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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火 第8章(2)

余东没有回应,仅仅盯着这个看起来没有半分憔悴疲倦模样的被囚者,她的状况显然是出乎他想象的好。然而他在松口气的同时,心里反而涌出一股解释不清的酸涩。

“我不知道南之国的军服穿在波吉亚著名的雇佣兵身上也格外合适呢,啊,你的军衔不低啊,中校先生,这次立功刚高升的吧?”见他只是望着她不说话,费叔旖陡感不舒服,说话便刻薄起来。

他没有告诉她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穿这身军装,也没有为自己的背叛行为辩解一言一语,仍旧维持站立的姿势静静地盯着她渐渐流露出不明所以的焦躁。

“喂,不开口的话你来干什么?”她瞪他。

“伤好些了吗?”答非所问,余东的视线落在她拆了纱布的手腕处。淡淡的疤痕,那时他下手并不重,可是他知道自己造成的伤害恐怕不会被原谅。

“如果我说很痛,你会后悔吗?”她冷笑,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简直莫名其妙兼不可理喻。

于是哑口无言的他便又沉默了。

“你究竟来干什么?有话就说,从那天起我就觉得我们还是不见面为好。”

“我也这么想。”他点头,说出的话差点没把另一人气炸。

谁知费叔旖气极反笑,干脆一重又坐回沙发,斜睨余东。

“好极了,那么究竟是什么逼得余中校不得不让我们仇人相见呢?”

“我想提醒你,出去后不要再同军方有任何联系,他们不会放过你的。而且你最好每天都穿着那件防弹衣,它很有用。”

背诵课文般毫无起伏的语调令费叔旖无法容忍地冷哼一声,深觉对方是典型“猫哭耗子”的假慈悲。

“你以为他们抓到我就能拿我怎么样吗?军部不会坐视不管的,我和这批货以及那些个机械工程师都是他们走私军火的最好证据。我相信你也清楚这次行动是警军暗斗的结果,军部百分之百会将我从警方手里救出来。”

……

“不要以为我们军火商是十恶不赦的罪人,若没有贪婪的军部掌权者,我们根本拿不到可供给战争狂进行杀戮的大批武器。说穿了,四国最大的军火商根本不是我,而是各国的军部与政府。得到利润最大的是他们,而替他们背黑锅的却是我们这些恶名昭著的军火走私犯。”

“既然你明白自己只是军方的利用品就更需要小心。目前你在警方手里,军部即便想要毁灭证据也不敢动手,怕就怕你一旦走出这间屋子他们就会有所行动。”他为她分析实情。

“哦,那我该谢谢你的好意。”她又微微一笑,极尽讽刺。

“我是被军方秘密派去波吉亚当雇佣兵的,当时一同出去的有一千人,我们的任务便是以雇佣兵的身份做掩护以达到制衡波吉亚内乱争夺的战事。因为若是波吉亚内乱平息,各国的军火就会失去销路,所以不能让波吉亚真正获得和平,更不能让波吉亚任何一派获得战事的最终胜利,毕竟任何一方获得最终胜利就意味着战争的结束,也就意味四国军火库内堆积如山的旧武器没有了销路。”

费叔旖被他所说的真相惊呆了,脑海里无预兆地掠过波吉亚那些堆积如山的尸体,还有那些拿着旧枪支不满十六岁就学会杀戮的孩子……她原就清楚军部与政府的无耻,然不曾料到会无耻至如此地步。

“这次警方为什么要盯着军部呢?打的是什么主意?”就算死也得做个明白鬼。

“警界的顶头上司是安全部部长,他是下任首相竞选的有力角逐者之一,但他必须取得军部的支持。现在军部有这么大一个把柄捏在他手里,就算军部不愿意成为被利用的棋子,但也却不会帮财政部部长与他对立。当然,一旦机会合适,军部也绝对不会甘心受安全部控制。”

“这应该是机密。”她的声音如同心情一般沉重。

“我只是想要你提防军部,你有着不是军火商应该有的天真。”

“不,是愚蠢。”她自嘲地纠正道。

“也许。”他不客气的赞同换来她又一次的瞪视,不知为何他反而笑了,稍稍眯起的眼掩去心里悄悄滋生出的无奈感伤,“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也说不出求你原谅之类的话。你只要记得一个叫余东的人永远欠你一件很贵重的东西,所以以后但凡需要我的时候都可以找我帮忙。”

人竟然可以厚颜至此,不愧是政府与军方培养出的优秀人才。费叔旖感叹的同时不免愤恨道:“完全不需要,就算我被军方秘密处死我也不会让你知道一星半点的消息。”

