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拆穿骗局还能如此镇定,沈先生真是了不起啊。”
宁净雪学着沈星河淡然悠闲的样子,负手踱到他面前,看着轻抚额头的男子,语气讥诮:“你的表演嘛,似模似样,气氛也烘托得恰到好处,只可惜,不过是雕虫小技,而且是被人一千年前就用过的雕虫小技。”
她扯开纱缦,潜英之石刻成的男孩蓦然出现在眼前,女孩脸上的得意之色滞了一下——真的好像。
方才躲在廊上,又隔得远,看不真切,此时面对面见了,竟好像那个活泼可爱的男孩子又站在她面前,笑着问她:“雪姐姐,还敢不敢和我比赛放风筝?”
她蓦然放下纱缦,忽略掉心中的痛楚,重新包装得像铜墙铁壁。
“当年汉武皇帝思念李夫人成疾,方士李少翁对其曰‘黑河之北,有暗海之都,出潜英之石,其色青,质轻如毛羽,寒盛则石温,暑盛则石冷,刻之为人像,神悟不异真人,使此石像往,则夫人至矣’,武帝信以为真,许以高官厚禄,于是李少翁备下潜英之石、纱缦、皮影,入夜之时,以烛光呼应皮影,演了一出戏法——如今沈先生活学活用,不知骗了我武叔叔多少好处?”
沈星河轻抚额头,淡淡一笑,“一架镜子。”
宁净雪一愣,忽然反应过来,“如意琉璃镜?”
天衣神相微笑颔首——如意琉璃镜,乃出自机关大师鲁班子之手。透过此镜,千里之外的景物,分毫毕现。如此神奇之物,他怎么能放过?
宁净雪气急败坏地转过身,“武叔叔,如意琉璃镜是你的传家之宝,乃先皇所赐,代表你们武氏一门的无上荣耀,全天下就这么一架,你怎么能给这个骗子?”
见武啸寒没什么反应,只是扶着妻子站在石像面前,宁净雪又急又气,几步冲到两人面前,“武……”
下面的话忽然断掉了,女孩儿骇然发现岳冰心脸色比纸还要白,盯着石像的眼睛却亮得吓人,像妖异的火焰在燃烧,耀得消瘦的脸都有些变形。
她顾不得如意琉璃镜的事了,小心翼翼地唤着面前的女子:“武婶婶……”
容颜憔悴的女子听到了,目光一寸寸移到黄衫少女脸上,痴愣愣的仿佛在思索面前的人是谁,半晌,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小郡主,你来了,来找清晓玩吗?”
“武婶婶……”
岳冰心忽然狠狠地抓住她的手臂,指甲都陷进了她的肉里,眼中妖异的火焰变得怨毒起来,厉声尖叫:“你为什么来?为什么来?”
“我……”宁净雪傻了,突如其来的怨毒目光让她本能地瑟缩。
“你为什么来?你为什么来?为什么要毁了我所有的希望——”
心力憔悴的女子把所有的怨怒都延烧在那一双亮的吓人的眸子上,声音越来越高亢,近乎嘶喊,然而那声音在最高初戛然而止,一口鲜血喷薄而出,正中女孩儿女敕黄的衣衫上。
“武婶婶……”
宁净雪瞬间失去了所有思维,大脑一片空白,傻愣愣地站着,看着岳冰心眼中的火苗蓦然熄灭,留一片死灰的颜色,空冷绝望,让人战栗。
她做了什么?她在做什么?
武啸寒搂着死不瞑目的妻子,慌乱无措地向沈星河求救。昔日笑傲沙场、所向披靡的千军统帅放弃了所有的尊严与傲骨,跪在地上向人祈求。
然而那个英俊邪异的男子,只是平静地拉开抓住他哀求的手,神色如常,温和却淡漠,“心脉尽断,回天乏术……武将军,天命如此,不要再强求了。”
天命如此!
蓦然一道亮闪,劈得大地都在颤抖。寒天彻地的光映出了武啸寒悲愤得几近变形的脸,“天命?你告诉我什么是天命?稚子何辜?爱妻何辜?老天凭什么夺走她们的性命?”
“天若有情天亦老。”
电闪的余光中,天衣神相岿然不动的身姿如神祇临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依旧是英俊异常,也冷漠异常。
宁净雪却被武啸寒近乎崩溃的咆哮惊醒了。她几步奔到他身旁,看到他怀中冰心那张苍白的脸以及艳红的血,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一般,身子一软跪了下来,“武婶婶,武婶婶……对不起,对不起……”
她忍不住哭泣,她没想过害她,她只想拆穿沈星河的骗局,她只想证明沈星河说的都是谎话,许言定下的不是“末路之约”——仅此而已,她只是想证明给自己看。
“小郡主……”
那一声“天命”的咆哮已经用尽了武啸寒所有的力气,再开口,声音安静而疲惫,然而听在宁净雪耳中却不啻一柄利刃插进心里——他叫她……小郡主!
她慌乱地抬起头,看着这个把她从小看到大、待她如亲生女儿的男人,然而后者只是低头看着怀中的妻子。
“小郡主,你为什么要来呢?你不来,冰心就不会看到沈先生手中的皮影,她就会以为那真是清晓的灵魂,她会得到安慰,她会带着希望活下去……你为什么要毁了这一切?”
