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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火 第10章(1)

费叔旖在医院待满足足一个月后才收拾了行李逃出此一大劫,接她出院的是长久没时间联系的弟弟费叔迪。身为娱乐圈炙手可热的经纪人,他的外形与举止都充分体现了一个词语——时尚。不过军火商与娱乐经纪人两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职业显然完全不影响他们的姐弟情,迅速替姐姐办妥出院手续,费叔迪好笑地看着那个已过而立之年的女人笨手笨脚地整理着自己的包袱。

“这世上哪怕只剩下你一个女人,估计你都嫁不出去。”

“放心,我不会因为嫉妒别的女人比我更会做家事而引爆核弹,犯下灭绝人类种族的大罪。”面对身旁人正一如既往地挖苦其不擅家务,费叔旖耸耸肩,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一枚核弹的价钱足够我付无数超级女佣的时薪。”

“这次你捡回一条命不容易……”望着眼前这个脸上还残留着灼伤疤痕的血缘亲人,费叔迪忍不住流露担忧,“我可不想在五十岁之前出席你的葬礼。收手吧,你根本不缺钱,我和妈妈妹妹的生活也算优越。你知道爸爸和大哥他们是怎么死的,军火贩卖这一行实在太危险,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还有舅舅,他……”

“舅舅的死……”她不由垂首盯着自己同样留着烧伤疤痕的手,不是第一次深深体会到自己力量的渺小。该不该告诉费叔迪呢?舅舅是因为她而死的,凶手正是方兴艾,他想断了她的后台,从而取代她成为军方的合作伙伴。这个消息是几天前军方派人来探望她时说出的秘密,军方希望还能与她合作,找出谋杀她舅舅的凶手是他们表现出的诚意。见鬼的诚意!洛克早就告诉她了,而军方呢?一直对她有所隐瞒。此次方兴艾若不死,估计她永远都得不到这份诚意。

“舅舅是怎么死的?”察觉出她的犹豫,费叔迪冷冷逼问长其一岁的姐姐,“别瞒我,是不是同你贩卖军火有关?”

“是。”无可否认的她尽量将痛苦抑止在胸口,闷得说不出多余的话。

“出院后你还准备继续从事这个要人性命的行当?”

“你说呢?你知道,我从小就跟爸爸他们干这行,除去这个我还能做什么?围着围裙做蛋糕?简直是噩梦般的笑话。”

“成立一个慈善基金怎么样?我认识好几个基金管理人,反正你也不知道该怎么花手里那笔天文数字般的不义之财。你非法所得的钱都会被合法化,你应该听说过基金管理人,他们能让你赚的钱以培数增长,而且和走私一样,同样可以不交税。”

“成立一个基金?”她觉得这个想法有些不适合自己,毕竟她是连一分钱都不会施舍给乞丐的人,“帮助谁?儿童?残疾人?艾滋病患者?癌症患者?我赚我的钱同他们有什么关系?那可是费家多少人用性命血汗冒险得来的。”

“如果这个基金运作所赚的钱是用以援助波吉亚难民的呢?”费叔迪认真严肃的表情让不以为意的人乖乖闭上嘴。

“你不相信因果报应,我也不相信,我们都是现代人。”她的沉默无疑是允许另一人继续劝说,“费家通过卖军火得到的巨额资财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相信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战争狂们向你购买大批武器,那些黄金与钻石百分之百全是以强盗的行径从波吉亚人民手中强夺来的。你成立这个基金,说穿了也不过是以一种特殊有效的方式回馈他们。”

“可是我能干什么?只要波吉亚一天不和平,战争就会持续,战争不结束,一切的重建与支援不过都是徒劳而已。”她无奈地反驳,脑海里忆起余东曾经说过厌恶战争的话语。

“所以你需要专业人士帮助你打理具体事宜,你只要贡献你的金钱。”

“听上去似乎挺简单。”

“当然。”看出她有些动心了,费叔迪拿出自己最擅长的游说本领,“一旦你愿意提供各种各样的资金及政府帮助,那么波吉亚会有不少未成年人可以丢弃武器不再胡乱射杀,可以离开那片除了杀戮什么都不剩的土地,开始在四大国找到新的幸福生活并得到学习知识的机会。那些无家可归的妇女至少也能找到暂时的庇护所,没有生存能力的老人也许也不用挨饿……”

“世间总不公平,有富人就有穷人。如果每个富人都拿出所有家当帮助穷人,那么我保证这世上再没有人有赚钱的动机。”她撇撇嘴,多有不屑。

“可是你也许能给这些难民一个机会,一个知道和平生活的幸福而渴望结束战争的机会……”

“喂,要是没有了战争,我还赚什么?”费叔旖不满地打断弟弟卖力的演说。

“你赚得已经够多了,大家都需要停战与和平。”

“你最近是不是替你手下的哪个大明星接下了什么‘和平大使’的工作?”她咋舌,“娱乐业需要和平从而歌颂真善美,可我是军火商啊。”

瞪怪物般瞪着自己一心以武器敛财的亲姐姐,费叔迪恨得牙痒痒。

“费叔旖,如果我明天死在战场上,杀死我的人用的是你提供的武器,你会自责吗?”

