清楚。脑中渐次有一些思绪虚虚实实地浮上来,那一日梵音缭绕的神龛前——他抚上她的足,掸去那一寸香灰。

拈花有意风中去,微笑无语须菩提。念念有生灭四相,弹指刹间几轮回。

轮回中,心若一动,便已千年。

她在心里默默念着,一遍又一遍:纵使千年之后,我依然甘愿在你的眼神里沉沦。

“珑染,你是何时将我放到心上的?”

“……很早,很早的时候。你呢?”

“我自是比你早的。”

彼时萱见正坐在太医院南苑的石凳上,专心研读药理。春袍窣地,繁花照眼。

翻了几页,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到底是谁……”

他已经易容成太医入宫三个多月了,还是没有寻出关于那个女子的线索。他始终记得三年前的那个晚上,秋月皎然,夜露幽凉,他曾在楼兰留下一段温存的回忆,却被迫抹去了……后来回焉耆才知道,他是被人施了摄魂术,忘记了那些事,但记忆里仍残留了一些片段——那是一个平淡静好的女子,记不清她的模样,只是那份牵念一直在他心头萦绕不散。

他年过廿五,却至今未娶。因他不轻易信人,对待外人素来客气冷淡,即使曾有不少条件优异的女子对她殷勤示爱,却都被他婉拒了。倒并非因他眼光太高或是天生对异性的排斥,而是他没有找到能够教他心动的女子。

他想要的,无关美貌和才情,只是一种灵犀的情愫,能够让他一眼认定:原来是你。

直到三年前他在楼兰遇到那个女子,才动了这份心,所以他回到这里,想要找到她——他知道这样做无异于大海捞针,却始终无法放弃。但这些天来周旋于后宫众妃嫔之间,见过太多的艳色姝丽,愈发觉得希望渺茫。又或者,她已经离开了么……

正陷入冥思时,突然一股异样的气息逼近,他立时警觉,掐指一算,便知自己已被阻隔在九宫卦阵之外。而卦阵的中心——便是对面那片竹林。

这九宫卦阵倒并非害人的邪阵,布阵的人通常只有一个目的——掩人耳目,因为阵内发生的一切外界都不会知道。

越是这样遮遮掩掩,萱见反而越有兴趣探探里面究竟在玩什么把戏。于是他右手捻指如兰,左手掐了个剑诀,一式“拈花一笑”,用内力将阵外屏障切开一道口子。凝神细听,隐约有女子的交谈声落入耳际——

“幼焉,是你啊。”女子声音细小,些许清倦的语调,却掩饰不住因故友重逢的笑意。

竟是中原语言?萱见思绪一顿,三年前他拜了一位中原道士为师,因而学了些中原语言。他记得竹林那端是太子妃的凤竹苑,他并未去过,只偶尔听别人提起过这凤竹苑的主人——太子妃,一个生性懦弱、笨口拙舌的中原公主。

那声音又道:“是教主派你来找我的?”

教主?难道太子妃竟是异教的人?那么太子……萱见心思百转,却不动声色地听下去。

“说得真无情喏,我想你了就不能来看看你?”相比之下,另一个女子声音便显得乖张许多,那言语里满满都是嬉笑作怪的成分,料想应是个狡猾的人物。异教的女子……大抵该是这样的。

“那么,我请你喝酒,可好?”那声音便又笑了,明知对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却并不与她争辩。她将清酒斟满小银杯,举杯相邀——“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两句说的却是她自己的处境。此行一别,偌大皇宫便又只剩她了一人。她对上古倾昙虽无多少情意,但昔日的姐妹不远万里过来看她一眼,无论于公于私,她都心存感激。

“哈哈,”幼焉笑得不可遏止,“当初的朽木居然也会说这么煽情的话了,果然嫁了人就是不一样啊。”因她在教中最呆板木讷又不爱说话,自己便给她取了个绰号叫“朽木”,意为“朽木不可雕也”。

“太子待你好么?”陡然间话锋一转。

短暂的沉默,那声音微笑道:“自然是好的。”

“切,骗鬼去,谁会喜欢你这块朽木?”

并无恶意的挖苦,对方听了也只淡淡付之一笑:“我说好,你又不信。”意思是——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要来问我呢?

“跟你这块朽木谈话真没劲。”幼焉撇撇嘴。调戏她她不配合,骂她她也不回嘴,无趣啊无趣,难怪连主上都懒得去捉弄她。“主上喊我带话给你,那本《梨花九渡经》到手没有?”她这才道出正题。

“快了。”这回答便有些敷衍了。

“什么叫‘快了’!?”幼焉使劲瞪她,“你花三年的时间都没搞定一本经书?”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