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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月明珠有泪(上) 第七章 未央山(1)

当那座巍峨险峻的万仞高山以一种压顶之势横空出现在视野中时,宁净雪的呼吸都为之一窒——像一条巨龙盘亘在天地之间,傲视苍穹,凌驾大地,轻而易举地把这红尘中的一切都化作了微尘。

“那……那就是未央山?我们的目的地?”她颤抖着问,并不抱希望地想听到一个否定答案。

秦钺满足了她的心愿,“不,我们的目的地是那里。”

她指的是未央山巅浮云尽头——那是接近天的地方,在地面只能看到白云缭绕。

魂断崖!

宁净雪差点从马上掉下来,不过她终究还是坐稳了,解开身后的包袱,开始乱翻。

“你找什么呢?”封天涯和秦钺都奇怪地看着她。

“衣服,常言道‘高处不胜寒’,魂断崖那么高,想必爬上去能把人冻成冰,我得多穿点衣服。”

“傻丫头。”封天涯哈哈大笑,纵马靠近她,拍着她的头,“你还找衣服,你以为日尊堂的人都是木头刻的,一动不动地等着你往上爬?你还是找找哪里有安全的路能上山吧。”

“是哦,还有日尊堂的人呢。”宁净雪放下包袱,苦恼地皱着眉,“光爬个魂断崖就能把人累个半死了,现在又加上日尊堂的拦路虎……天涯哥哥,怎么办呢?”

封天涯忍不住捏捏她皱成一团的小脸,转头看着秦钺,“你陪她在这儿等着,我去探探路。”

“小心点儿。”

“放心吧。”

封天涯纵马驰向未央山,留下的两个女孩子下了马,把马拴在树上,背靠背坐在地上。

“放心吧,天涯哥哥可厉害了,他一定有办法把我们带上魂断崖。”宁净雪说给秦钺听,也说给自己听,她用这种办法给两个人打气,毕竟前途艰险,谁心里也不轻松。

“你……你很相信封天涯。”秦钺轻声道。

“那当然了,天涯哥哥又聪明,又有本事,连天刃四卫都不是他的对手,而且他又救过你的命,你不相信他吗?”

“我当然相信。”秦钺咬了咬嘴唇,迟疑道,“我是说……净雪,你以前很讨厌围在你身边的男子,可是你似乎……对封天涯很好……”

她眼前闪过的是封天涯拍着宁净雪的头,如此亲昵,如此呵护,如此……刺眼,刺到她的心都隐隐作痛。

“因为他们不一样啊。”宁净雪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她视这一切理所当然,“天涯哥哥和他们不一样,天涯哥哥是真心对我好。”

“你……这么肯定?”秦钺的声音越发低了,仿佛叹息——为什么她从来看不到他的真心?

宁净雪听不出她的黯然,她沉浸在自己的心境中,甜甜地笑,“那当然了,我一看到天涯哥哥就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似乎我们很早以前就认识了,我就忍不住喜欢他,亲近他。”

秦钺沉默着,看最后一片枯叶在风中飘零,一派萧索。

“喜欢他……亲近他……就像你的许言哥哥吗?”

“许言哥哥?”宁净雪一惊——为什么她没把这两个同样让她感觉亲近的人联系在一起?封天涯和许言……不,不,那是完全不同的人,完全不同的感受!

她霍然转身,“阿钺,我见到许言哥哥了。”

秦钺被她拉着不得不面对面,然而她看她的眼神有些许闪烁,“你……真的见到许言了?在哪?”

“是真的!在荼蘼山,荼蘼花开的地方,他出现了,还救了我!”宁净雪的声音有压抑着的激动,秋水似的眸子荡漾着兴奋,然而,很快又暗淡下去。她松开抓着秦钺的双手,背过身去,声音闷闷的,“可是,他不承认,他说……他不认识我。”

秦钺看着女孩儿纤细孤单的背影,想了一下,坐到她旁边,小心翼翼地措辞:“那个人……碰巧在荼蘼花开的时候出现,又救了你……所以你可能会混淆,因为那种情形……会把他……错认成许言……”

“我没认错!”宁净雪打断她,脸上是无人可以撼动的坚持,“虽然他样子变了,可是我知道就是他。就算他不是出现在荼蘼花开的时候,就算他没有救我……哪怕他要杀我,我也知道他就是许言!”

秦钺清秀的面庞闪过一抹错综的神色,想继续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良久,才低声叹道:“你说是就是吧……只是……”

她望着面前的女孩儿,漆黑如夜的眸子中闪过一抹深沉的无望,那样的神色镇住了宁净雪,她不明所以地看着秦钺,听她一字一句地叮嘱,近乎祈求:“这个江湖,远比你想象得险恶,请你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

封天涯在秦钺和宁净雪等得心神不宁的时候,终于踏着暮色姗姗归来,马上还驮了个大包袱。

两人松了一口气,迎上前,秦钺道:“遇到麻烦了吗?”