她想开口说“这不可能”,可偏偏想起自己有一个在乎的人也许正在枪林弹雨中扣动扳机——为了这该死且无意义的战争。

“如果……”她斟酌一下,望向兄弟的黯淡眼眸燃起两簇希望之光,“……如果真像你所说的,是不是波吉亚可以早日停战?”

“或许。”不明白死心眼的女人为何会突然改变态度,但总是一件好事,“姐,你与各国军方关系都不错,又有花不完的钱。钱和权相结合,这世上还有什么事难办?我也认识一批政坛人物,再加上娱乐圈的宣传效应,我们的努力迟早都会有成果。同样可以赚钱,而且还能帮助别人,这不是比你走私军火更有意义?你早就过了原始资本积累期。”

“说得对,的确应该早点结束战争,让战场上的每个人都回家,我根本就不缺钱花。”费叔旖笑得高深莫测。

“呃?”反而是一心劝说的费叔迪有点不敢相信劝说竟如此简单成功了,“这么说你真的同意不再干军火这买卖了?”

“差不多吧。改天你把那些个会用合法方式赚钱的基金管理人介绍给我,越快越好。”一想到也许通过自己的努力能让那个讨厌战争的男人早些回到南之国,她便开始迫不及待地欲放手一搏。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发现自己当时的愚昧。为了让余东早些回来,她竟然选了一条最曲折的路。与其等到波吉亚停战,还不如重新与军部合作从而要求军方下令招回余东更迅速方便。关心则乱,真是半点不假。不过她也没后悔,谁让那个人说厌恶战争,那么结束他所讨厌的东西未尝不是件好事。

费叔旖出院后两个月,波吉亚共和国境内。

抬头仰望夜空,并非都市的夜空竟然也看不到半颗星星,地上的房舍也找不到半星灯火,仿若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永久的黑暗之中,找不到任何救赎。远处传来“轰轰”声,象征一种无奈的沉闷悲痛。于是躺在废墟上的人望见了冲向天空的一片火光,致命的绚烂,以暗黑为背景显出几分诡谲的妖艳,分明是不祥的死之兆。接着是密集的枪声与炮火声,黑幕便拉开大片交织的火光,各种人类的嘶喊哭叫声扯裂了整个宁静的夜晚,令人战栗。机械破膛的撕裂声音与浓重的硝烟味随风飘至,纷杂的脚步声与呼救声……

知道自己确实已经回到了波吉亚的战场,但是这片焦土上的一切都让余东麻木地怀念着前些日子在南之国所拥有的安宁生活。

总是做些自己会后悔的事。当初为了摆月兑父亲替自己设定好的政治前程他选读了军校,然后主动来到波吉亚以躲避父亲对其的控制。一年又一年,不厌其烦地扣动扳机杀人,在战场上磨砺的同时也渐渐磨灭了正常人该有的血性,变得越来越孤单越来越寡情。等到疲倦之至,且熬不过那份寂寞时,他才明白为了月兑离父亲而赔上一辈子的幸福是不值得的。所以他又低头,想要通过那个权力狂结束这曾经疯狂的年少错误。可惜……

他又犯了错误呢!费叔旖……他料不到自己会被她吸引,一个天真得要命的军火商。以自己可笑幼稚的标准看待残酷的战争,一个连一碗粥都不会煮的任性女人,一个无法用善恶评定的人。离开了她,在独自享受片刻平静时他才逐渐想明白为何会为她又回到这片自己厌恶的战场。因为她有着他所缺乏的坚强,即使失去亲人的支持,即使一再被人背叛,即使面临生命的威胁,她都能以一种漫不经心又乐观的态度面对。似乎“恨”这个字根本就不存在任何一本字典里,只因为她选择了一条似乎是亏欠全人类的荆棘之路。他却不行,他自私,他冷漠,他憎恨父亲,也憎恨那个再也没见面的母亲。他讨厌政治,讨厌战争,讨厌军部,讨厌生活……好像世人都欠了他些什么。其实不过是不坚强罢了,因此才老是怨恨自己一直无法拥有的东西。谁都不会想到就是这样两个生存观处世观全然不一样的人,会在短短相处几个月之后彼此动了真情。