“如果你说这话是想让我后悔,恐怕不行。”他淡然道,可恨之极的语气。

“我只是陈诉事实。”她愤怒地反驳,“余东,事到如今我们恐怕无法再交谈下去,我也很累了,不送。”

“对不起。”他突兀地道歉,不知道是为今天过分的言词还是先前出卖她的行径。

“不知道你究竟来干什么的。”事到如今多说无益,费叔旖咕哝一句,不想再说什么地转身背对探视自己的人。

看来终究她是记恨他的,能像这样说上几句话已经足够显示出她不同于常人的胸襟。余东深深地最后凝视一眼她高挑的身影,终于放下一直掩藏于心的纠葛,不带任何牵绊地踏步而去。

随着脚步声的逐渐消失,独自枯坐的女子才不甘心地转回身体,望着已无一人的铁栅处出了半天神。也不知在想什么。她久久地望着,直到眼眶湿润直到泪流满面。一度的倔傲,一度的坚强,原来远没有自我安慰那样的无所谓,原来自己还是动心了。只可惜……

从此,互不相干。

明明彼此情动。

天亮,阳光灿烂,空气新鲜,的确是个出门旅游的好天气。费叔旖在几名刑警冷漠的视线中大摇大摆地走出拘留室,诚如她预料的,军部将她从警方手里保出来了。日光中一辆白色的“梦幻”跑车停在路边等待她的出现。

“叔旖!”昂贵名车上下来的是费叔旖目前最不想见的某人之一——方兴艾。

“你来干吗?”她厌恶地皱皱眉,只作瞧不见对方的难堪。

“来接你。”向来脸皮比防弹衣更结实的男人露出自认为无比潇洒的笑容,“我有事同你商量,对你而言是真正的好事。”

“我没兴趣听。”她不耐烦地回绝,自顾自往前走。

“你还是听听的好,叔旖。”极富责怪意味的语气,车门打开,这次下来的是费叔旖不得不听从的人。

“莫上校?你怎么来了?难道这次是由你代表军部同警方谈的交易?”

不是不纳闷的,莫上校同李将军虽然掌握着军部一部分不小的权力,但因为是地方性的军队,所以还没有资格代表整个军方。

“不,李将军都没有这个面子,别说是我了。能同警方交涉的只有那位将军本人,我听说涵养向来很好的他这次气得当面砸了安全部长的桌子。”

“真看不出来。”一时找不到合适措辞的人干笑道。

“我这次来见你是瞒着李将军的,毕竟这么年来你没有薄待我。”莫上校看着她的眼神,令费叔旖有种很不妙的预感,“我们无法再和你做交易,这次的事让你上了军部的黑名单,即便你也是最大的受害者。我到南尚并不是因为要见你,而是受将军之命同方兴艾谈交易,他将代替你成为我们新的合作者。”

抿紧唇,她笑得有些僵硬。果然,方兴艾借着多年同她一起经营的经验早已织就好一张细密的关系网,只等一有机会便迫不及待地钻营取代。

“这些年来我们好歹有些交情,叔旖,同兴艾继续合作吧,要不然你以前所做的一切都将白费。他虽然做了些对不起你的事,但总比那些个你不知底细的人牢靠。”

那些个不知底细的人?是指余东吧。心知肚明的人侧首看向自己打从心里厌恶的男人,冷冷地笑了。

被她笑得极不舒服,方兴艾尴尬得干咳起来,一番计较后才又开口。

“叔旖,以前都是我的错。你可以不屑同我合作,但是你不能不顾虑目前的处境。你要想清楚,军部绝不会放过一个知道他们丑闻的活证据。要不是你在波吉亚救过我,这次我也完全没有必要冒着得罪军部的风险提议同你再次成为合伙人。要不是有我做保证,要军部再次信任你是完全不可能的。”

即使大大吃了一惊,但她仍保持一贯遇事特有的冷静。

“你们的意思是如果我拒绝合作,军部极有可能要采取‘杀人灭口’的做法?”她盯着莫上校,透过那副昂贵的金边眼镜捕捉藏在对方眼眸深处的情绪。

“也许。”向来以小心谨慎为行为准则的军官回答得极其含蓄。

听到答案的一瞬间,费叔旖便无比清楚地了解到了某个真相。看来自己的确是没有退路,这次被余东害惨,几乎赔尽全部。她轻笑出声,带着一副不以为然的傲慢,视线轮流在眼前劝说自己的两人身上扫过。

“对不起,怕是要你们失望了,我不打算再同任何人搭伙合作。”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方兴艾阴。

“当然知道,被人出卖过一次的确是我蠢,但我还不至于要蠢到被同一个人出卖两次。”多说无益,她不理会另一人愤怒的眼神,恭敬地向莫上校道别后只身离去。

浑不在意身后注视自己的几道目光,她掏出手机拨通了某个熟悉的手机号码。

“喂,到了没有?”

