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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随水 第三章 夜月掩雾深(2)

水源沂望着她没有说话,而后径自捉住她的手腕,意料之中地探出那早已凌乱不堪的脉象。惨淡的月色掩映着她的脸,呈出一种病态的白,似纸。绛润的唇偏显突兀地嵌入了这张白素笺里。入眼便是瑰丽的红衬着苍冷的白,竟平添了些许悲戚之意。

“方才你强压下那股内力不让她察觉,定是受了内伤。还是少动怒为好。”水源沂淡淡地道出这个事实。而她方才之所以会吐,也是因为心脉紊乱气血过虚吧……思及此,他不禁暗中为她输入了些内力,缓定她体内四处游窜的真气。

“死不了。”云绛砂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而后倔强地抽回手,移开目光,“你也别自责,反正是我一厢情愿。”原想用最潇洒的语气告诉他,话一出口却连自己都觉得凄凉。忍不住要在心里骂自己自欺欺人没出息,明知他根本不会自责的啊……

水源沂微微抿唇,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缄默。

见他不说话,云绛砂的思绪也打了顿,便忍不住软软地低叹一声:“唉,你说水家的声誉,当真有那么重要么?即便会因此抛却那闲云野鹤的生活?”她抬手抵住眼角,幽幽地开口:“原本不想理的人却不得不理,原本不想管的事也不得不管……换作是我,定是很苦恼的啊……”

水源沂的眸光骤然一冷,“水家的事,你究竟听说了多少?”

终于得到意料之中的回应,云绛砂不由得嘻嘻一笑,立时换上一副耍赖的口吻:“倒也不多吧。只是听说从前的水家与潋水城关系匪浅罢了。”她眼儿弯弯,唇儿翘翘,眉目落得好生妩媚,“比如水家在商业上的劲敌总会莫名其妙地死于家中,而潋水城又总能得到足够的银子招兵买马,广纳良才之类的……”

她始终是嬉皮笑脸没个正经,水源沂的脸色却起了波澜,连藏在袖中的手也微微握成了拳。是呵!水家与潋水城曾有的“互惠互利”,早已是明不可辩的事实……

“不过呢,倒也不知为何,两方忽然在二十年前断了联系,从此便是阳关道与独木桥,互不相干。”云绛砂忽又讪讪地笑,而后涎皮地贴近了他身道:“这些都是绛砂道听途说来的,自然是虚构的成分居多,三少爷可千万不要介意啊。”

“自是不会。”水源沂冷冷一笑,语带自嘲,“可还有别的?”

“别的?”云绛砂眼眸一转,掩住眼底狡黠,而后又笑吟吟地接着道:“嗳呀,别的可都是些荒诞无稽的八卦了。比如水家如今的财富其实是由一个穷乞儿白手起家得来的啊,比如痴情老爷与温婉夫人的海天连理啊……”

她一面说着一面还煞有其事地掰起了手指来数,“还比如为何大少爷总是奔波在外鲜少归家啊,而大少女乃女乃一大把年纪了都生不出个女圭女圭啊以及太后贤明爱才,因而会破了先例提拔二小姐为女丞相之类的……”

她倒真是没个避讳越说越带劲,恨不得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细数个遍,水源沂终也忍不住轻咳一声,打断了她漫无边际的扯谈:“够了。”啧,水家的风流韵史,可也“多亏”了那些爱嚼舌的说书先生们四处宣扬了。

云绛砂便又顽皮一笑,很识趣地岔开了话题:“说起来还要谢谢三少爷啊,若没有你的秘密当挡箭牌,恐怕绛砂早就被她先屠为快了。”果然自己料想得没错,那女人对这位三公子同样很感兴趣呐——自己只是一时情急胡诌出一个“三少爷的秘密”,便能将她骗入圈套。

