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查嫱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乘着一只小船,在朦胧月光的照耀下,绵软地铺展向前。这时河面上传来一阵笑声,那笑声越听越清楚,她心里一动,那是于少堂的笑声,只有他笑起来会像驴叫。只见越来越近的官船船舱里踉踉跄跄走出一个人,没错,果然是于少堂!
他也看见她了,"追上,抓住她,快抓住她!"
她拼命划着浆,汗水淋漓,眼看后边的船就快追上来,这时,她望见聂华尉就在前面的大船上,兀自站立在船舷观看风涛。她使劲呼叫他的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于少堂跳到她的小船上,"苏州第一美女,我看你怎么逃出我的手掌心!"
她用上最大的力气,呼喊着,"相公,救我……"
聂华尉被喊叫声惊醒,关心地走到床前。见她汗流涔涔,脸色桃红,越发使人爱怜。模一把她的脸颊,热得烫手!
"相公,相公,救我——"
她在喊秦聪!聂华尉顿时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脸上被妒火烧得发烫。贱妇!已经嫁给他了,竟还对别的男人念念不忘。
为什么喊秦聪救她?她是梦到他想对她怎样,所以才喊秦聪救她,越想越气,直至额头青筋暴出,紧握的拳头飞出,打在帐架上,整张床摇晃了起来。
这一摇晃,把查嫱摇醒了。她觉得头痛口干,挣扎着想起身下床喝水。
"你下床要做什么?"聂华尉沉着声问。
查嫱转头,全身一震,他的神情好阴沉!她飞快地思索着,谁惹他了?这里没别人,难不成是她!?可是她睡着了,虽然脑筋没有停止过思考,查嫱仍然了解自己得赶紧回应,"我口好渴,想喝水。"
"我去倒。"他倒了杯水,扶起她,将杯子送到她唇边喂她喝。
喝下去的水有如琼浆仙露一般甘甜。她感激地看着他,"谢谢。"
"你受了风寒,晚上记得盖上被子。"说完,他转身走向门口。
"这么晚了,你上哪去找大夫?"她认为他出门是去替她找大夫。
本来他是要去找韩秀,因为韩秀懂医术,但转念间想到她的梦话,便冷着心肠说,"我不是去找大夫,而是去那个新寡老板娘的房间。"
她微微一怔,"你去她那做什么?"
他挑了挑眉,"你说男人三更半夜去女人房间,会做什么?"
天真,她太天真了,竟以为他会关心她——查嫱咬了咬唇,一股苦涩的泪水直往肚里流淌。原来他希望她最好一病不起,没她这个正室,就可用八人大轿抬回心爱的女人,不必委屈自己的最爱做妾。
"天亮前回来好吗?至少在你随从面前为我留点将军夫人的颜面。"
她竟不阻止,可见她巴不得他去找别的女人,不来找她最好!她正好可以为秦聪守节,聂华尉这样思忖着。说起来,她是桃花夫人第二。
桃花夫人是春秋时息侯的夫人,楚文王攻灭息国后,将桃花夫人掳去做了王妃。桃花夫人在楚国王宫一住十数年,为楚文王生了两个儿子,但始终不说一句话。楚文王奇怪之下,追问不休,桃花夫人答道:"身为女子,嫁有二夫,只差一死,还有何言可说?"
她的心态就像桃花夫人,一个心丧若死的女人。
为什么他不是息侯,而是楚文王?