“姐,你究竟在什么地方?地图上找不到。我待会儿还要赶通告啊,你能不能说详细点?”

……

真是没有一件顺心的事,她叹口气,同手机彼端的费叔迪确认起自己所处的方位。望着方兴艾的跑车载着莫上校飞驰而过,吃了一嘴灰的她这才流露出内心的沮丧。

从今天的交谈中,她已经彻底明白军部这条线算是断得一干二净,而且自己很荣幸成了军部欲杀之后快的眼中钉。深深叹口气,尚不能完全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全,一时之间惶恐与不安如潮水般卷上心头。这一刻要她不去怨恨余东是不可能的,在心里默默诅咒那个男人几百次,但结局又只能是不了了之的遗忘。仰头望天发呆片刻,一向比较乐观的费叔旖下定决心般地咬咬牙。

小命是要的,生意也是要的。所以现在她只剩最后一条路,一条她以前竭力避免踏上的歧路,如今或许是她唯一的生路了。

于是第二日,她打包了几个行李箱,搭乘自己长年租用的私人飞机以最快的速度逃离南之国到达以前令她深恶痛绝的罪恶之都——风都。

风都的六个冷血恶魔对她突如其来的降临都有些吃惊,但当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万分凄惨地讲述自己不幸的遭遇时,那六人又恢复一副“果然如此”的嚣张模样。不过亏得费叔旖将在飞机上预先设计好的戏份几分真实几分夸张地演得淋漓尽致,于是在钱总管的一声叹息中她破天荒地获得了食宿全免费的顶级优待。

“看来费叔旖肯定是活不长了。”在她来不及为蹭到的便宜高兴多久后,“大肥”就见不得别人好地泼了她一头冷水。

“呃?你也这么觉得?”“酒精”的附和令在一旁打算好好喝几杯的某人开始背脊发冷。

“是啊,‘钱币’竟然主动同意让叔旖白吃白住,怎么看都应该是最后的大酬宾。”“军火”跟着露出一副伤心忧郁的模样,“这么多年来,她对风都的经济做出了不可忽视的贡献,所以在她仅剩的最后几天里,作为故交的我们多多少少回报些,钱币多半是这么想的。”

“原来如此。”听了丈夫解释的“遗忘”拍拍费叔旖的肩,“趁现在你还活着,就多吃点,多喝点,多睡点,想想那些进屠宰场的猪。”

这些家伙……就是见不得人好……咬牙切齿地瞪着眼前陪在自己身旁的一干人,费叔旖将手里一口没喝的酒杯推给了对自己笑得像朵花似的“大肥婆”。

“咦?原来你倒了酒是请我喝的啊?方才我还在想以前你说过自己不会喝酒,怎么今天竟然要喝极有后劲的‘风流’。”

“哎呀,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也喝一杯。”“军火”夺过那瓶才打开的好酒,瞬间为在场的每个人倒上一杯。

恶魔!六个恶魔!

费叔旖默默咒骂,脸上却是一贯无原则的委屈笑容,并且还非常殷勤地为那六个人连连倒酒。也好,反正她不用出钱,好歹这次在风都的住宿与伙食全部免费。要不是想通过他们与四大国的黑道组织搭线,要不是只有在风都才能躲避被军部追杀的命运,她何必一再忍受他们的变相敲诈?贩卖军火多年,她一直只同军部打交道,黑道即使有些生意也只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像她这样非黑道背景的军火商想赚黑钱是非常困难的,既没有自己的武装力量,又不通晓黑道规矩,更可怕的是黑道上多的是黑吃黑的无保障交易。所以一直以来守着四大国的军部与波吉亚这块大蛋糕,她有幸自得其乐地赚得世界上最好赚最悠闲的军火钱。如今断了军部和波吉亚这条财路,她只有从事历来不屑的黑道买卖,而要介入黑道,那么最好的中间人就是风都酒吧。只要有风都酒吧做保人,她估计与黑道打交道应该也不是太难,更何况酒吧似乎还有最大黑道组织“绝命”做靠山。就是打着这样那样的如意算盘,费叔旖才会来到风都。

在这儿休养生息数月,谈成几笔与以前的订单相比不算大的小生意,又觉得军部应该已经放弃对她的追杀,更因为实在无法忍受酒吧里六人的恶劣个性,她终于又在某个晴朗的秋日回到阔别数月的老窝。打开家里的大门,看到布满灰尘地板和家具,她不由自主地微笑,从内心透出一股自得其乐的满意。

看吧,没有什么能难倒她费叔旖的,一切又重新开始了!

没有余东,也不会再想起他,掩藏得极好,她知道一切真的又重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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