水源沂淡淡地“嗯”了一声:“戏演得不赖。”他瞪了她一眼,一贯疏冷的脸色却微微有了些动容。醉酒装睡,这丫头果真也狡猾得很。

云绛砂嬉笑着应了一声“当然”!转念一想,又多了几分不平,“真是,我原以为豪门的夫人小姐起码会知书达理一些,不会像我这么俗气,没想到撒起泼来也跟乡野村妇没个两样嘛。”切切切,又会踹人又骂粗口的,怎么看也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

“你总是这样看轻自己吗?”水源沂忽而冷冷地问出一句。转而望进她的眼睛里,那样犀利地注视着,仿佛是要将她看穿。

“啊?什么?”云绛砂困惑地眨眨眼睛。娘咧,这玉佛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啊?

“没什么。”水源沂淡漠地别过脸去。心里陡然生出一股闷气,毫无来由的。这个女子,究竟要何时才会正正经经地说句话?

这样想着,他更觉得心烦意乱,转身便要离开,却被云绛砂急着扯住了衣袖,“三少爷先别急着走嘛。”不理会对方眼底的疏离,她又厚着脸皮黏了上去,“所谓知恩要图报,我今日助了你,那,明日的推荐函——”

“离开水家。”水源沂忽然打断了她,语气冷硬。

云绛砂的身体陡然一颤,“什么?”像是没听清他的话,她又问了一遍:“你方才……说了什么?”声音竟恍惚得像在梦呓。卷翘的睫毛下,一双细长的桃花眼睁得很大,却空得望不见底。少女的脸上落了一层很薄的阴影,模糊地覆住了一切,看不出任何表情。

“离开水家,我不想再看到你。”水源沂冷淡地丢下这句话后便甩袖而去。

望着他决然离开的背影,云绛砂失神了许久,忽然却放声地笑了,“哈!你以为就凭你一句便可以让我放弃吗?要我离开水家?你——做——梦!炳哈……我追了你十二年,好不容易追到了,就不会再放手!”话语一哽,她慌忙用衣袖拭了一把眼睛,用力眨去眼底的雾气,微红的眼眶似染了一层嫣俏的胭脂晕。

“哼!不就是封推荐函吗?姑女乃女乃我偷也要将它偷过来!”

第二日清晨,水府斯净堂。几十名举止得体的丫鬟列成整齐的一排,静等着他人来唤。

“下一个,花寨柳家的千倌。”晚榭字句轻快地按着册簿登记唤出新进丫鬟的名字,一面往右边的红笺上誊,头也不抬。她的身侧便坐着蓝茗画,支着腮半阖着眼,她的眼下留着淡淡的暗影,神色颇有一些慵懒,却依旧妩媚至极。

“嗳,千倌在此。”一个俏丽的丫鬟微笑着迎身上前,朝蓝茗画盈盈一拜,“大少女乃女乃。”

蓝茗画狭眼掩去一个呵欠,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嗯。”她拿过千倌手上的推荐函,掏出信封里头的纸笺,眯细了眼睛认真审视了许久,而后素手写意一挥,“好,下一个。”

……

拜托,一张破纸几个烂字而已,又不是什么书法名作,有必要研究得这么细致吗?站在竖排中央的云绛砂连连在心底下哀呼不妙,蓝茗画这女人,不,这半仙可不是省油的灯啊,万一她瞧出自己手上的推荐函是伪造的……

这样心虚地想着,不禁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信函,忽感觉身后一阵细微的骚动,伴着几个丫鬟间窃窃的耳语:“快看啊,竟是三少爷呢……”

云绛砂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回头,便望见了那张清冷慑人的绝色容颜。不变的狭长的凤眼微抿的唇,不变的出淤泥而不染的绝尘风骨,不变的眸底的荒漠与疏离。只是——

他那铁青的脸色,怎么看怎么像来讨债的哦……呃,错觉吧?

“天哪是三三三三三……三少爷……”一个站在排尾的小丫鬟激动得舌头都打了结,“我我我我我……我居然看到三少爷了……”

“居然是三少爷本人嗳!啊呀可要死了,这还是我来水家第一次见他呢!”