明知她的身份不平凡,明知与她在一起或许永远不可能得到自己目前最渴求的平凡生活,可是却常常不可救药地回忆起他们同住一屋檐下时的点滴小事。她料理家务时的笨手笨脚,花钱时的慷慨大方,见到美食时的眉飞色舞,谈生意时的狡诈,面对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政治寡头时的谄媚,为人处世时的反复无常……

见鬼!低声咒骂一句,盯着离自己渐渐拉近距离的危险黑影,他脑中想着的是怎么可以尽快离开战场回到南之国履行与她的最后承诺。

“不要动!举起手来!”空中闪过的火光映出几管黑黝黝的枪口。

只是匆忙扫了一眼,经验丰富的雇佣兵已经确认了人数并从对方的口音与装扮上大略推测出他们的身份。

“你是什么人?”对方问,打开的手电光束照在他的脸上,不客气地暴露出他的容貌。

他不回答,缓缓举起没有枪械的双手,未流露半分恐惧的凌厉视线一一掠过眼前的几张脸,心中无预兆地闪现某个危险疯狂的念头。

“是哑巴吗?喂,听不懂波吉亚语吗?混蛋!”极不耐烦他的不语,用枪指着的男人狠狠用枪托砸向其额头。

温热的血液沿着额角淌进眼睛,他难受地闭起双眼,胸口泛起一股疼痛的快意。

“看这家伙的装束应该是个雇佣兵。”有人又踢了他一脚。

“他就一个人,估计和我们一样都是逃兵。”另一人幸灾乐祸道,“搜搜他的口袋,也许有什么好东西。”

于是十几个人七手八脚围上来,对他一阵拳打脚踢。黑暗中众人无一能说出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到同伴的一声闷哼,等意识到状况不对时原本只能任他们宰割的男人已如豹子般对他们这群手持枪械的猎物们展开了无情的猎杀。没有丝毫犹豫的妙杀,动作精炼简洁,手法熟练果断。只见修长手指间的银光以不同角度划掠过男人们毫无防备的脖颈,手起刀落,原先可组成一小队的男人们只余下最后一个。

“别过来……我要开枪了……别动……”男人几乎是尖叫着大喊,掉在地上的手电光线将他平凡的五官扭曲成恐惧。

手里的薄刃在五指间翻腾,速度之快使得一道道银晕织成一朵绽开的冷花。余东眯眼微笑,鲜血浸过瞳眸令他觉得极其不舒服,可心里的想法与渴望却让他不由兴奋起来。

“那就开枪吧,不会是你没有胆量吧?”他嘲讽,轻蔑不屑的口吻逼人发疯,“我给你三秒时间,如果再不开枪我就动手杀你。你说是你的枪快呢?还是我的刀快?”

“你究竟是什么人?”

“一……二……”不屑与一个快死的人废话。

最后一声数数被枪声掩过,银色的光芒锋利地割破了开枪者的喉咙,男人只来得及发出一记“哼哼”就倒在同伴的尸体上。

左眼的刺痛几乎要夺取余东的呼吸,是弹屑弹进了眼睛,鲜血从眼孔中涓涓流出。幸亏意识尚清楚,即使没有医生,他也知道该如何自救。捂着已经失去视觉的左眼,他明白从此以后自己多半只能依靠一只眼睛看清这个世界。

“东?是你吗?”又是一阵脚步声,探照灯耀得他没受伤的右眼一瞬刺痛,是一起并肩作战的战友,“你受伤了!遇到什么事?”

“遇到洛克那边十几个逃兵……”他的身体开始摇晃起来,像是晚风中破败的旗织,而嘴角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帮我给军部打份报告,我的左眼失明了,恐怕再也无法参加战斗,必须回国。”

必须回国!这才是他最终要得到的,以一只眼睛为代价,从而正式同战争作诀别。再也不见了,战争!一定会再见,费叔旖!也许这次又是将来会后悔的举动,可有什么关系?反正他总在后悔总在面对最坏的结果。如果他爱上的那个女人能够潇洒面对一切悲剧,那么他又为什么不能学着坦然接受自己心里真正想要的东西?

谢谢!费叔旖!是她给了他不顾一切的勇气!

