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什么?你就这么躺在这里算什么?你不是很讨厌我吗?你不是总撺掇着父王数落我吗?那你倒是起来继续做这些事啊……你厌倦了是吧,连看都不愿意看到我了,所以你就闭上眼睛躺在这儿……但是我不许!凭什么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讨厌你,讨厌你,我准备了许多手段气你,对付你,你还没领教我的厉害呢,谁让你躺在这儿的,你起来,你起来……”
她疯了似的去拽床上的女子,被北靖王拦住。才一日而已,这位掌管天下的枭雄就仿佛苍老了数岁。
“净雪,平日父王多迁就你母妃,让你受委屈了,你原谅父王,也原谅你母妃吧,纵使你母妃有错,你看她如今病成这个样子,你就让着她一点儿,原谅她对你的冷漠……”
“不原谅,不原谅,凭什么让我原谅她?”宁净雪吼着吼着就哭起来,“从小到大,我就想有个娘疼我,虽然我知道自己不是她亲生的,可在我心中,我把她当成娘亲……我那么喜欢她,觉得天下间再也没有比她更美丽的娘亲,我编最漂亮的花环送给她……为了采那些花,我和许言哥哥天还没亮就爬到山上去,那些枝上的刺把我的手都刺破了,又痛又痒,三天都握不住筷子,可她却连看都不看,说她闻不惯那些花香,让丫鬟把花环扔了出来……”
那样不仅仅是指责的哭诉让北靖王心中一痛——那还是净雪六岁的事情,那么小的孩子,原来一直都记得……其实,便是他,也忘不了那双鲜血淋漓的小手,忘不了那个小小人儿蹲在地上,哭泣着捡起被丢出来的花环的样子。那是他第一次向心爱的女子发火,然而那个冰冷淡漠的女子只回了他一句话:“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勉强不来。”
云儿呀,你究竟喜欢什么?这乖巧的女孩儿如此待你,你怎么可以无动于衷——仅仅因为她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吗?
“……我拼命地讨好你……我穿你喜欢穿的颜色,梳你喜欢梳的发髻……我学你走路的样子,说话的神态……我想我变成你那个样子,你是不是就会喜欢我一点……可是你发了好大的脾气,让人把我专门定做的和你同样的罗裙都撕了……还让我以后不准学你,说我是丑人多作怪……你凭什么这么对我?你起来给我说清楚,你凭什么这么对我……你明明就知道,我喜欢你,我想搂着你,叫你娘亲,可是你怎么狠心,在我心上戳了一刀又一刀,你让我这么恨你,为什么,为什么,你给我起来说清楚……”
床上的女子眉头微微一蹙,宁净雪一愣,哭声止住,赶忙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瞪大眼睛盯着,上官云端果然慢慢睁开了眼睛。
“母妃,母妃!案王,母妃醒了!”刚刚还咬牙切齿的女孩儿立时兴奋得手足无措,拉着她的父亲,又小心翼翼地呼唤她的母亲,这一刻发自内心的关切与喜悦让她忘掉了心中的怨恨。
“母妃,您这会儿好点儿了吗?哪儿不舒服吗?您想吃什么,我让他们给您做。”
然而醒过来的女子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又阖上眼帘,翻了个身,把背影留给错愕的女孩儿,淡淡道:“我很累,想休息,小郡主请回去吧。”
“你……”满腔热忱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夹杂着冰凌,刺得人鲜血淋漓。宁净雪脸色刷白地颤抖着,猝然就爆发了,“你这个冷酷、无情、没心肝的大怪物,你最好死掉!”
她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猛地站起来,转身冲出屏风,看到沈星河站在外面,一脸莫测高深的表情,也不知听了多久。她狠狠地推开他,跑了出去。
北靖王跌坐在床上,不忍心去责备妻子或女儿任何一个,只是颓然地叹口气,这个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的男子,此时只觉心力交瘁。
屏风上,投注的影子略一欠身,“王爷,不如让我和端妃娘娘谈谈。”
他神秘、睿智、有堪破人心的智慧,也有世人难以企及的医术,宁天策想不出理由拒绝。起身,绕过屏风,看到那个长身玉立的英俊男子,依然是优雅从容的样子,给他混乱的心境添了一些镇定的力量。
“拜托了,沈先生。”他抱拳,千言万语化成这六个字。
沈星河略一颔首,目送他离去。
转身,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玉小瓶,打开瑞脑金兽的盖子,从瓶中倒出一些粉末。刹那间,满室清香,不浓不烈,似有若无,盖住了沉闷的檀香与苦涩的药香,人居室内却仿佛置身月下荷塘,清新而宁静。
上官云端感到难以言说的轻松,其实全副武装于她何尝不是负累,她悠悠地叹了口气,起身,倚着枕头靠着。
“沈先生要和我谈什么?”
沈星河依然坐在屏风之外。隔着屏风的浅碧轻纱,流花低雾霭,于屏风内的女子,不会有太大的压迫力,于他,却能有更好的判断。
“端妃娘娘想必清楚自己的病情。”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太多的情绪,只有聪明的人才会殚精竭虑地把自己消耗得油尽灯枯,而对于聪明的人,不需要医者刻意的镇定或紧张。
丙然,屏风那一面,上官云端很平静,“心痨之症,病入膏肓,任华佗在世扁鹊重生,也回天乏术了。”
“娘娘却不至于走到末路。”
“难道有救?”
“心痨之症多有思虑过重所至,需知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娘娘若肯放开心胸,随遇而安,顺其自然,这病虽不能痊愈,多活三年五载却也不是难事。”
“生死有命,我若强求多活这三年五载,倒显得刻意了。”
“端妃娘娘确实洒月兑,就不知小郡主有没有这份心境。”
“宁净雪?于她何干?”