封天涯笑着摇摇头,翻身下马。

宁净雪拍着他的特大号包袱,“他没遇到麻烦,他是去搬家了……天涯哥哥,你是不是觉得这未央山是个不错的终老之所,所以把家当都搬来了?”

封天涯哈哈大笑,“我净雪妹妹等得生气了?放心,我给你带来了好玩的,一定让你消气。”

宁净雪小孩儿心性,闻言,等待的心焦与怒火烟消云散,好奇地瞪大眼睛,“是什么?在哪儿呢?”

封天涯向大包袱一努嘴。

宁净雪猜不出那里面藏着什么宝贝,充满期待地看着封天涯把它从马背上搬下来,打开。

秦钺也走上前,看封天涯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摆在地上,有大块的布,有成捆的绳子,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东西。

这些东西让宁净雪有点失望,“这有什么好玩的?”

秦钺却不敢小看,她想起封天涯在树林中摆弄的树枝与浆果,都是看似平淡无奇的东西,却被他改造成最厉害的杀人武器。

“这也是用来杀人的?”

封天涯看着被他摆了一地的东西,摇头,“是用来逃命的……但愿能用得上吧。”

他语气中的不确定让秦钺一愣——这个习惯把狂妄与不羁写上眉眼的男子,竟也会有没把握的时刻?!

“咱们想登上魂断崖是不是很困难?”

“错!”封天涯纠正秦钺的用词,“不是‘很’困难,是‘非常’困难!”

他干脆坐在地上,指着未央山——天边的晚霞给那条盘亘的巨龙披上了五色霞衣,在天地间显出一片煌煌气象,仿佛就要凌空而上,越发高不可攀。

“这座山山高路险,瘴气弥漫,机关陷阱遍布,不熟悉地形的人,一旦误入,怕是有去无回。唯一一条上山的路,也有重兵把守,凭咱们几个的功夫,想硬闯上去,那是异想天开。只有一个地方,没有机关、瘴气,也没有人把守,那就是山阴的绝壁,不过这绝壁高有万仞,险绝天下,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想从此处爬上魂断崖,根本是登天之难。”

他说完,抚着下巴,不忘做个总结陈词:“所以,说魂断崖是人间禁地,我觉得非常有道理。”

秦钺闻言沉默了,宁净雪却满脸喜色,又开始翻她随身携带的小包袱。

这次,没等封天涯和秦钺出声询问,她已经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捧在手里,乐滋滋地道:“我就猜它会用得到,所以把它带来了,我这次真有先见之明。”

她把它套在手上,封天涯这才看清,那是一对造型奇特的器物,似乎是手套,却不知以什么材质缝制,在掌心处呈现出异样的纹路,指端是寒铁打造的利刃,在落日的余晖下泛着光,戴在手上,像一对狰狞的铁掌。

封天涯与秦钺相视一眼,他很不给面子地大笑,“小郡主的好东西就是多,这东西用来爬墙可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秦钺也摇头苦笑,“这就是净雪让匠人给她制作的用来爬墙的,因为她贪玩,经常误了城门关闭的时辰。

“你们……”宁净雪气恼地瞪着两个人,她本来还以为会得到称赞呢,“是用来爬墙的怎么样,难道不能用来爬悬崖峭壁吗?”

“不是不能,”封天涯笑着搂过她,“是你根本爬不动。万仞绝壁,飞鸟难至,青猿难登,就你这么娇娇弱弱的,爬不了一半就累死了。来来来,还是看看我准备的好东西。”

他把地上的东西指给宁净雪看,换来女孩“铮铮”地拍着铁掌,示威,“我的铁掌不好用,难道你这些破布破绳子倒好用?”

“试试看呗。”封天涯无所谓地耸耸肩,“想在天黑前看清楚究竟哪个好用,就来帮忙。”

宁净雪嘟着嘴,扯下铁掌,老大不情愿地听封天涯指挥,秦钺也过来搭手。

日影西斜,天渐渐暗了下来。

等到封天涯把他带来的东西全部组装完毕,夜色吞没了天边的最后一抹余晖,一弯新月几疏星,天地间吹起冷冽的寒风。

宁净雪早忘了先前的不快,守着火堆烤着手,兴致勃勃地看着地上零零碎碎变成封天涯手中背囊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呀?做什么用的?”

封天涯笑而不答,只是把手中的背囊用一种复杂的方法固定在身后。

“好像扶桑女子衣服后面的装饰啊。”宁净雪越发觉得有趣了,把地上的另一个也胡乱地背在自己身后。

“是这样吗?天涯哥哥,帮我看看,是这样吗?它到底用来干什么的?”