全然不理会丫鬟们兴奋的私语和绯红的脸颊,水源沂只径直走至云绛砂面前,二话不说便夺走了她手里的那份推荐函。

“为什么还在这里?”他冷声问,眼神锋利。

“啊……我……”云绛砂避开他的目光,垂着头局促不安地绞着手指,“那推荐函……其实不是……”她嘴里嘀咕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水源沂眯起眼睛冷冷一笑,脸色却越发青白难看,“君子多情,止乎于礼。你做出此等不齿之事,竟还有脸待在水家?”声声句句咬牙切齿。

话一出口,便只听四周一阵倒抽凉气的声音。所有的丫鬟皆满面羞容更禁不住要浮想联翩。不齿之事?难道——难道她对三少爷做了……啊呀可要死了!

云绛砂更是狠命咽了一大口口水,瞪大了眼睛直直望着眼前的人。这这这……这“不齿之事”……咳咳,好吧她承认,虽然她没少做过这类的春梦……可是,可是等等!苍天可鉴啊!虽然她垂涎他已久,却也一直是有这色心没这色胆的啊……

再偷偷瞥一眼他俊颜肃凝俨然一副“还我清白”的表情……娘咧,不是吧?云绛砂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哪晚梦游的时候实在情难自禁于是真对他做了什么什么……

“三公子。”一声酥媚的轻唤打断了云绛砂漫无边际的遐想。抬眼,方才还坐在正座上的蓝茗画已笑意盈盈地朝两人走了过来,莲步婀娜,媚眼如钩。

云绛砂慌忙举袖掩面,颔首福身,“大少女乃女乃。”她恭恭敬敬地朝来人行了大礼,并趁机暗抹了一把挂在嘴角的不明液体。

蓝茗画斜睨了她一眼,眸中掠过鄙恶之色,转而却又朝水源沂笑得嫣然如画,“三公子特意来此,是否与这丫头有何过节?”

水源沂凤眼一狭,清傲地道:“本少爷不想再看见她,而这推荐函——”他扬了扬手中的信函,狭长的凤眸掠过一抹狠色。而就在云绛砂瞬间反应过来却还来不及阻止时,那推荐函已在他手中化为灰末,“形、同、虚、设。”

“三少爷?!”云绛砂的脸色煞然一白。他当真要赶她出水家,不留一点余地?

这变节生得突然,就在满堂皆惊时,唯一不减笑意的人,便只剩了蓝茗画,“嗳哟,三公子这又是何必?”她伸手抚上云绛砂的发,神情爱怜地望着她,“这丫头也是赶了不少路才来到我们水家,如今毫无缘由地便将她逐回,怕是不好同原主交待吧?”护她之意显而易见。

云绛砂的身子略微一僵,再抬眼望向水源沂时,却恍然明白了一切。原来,如此……

“那日确是绛砂逾礼。三少爷生性喜洁,绛砂不该擅自为三少爷叠衣铺被。”云绛砂忽地低低地道,眼帘垂落,凤尾般的长睫很好地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奇彩,“绛砂日后定会循规蹈矩,再不碰三少爷的衣物分毫。”

水源沂冷哼一声,眸底泛出嫌色,再狠狠一挥衣袖,便绝尘而去。

其余的丫鬟们皆在瞬间恍然大悟,原来那所谓的“不齿之事”,仅是——叠叠衣裳铺铺被,如此而已。啊呀可要死了哟!方才竟歪想到那方面去了……

“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贴身丫鬟了。”蓝茗画削尖的手指细细抚过少女的一眉一眼,那样专注且意味深长地望着,连唇角的微笑也深深媚到了骨子里。随后便见她微微倾身,咬着少女的耳朵道:“只要你乖乖听话好生服侍,我绝不会亏待你的……可记住了?”

“绛砂绝不敢忘。大少女乃女乃。”少女低眉瓮声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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