沈星河淡淡笑了——隔着屏风,多了一层保障,心里设防便不那么铜墙铁壁,声音便很容易泄露出很多东西。
“沈某算过端妃娘娘与小郡主,二位是鸳鸯命。”
“鸳鸯命?”屏风那一面的女子坐直了身子。
“鸳鸯命就是命格相生相伴,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如今娘娘夫贵妻荣,人人艳羡,小郡主也是金枝玉叶、天之骄女,但若娘娘身故,小郡主命格受到牵连,境遇恐怕非常不堪,所谓红颜薄命怕就是她的归宿了。”
“这……”投在屏风上的影子明显有些错愕,但是片刻又镇定下去,慢慢地倚回枕上,清冷地一笑,“宁净雪是北靖王的爱女,北靖王权倾朝野,他的女儿只会一生富贵,何来红颜薄命?”
沈星河冷笑着摇摇头,“宁净雪只是北靖王的养女,亲生父母尚且能把她抛在雪地上,弃之不顾,谁又能保证养父便能钟爱她一生?”
床上的女子,忽然像被击了一下,猛地一挺身,一口鲜血喷出来,溅在浅碧屏风上,点点滴滴,红英落尽,朱蝶双飞。
沈星河一惊,起身转过屏风,两步来到床前。床上的女子,伏在被上,艰涩地呼吸。
沈星河抬手封住她胸口大穴,把一颗药丸塞入她口中。上官云端呼吸渐渐平复,抓着被子的手指却慢慢用力,“北靖王那么喜欢宁净雪,他会疼爱她一辈子。”
她的声音很轻,却有一种莫名的狠意,仿佛要逼着什么人去相信、去承认那个未知的未来。
沈星河看着那苍白纤细的手指,璀璨的眸子渐渐暗下去,有一丝冰凉的笑意——心痨之症万受不得刺激,可是他的哪一句话不是在挑战她的承受能力?他本就是个冷漠的人,仅有的温暖全部留给了宁净雪,剩下的就近乎残酷了。
“端妃娘娘就这么笃定?”他的尾音轻轻上扬,带着刻薄的嘲讽,“一个孤女,娇俏可人,飘零无依,确实惹人怜惜,可前提是她要身世清白。倘若收养的人知道她有一个不堪的母亲,而这个人偏偏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娶了她的母亲,你说他会不会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他又会怎么对待那个收养来的孩子?”
“你——”上官云端猛地抬头看着面前的男子,一向冷漠高傲的容颜上满是震惊、惶恐、惊惧、难以置信。
沈星河慢慢地俯,盯着她,璀璨的眸子中冷光闪动,“端妃娘娘是宁净雪的亲生母亲吧。”
上官云端撑着上身,维持一个僵硬的姿势,完全忘了去反应,心中只有一个感觉——面前的人,是魔鬼!
沈星河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起身,淡淡一笑,“端妃娘娘机关算尽,然而事实就是事实,总会有蛛丝马迹留下,母女天性又岂是一些刻意的表演就能藏得住的呢?迟早要被人看穿的。”
仿佛一根冰剑穿心而过,柔软的地方被生生撕开,前尘往事如狂风掠过,上官云端浑身一个寒战,又一口血喷溅出来,在这宝蓝缎被上,如一幅丹砂狂草。
她猛地抬起身子,抓住面前淡漠而笃定的男子,苍白的脸,凄艳的唇,迷乱惶恐,却又充满着希冀与渴求,“沈先生,求你保守这个秘密。”
她那么用力,以至于沈星河都感到手臂上微微刺痛。再冰冷的心也忍不住恻然,“端妃娘娘又能瞒得了多久呢?”
这便是应允了吧。上官云端松了口气,感觉有支撑的东西忽然从身体中抽离,她虚弱而凄迷地笑,一双手离开沈星河的手臂,撑在床上,轻轻喘息,“不用……不用很久……待我死了,尘归尘,土归土,净雪就清白了……北靖王会一生钟爱这个命运多舛的小甭女,会因为曾经迁就我这个刻薄冷漠的女人而加倍补偿他备受委屈的小女儿……她也会有疼爱她的夫君,待她如真正的金枝玉叶……”
十六年撕心裂肺的伪装,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
沈星河淡薄的心中波澜微起——上官云端的确聪明,宁天策与女儿的雪中相遇,想必是她的精心安排。那一段属于她的前尘往事,他无意去探究,却看到她步步筹谋,寸寸规划。为了女儿在北靖王的庇护下一生无忧,她不惜劈出一道鸿沟,把女儿的身世断得干干净净,从此骨肉至亲,咫尺天涯。
她剑走偏锋的胆量与机关算尽的智慧让他都忍不住佩服。
然而,她又有多聪明呢?整整十六载,为了不让人怀疑,她逼得宁净雪与自己形同陌路,却让自己一颗心日夜煎熬,掐紧、翻搅、撕扯、践踏,那么柔软的地方经得起几许折磨?如何不患上心痨之疾,熬得油尽灯枯?
沈星河扶她躺下,忍不住叹息:“昔年汉武帝李夫人,千娇百媚,专宠如斯,却至死不让武帝看到红颜憔悴,那一份保护爱子的心机与心境,端妃娘娘有过之而无不及。”
上官云端缓缓地摇头——沈星河的近乎赞叹于她触动不大,她只是疲惫,心力交交瘁……但愿,她所做的一切能让女儿一生无忧。
她轻轻地阖上眼帘,那一瞬间,沈星河在她眼中看到晦涩不明的抑郁与苦涩。
她藏着的秘密,也许不仅仅是宁净雪的身世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