当费叔旖事隔三个月再次得到余东的消息时,她正同费叔迪一起出席一个小型的政坛聚会。他们之所以削尖脑袋也要钻进去的原因自然是准备用金钱拉拢一部分有影响力的政治高官以帮助解决波吉亚的停战事宜,其中不乏费叔旖以前的军方熟人。

“竟然没有见到安全部部长真是奇怪,连首相都来了。就算竞选已经开始,他也不应该错过今天这样的内部聚会。”两个政坛名人经过偏厅的长沙发,由于角度关系没有注意角落里的某人。

“哼,据说军部那边现在也支持他,民意调查的结果也是对他有利,再加上他又是首相推荐的人选,财政部的那个这次看来要吃亏。”

“军部嘛,原本可是同财政部的关系更好些,现在一下子改变立场。林泽瑞的儿子在军部执行秘密任务,多半是通过他与军部达成某种同盟协议的吧。”

“林泽瑞的儿子啊,我记得好像是随母亲的姓,叫余东……”男人发出似是十分惋惜的叹息,“可惜有消息说其近日死在波吉亚的战场上,今天他没能来多半就是为了这件事。”

“咦?他竟然让自己的儿子去战场?!这个男人真是冷酷。”

……

费叔迪找到溜号的费叔旖时,她正一动不动地坐着,神色怔忡,两眼呆滞,中邪似的。拍拍她的肩,他提醒道:“别发呆了,首相身边的秘书长终于愿意同我们谈谈。”

触电般地弹跳而起,她根本不知道此时自己的脸部表情有多僵硬。

“我要去一次军部。”

“啊?什么时候?出什么事了吗?”看出姐姐显而易见的反常,费叔迪不由担心起来。

“他……”没法立刻向费叔迪解释,她焦躁地往宴会厅的大门移动,“……我必须去军部确认,这事同你没有关系。”

“可是我们好不容易找到同王秘书长谈话的机会,你这时候走……”

“如果那个人真的死在战场,停战或者世界大战对我而言都不会再有任何意义。费叔迪,不要阻拦我!”拨开阻挡自己去路的人,她急不可耐地跳上侍者为她驶来的跑车。

“费叔旖!”被丢下的名经纪人气急败坏地大吼,可是给予其回应的只有难闻的汽车尾气。

也许只是同名同姓的人,也许只是以讹传讹的小道消息,也许根本就是自己听错了,因为总是不意间会想起那个人……驾驶着新买的名车,她风驰电掣地赶往军方总部。然而所得到的确切消息恰恰是她最害怕听到与证实的,透着一种深深讽刺的荒谬,仿佛是嘲笑她的自作多情及自以为是。

“他是怎么死的?他不是最出色的雇佣兵吗?”

“据那边传来的报告,说他晚上单独行动时遇到一伙逃兵,一只眼睛受了伤。原本没什么大问题,可是在医疗队进行治疗时临时搭建的帐篷突然发生爆炸,他没能逃出来。”

“我不相信……”

对方并不理会她,见多了死亡军人的家属,已经习以为常,真是可怕的习以为常。淡然地任得知噩耗的人浑浑噩噩地离去,连同情都变得麻木不仁。

大楼外车如流水,熙熙攘攘的人群轻易将某个人的身影淹没。失魂落魄的人竟忘了自己的豪华私车尚泊在停车场,仅仅是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人流中,神情恍惚。还是不敢相信那个眯眼微笑的男人已经死亡,或许是没有见到尸体的缘故。

可即使亲眼见到尸体,自己就能接受这个事实吗?她问。

抬头望,都市的天空灰蒙蒙的一片污浊,她以为应该下场暴雨,电闪雷鸣地嘶吼洗刷一番,冲走所有阴霾。她以为应该悲伤得痛不欲生,结果也不过如此,不过是整个人空荡荡的,仿若被抽走了所有的情感,无悲无喜。她以为应该悔不当初,偏偏悔犹未及。

停战……

还有意义吗?她想凭借自己的努力让他早日回归平凡的生活,得到的却是他已经战死的音讯,多半发生爆炸的炸弹还是她卖往波吉亚的。真是半点都让人笑不出的黑色幽默,果真报应不爽。

“好了,费叔旖。没什么大不了,这地球没了谁都能照常运转,明天太阳照旧升起。”她心中反反复复劝慰自己,“爸爸死了,大哥与二哥死了,舅舅死了,都是死在爆炸上,你自己也差点落得同一个下场。看开点,谁让你是靠发战争财的军火商呢。”

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喃喃自语,蜡白的脸色,她不曾注意到自己的反常已引起不少路人的侧目而视。

他们第一次见面,乱糟糟的环境中他递给她找了很久的合同,微微笑的模样在明亮的光线里充满了一股暖意,全然没有半分属于杀手的血腥气息。他为她煮的第一顿饭,简单的菜式却格外可口,细细咀嚼的话能尝出属于家的眷恋。她记得他穿着围裙打扫房间,动作干净利落有条不紊。她也不会忘记他们一起在波吉亚经历的一场凶险,更不能忘怀两人像一对未经世事的少年男女般于晨曦中亲吻狂奔……

临别前,他承诺会回来与她约会!

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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