“飞。”封天涯抱着双臂,宠溺地看着黄衫少女娇憨的样子,并毫无意外地看到她瞪大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飞?像鸟那样飞?我们要飞到魂断崖上吗?”

封天涯抚着下巴,“你很有想象力。”

宁净雪没明白他这是肯定还是否定的意思,她忽然发现一个问题,“咦?只有两个,你一个,我一个,阿钺呢?”

她转头看着一直在旁边沉默的青衫女子,封天涯也若有所思地望过去。

秦钺避开他们的目光,低下头,假装在拨动篝火,长长的秀发垂下来,遮住白皙的面孔,形成一道暗影。她便把自己藏在暗影里,声音平静如水:“你们……你们两个小心,我在这里等你们。”

篝火把她的影子扯到地上,纤细,孤单而落寞。

封天涯笑得没心没肺,他搂过宁净雪,手亲昵地搭在她的颈边,“背囊只有两个,所以咱们三个当中肯定有一个不能去。”

“是阿钺……”

“不,是你。”

封天涯搭在她颈边的手忽然用力一按,宁净雪晕倒在他怀中。

秦钺被他毫无预兆的举动弄得呆了一呆,“封天涯,你……”

白衣男子摇摇头,解下宁净雪身后的背囊,把昏睡的女孩轻轻放在地上,“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是,让净雪上未央山实在太危险了,凭她的身手,无力自保。”

他起身,看着秦钺,“秦钺,前路凶险,你是否愿意与我并肩作战?”

青衫女子错愕地望着他——跳动的火光中,他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被期待与不安取代。她眼里慢慢就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动。

半晌,她静静开口:“前路凶险,愿与君生死同行。”

夜空虚无,浮云缭绕,淡薄的月光笼罩大地。

未央山在空朦夜色中模糊成一个轮廓,暗影憧憧,越发深不可测。封天涯与秦钺在其中小心潜行。

封天涯换了一身皂衣,将身体隐藏在树影中,五星连珠弩端在手上,控制着呼吸向目标贴近,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小心翼翼又充满杀机。

林间的守卫感觉危险临近,警醒地转过头去,却只来得及看到一支利弩破空而来,射穿他死不瞑目的头颅。

尸体倒地的声音惊动了几步之遥的另一名守卫,他警觉地抽出剑,才想上前察看,却被冰冷的利刃贴上喉咙,他尚来不及恐惧,就追随着他的同伴同赴黄泉。

秦钺还剑入鞘,看封天涯向她比了个手势,她知道那代表称赞。她也抬起手,似乎想向封天涯还个手势,但那手最终只是停在胸口的位置,按了按——那里面有一个锦囊,装着让她安心的东西。

封天涯谨慎地靠过来,一边戒备着周围,一边轻声调侃道:“你的脸绷那么紧干什么?笑一下嘛,我一看到美女笑就有动力。”

“我……我笑不出来。”秦钺深吸了一口气。这一路行来,危机四伏,他们必须避开机关,躲开暗哨,躲不过就要杀人,剑上缭绕的血腥气令她作呕,她的神经都快绷断了。

封天涯倒也不勉强,径自开着玩笑:“咱们这样双剑合璧取人性命,怕是夜修罗来了也要靠边站,不如咱也取蚌绰号……就叫‘黑白无常’?对,就是它了!”

他为自己能想出这么威风的绰号而自得,拍拍秦钺,率先走在前面开路,留给她一个宽阔刚强、足以担当天地的背影。

秦钺看着,手又慢慢地抚向胸口——这样的男子,当然有资格去睥睨天下间的一切艰难险阻,那种不经意间流露的无人可以征服的骄傲与自信,让她忍不住羡慕。

“封天涯,你真的……就从来没怕过吗?”

“怎么没有?”封天涯避开一个伪装的机关,回头示意她小心,“我最怕不自由了,不能做喜欢做的事,那才是生不如死……你知道天底下最不自由的可怜虫是谁吗?”

“犯人?”

“错。”封天涯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是庙里的泥菩萨。”

“为什么?”秦钺不解。

“本来是一块无拘无束的烂泥巴,偏偏被捏成人形,固定在莲花宝座上,整天端着手指,维持悲天悯人、似笑非笑的神情,还要被迫去听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祷告,保佑这个,保佑那个,动又动不了,逃又逃不掉,你说他是不是天底下最不自由的可怜虫?”

封天涯边说边捏着手指学菩萨神像的样子,弄得秦钺也有了浅淡的笑意,“真没想到,你还挺有想象力的。可是,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原本是烂泥一块,现在却被高高供着,受世人膜拜,没准那泥菩萨心里乐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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