"人家说女人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夫人真是与众不同啊。"
"我读过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不会有第三从,因为你不可能为我生下子嗣。"他神情冷戾。
好歹她也是他的夫人,而且身分还是相国之女,这么名正言顺和娇贵,他都不认为她有资格生他的孩子,他的心里大概只有那女人才有资格吧。
真想看看那个女人。
聂华尉看一眼查嫱,"那寡妇看起来挺风骚的。"说完,随手带门出去。
查嫱躺下来,把身上的绿绸被向上拉了拉。她听见更鼓声,已是四更天了。
没多久,一声清劲的鸡啼,天亮了。
她从梦中惊醒后,便一直无法人睡,心里很不安宁。她一遍又一遍地揣量着这梦的吉凶,隐隐觉得有一种不祥之感。
其实,也没什么好不安的,虽有名无实,但她终究是聂华尉的夫人,于少堂再横行霸道,谅他也不敢得罪她丈夫,她丈夫持有尚方宝剑,可以先斩后奏。
她决定赶快起床,珠儿快来伺候她了,而她还一丝不挂呢。强忍着身上的不适下床,挑了件玫瑰红芙蓉锦缎袍子穿上。
珠儿送早饭来,见查嫱翠眉不画,鸦髻懒梳,那倾倚在床上的娇弱身子,像路边一朵被强风袭击的凋萎的小花,珠儿心中暗忖,这姑爷貌似文雅,其实是头牛,不是一个怜香惜玉之人。
查嫱看了一眼早饭,毫无食欲。
"小姐,你不吃吗?"
"珠儿,我人不太舒服,没啥胃口。"她语声轻柔的缓缓地道出。
"我去找韩秀。"珠儿边说边转身。
"找他做什么?"她问道。
"韩秀懂医理,随身携有药箱,我去请他来给你看病。"
"你怎么知道他懂医理?看起来,你跟他混得很熟嘛——"
"也没多熟——"珠儿红了脸道,"昨天我肚子痛,拉得快虚月兑,后来他给我药吃,就不再肚疼了。其实韩秀没投军旅前是位大夫。"
"对了,昨天我洗澡时外面怎么变成韩秀?"
咦,早上姑爷也问她这事。"就是因为我肚子痛,急着要去茅厕,可是你洗澡没人看守又不行,所以才找来韩秀。我这就去请韩秀来。"
韩秀看完病后,给珠儿紫苏、绿豆和薄荷。珠儿在药壶上煮着,满屋弥漫着药的香气。
"我刚跟姑爷说你不舒服,他说让你休息一天,明天再上路。姑爷对小姐真是体贴。"
"珠儿,我不想再从你口中听到姑爷这个称呼。"查嫱柳眉倒竖地说。他才不是体贴她人不舒服,而是他昨晚尝了一夜甘露,意犹未尽,多待一晚,好再去那俏寡妇房间风流快活。
看来,小姐的第一夜很不愉快,珠儿心想,姑爷昨晚到底有多粗暴?
***********************
韩秀开的药十分有效,喝下两碗药汤,再睡上一觉,烧渐渐退了。
查嫱下床,坐到梳妆台前,细心梳理着发髻,然后在发髻上插了一对金玉珠翠梅花簪。
珠儿推门而人,一进门就喊,"小姐,我快气炸了。"
她施施然转过身,"你在生谁的气啊?"
"姑——将军。"
"怎么,他吃你豆腐是不是?"她猛地站起身。
"不是啦,他跟那个老板娘眉来眼去,我看了好生气,那老板娘好不要脸,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我看到她故意用胸部去碰将军的手臂,我看她大概想要将军收她做侍妾。小姐,你怎么都不生气?"
"有什么好生气的,她相公死了嘛。"她显得毫不在意。
"小姐!你该不会像小宝的小狈死掉,把我的小狈送小宝那次一样吧?钦,将军可不是小狈,不能因为老板娘相公死掉,就把将军拱手让她。"
"这年头,有钱有势的官老爷,哪个不是妻妾成群?我干嘛像个妒妇,寻死寻活地阻止他,不如由他去,他高兴纳几个妾就纳几个。"
"可是老爷也没纳妾啊,我听李嬷嬷说,夫人还没生你前,老夫人逼老爷讨妾传宗接代,可老爷怎么都不肯,还好夫人生了你,总算对老夫人有交待。"
"唉,生我这女儿一点也不好,查家庞大的家产被我一个人败光不说,还害得爹娘潜逃幽避,流离失所。"她难过起来。
珠儿见她忽然伤感,安慰劝道,"小姐,别这么自责嘛,等你生下将军的小孩,把实情告诉将军后,我们就可以去接回老爷夫人,相信老爷、夫人看到将军这女婿一定会非常高兴。"
"等等,我生将军的小孩?"