“武叔叔,我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只想证明沈星河说的都不是真的……”
“小郡主应该还记得吧,那荼蘼花还是我带人为你种下。”武啸寒惨然一笑,笑容中有一丝嘲讽的意味,“其实我和所有人一样,都不相信许言还活着——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只要你相信就够了。你相信‘荼蘼花开,许言就会回来’,这就够了。没有什么比希望与信念更值得人尊重了,所以,不管我信不信,我都愿意为你种下漫山遍野的荼蘼花。花开,就是希望。我这样待你,可你……”
宁净雪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如果可能,她真想求武啸寒不要再说下去了,他的每一句话都像钝刀割着她的心,痛得她快窒息了。
她一向自认为善良,从没想过去伤害别人,此时才发现,那不过是因为她从来没想过别人。她的心中,只装得下许言。许言于她,是希望,是信念,为此,她不顾一切地捍卫,不容他人丝毫侵犯。她从没想过,在她执着决绝、孤注一掷地去守护的时候,带给别人的伤痛,竟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武叔叔……我该怎么做,你才能好受一些?”
她希望武啸寒用手中的剑贯穿她的胸膛——只有血,才能缓解她心中凌迟般的痛楚。然而武啸寒只是抱起妻子,转身,踉跄地向外走去。
宁净雪想拦住他,却被武啸寒决绝地推开她。他继续向前走,一直走进雨中。
那样被雨打湿了的孤独而绝望的背影,看得宁净雪的心中风雨飘零。
“我把希望还给你!”她不顾一切地冲着雨中的背影大喊,让痛得快窒息的心有片刻的喘息。
然而,喊过之后,她自己都傻住了——她在说什么?她凭什么还给别人希望?
可是,话已经出口了,还怎么收回?
宁净雪猛然转身——身后,沈星河双臂环在胸前,上翘的唇角带着几分讥诮,仿佛在笑她的自不量力。
她是不自量力,可是他有这个力量!
她几步跑过去,急切地抓住他的手臂,“沈星河,求你救救我武婶婶,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是不是?”
沈星河抽出手臂,“小郡主,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只不过是个靠嘴皮吃饭的江湖术士,最多会变几出戏法,可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你有,我知道你有!”宁净雪像孩子般执拗,又抓住他的手臂。烛光中,她望向沈星河的眼神是不可理喻的固执,也是不可理喻的信赖。
沈星河转过身去,“很抱歉,小郡主,我没时间陪你耗在这里,也请你别再纠缠。”
宁净雪被他的身形扯得一个踉跄,眼泪又顺势汹涌起来。惊雷阵阵声中,她不顾一切地大喊:“你在惩罚我吗?因为我对你的不恭?因为我对你的羞辱?那么,如果我告诉你,我这么做,只是想说服我自己相信你是个骗子,你能不能原谅我?我必须说服我自己相信你是个骗子,相信你说的都不是真的,只因为我害怕,只因为我知道,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是真的,“水月镜花”是真的!“末路之约”是真的!
亲口承认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亦亲手毁灭所有的希望与信念——既然,她为自己的希望毁掉了别人的希望,那么,就让她付出代价吧。
沈星河清寒似苍穹的眸子中闪过淡淡的星光,他想起那天在酒馆中,就是这个女孩子用剑在木头上刻字,她对他说“天算不如我算,我定胜天”——那一刻,向来心如止水的他也有一点点动容。
他看着涕泪横流、哭得几近崩溃的女孩儿,没有漠然离开——这对于沈星河来说,已经是难得的仁慈。
“我救不了她,这是天命。我曾替武夫人起过命盘,她命中有一天劫。原本她痛失爱子,以致心志混沌,便是应了天劫,可保性命无虞。但是……沈某不自量力,想试这天命能不能改,便布了这一局——结果你看到了,证明我沈星河根本没本事与天争!”
“那是因为你没有坚持到最后!”宁净雪哭着大吼,“你明明还有办法,为什么不再试试?你害怕了?”
她忽然狠狠地抹了几下脸,在沈星河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只要你肯救武婶婶,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逆天而行,所有后果由我宁净雪一、人、承、担!”
天空一道利闪劈过,沈星河深不可测的眼中光芒大盛。他就那么看着她,英俊冷漠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良久,一扬眉,淡淡地笑,“好,我就给你个机会。轩辕宫魂断崖生有彼岸花,你若能在一个月内取到,或许她还有救。”
他该教会她,什么是天命!
他要看看她,凭什么与天争!
轩辕宫魂断崖,千里之遥,人间禁地,没有人能取出彼岸之花。
丝绒锦盒里安静地躺着一支碧玉簪。温润的玉质流淌着清澈的光华,像一段迷人的梦境。
秦钺几乎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它。
老板不失时机地把它取出来,托在手上,“小姐您真是好眼光,这碧玉簪是用最上等的蓝田玉雕成的,玉质温润,雕工细腻,实不可多得。您再看这玉兰花造型,简洁大方,雅韵天成,与小姐您这种出尘月兑俗的高贵气质正是绝配呀。”
秦钺有些脸红,“老板,我不买首饰,我只是在等人。”
等人,等那个叫封天涯的家伙。等他山珍海味地胡吃海塞,等他颐指气使地挑衣服挑鞋,现在又等他优哉游哉地去澡堂泡澡,要不是在她等得虚火上升时看到了这支碧玉簪,她早就拂袖而去了。
老板依旧一团和气,舌灿莲花:“不买没关系,小人只是觉得这碧玉簪与小姐相得益彰,说实话,小人开店这么久,就没见过小姐这般美貌出众的女子,若是再配上这支碧玉簪,那就是仙女下凡。小姐不妨戴来试试,反正闲着也是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