"你……你们昨晚不是那个了……那个后……不是就会有小孩?"
"做那个是会有小孩,但不是百分百,而我没做过,所以百分百不会有。"
"你们没有——"珠儿用似笑非笑的眼睛盯着查嫱,"小姐,我又不是外人,你还会不好意思。"
她眼睛一转,"拜托,你没问韩大夫?我是受了风寒,不是房事过度。"
"呃——我一直以为是将军不懂怜香惜玉,昨晚太过粗暴,所以小姐早上才会看起来病恹恹的。"珠儿搔着头,自言自语地。
聂华尉懂不懂怜香惜玉,她不知道,但她知道他懂"偷香窃玉"!
"你多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少管我的"房事"。"她伸了下懒腰。"躺了一天,你陪我去附近逛逛。"
"我先声明,我身上没多少银两,没办法让你大发善心。"
"我头上有簪子。"查嫱笑说,翩然出门。
山上松竹交翠,但见竹林中有一山门,查嫱和珠儿拾级而上,尽头是一座庵堂。走进了庵堂,在菩萨观音像前拈香礼拜。
"菩萨,请你保佑信女爹娘平安无事,无病无灾,长命百岁。"查嫱默默祷念着,"信女的相公,他叫聂华尉,请你记住他的名字,保佑他在战场杀敌时不被刀箭所伤。"
她又拜了两拜,"珠儿把你身上所有的钱财都供养给菩萨。"
珠儿不敢有异议,模出身上的碎艰交给女尼,查嫱取下她的簪子一并交给女尼。
回到客栈后,店小二告知查嫱,老板娘刚送饭菜去她房间。
罢走到房门口,旋即听到嬉笑声。本来想走,可这是她的房间!
犹豫一阵后,终于推门进去,眼前的情景使她怒火攻心,正想抽身退出时,老板娘慢慢从聂华尉的身上立起,优雅地系上襦带,并用手梳理下发髻,娇声慢调地道,"将军夫人,你别走啊,饭菜我给你送来了。"
"不好意思,麻烦老板娘亲自送来。"
"能为大将军"服务",是我的荣幸。"老板娘对聂华尉投射眼波。
珠儿说老板娘不要脸,她觉得珠儿客气了。老板娘是不要脸到家了!
老板娘婀娜的身姿经过她时,挑衅地嬉笑着说,"夫人好福气啊,能嫁如此"勇猛"的相公。"
查嫱觉得受了极大的侮辱,心里的怒火一下烧到喉咙。她强抑着,不把情绪表现在脸上,冷眼看着坐在床沿的聂华尉。
老板娘一走,聂华尉便说,"你真是没教养,不敲门就进来。"
"对不起,坏了你的好事。"她讥诮地说。
"晚上我可以去她房间。"他懒懒地说。
一般老婆捉奸在床,没怒发冲冠,也会哭闹不休,而她却好像没看到。聂华尉心直往下沉,他安排这一幕,无非是想看她会不会吃醋生妒,至少当他是她相公,然而她一点感觉也没有。
他就算是跟一百个女人在床上,她也不会打破醋缸吧。
"将军,日后你同女人寻欢,请别在我床上。"她心里微微一阵酸痛。在她床上跟女人那个,这叫她情何以堪——
"明天韩秀先带你们回辽东,我要去苏州一趟。"
"苏州!"她心中一颤,忙问,"将军去苏州办何事?"
"我要去接个女人,她是暖翠楼的名妓,贺小宛。"他特别强调,"她虽出自青楼,但葱质玉心,跟我的时候,还是第一次,我听说她后来只卖艺,不卖身……"
原来他心系的人是贺小宛,而贺小宛一心等待的梳拢人就是她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