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远离战争贫穷的南之国,初冬青港的风吹来微冷且有些湿意的气息。在高级餐厅享受完一顿美味温馨的大餐后,打着饱嗝的费叔旖满足地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眯起的眼睛一一扫视过商业街一排排耀人目眩的霓虹灯广告牌,感觉仿佛置身于一个幻梦的夜之天堂。
“好像又活过来似的。”她低喃。
“嗯?”未听清楚的余东不解地侧首看她,神色因不断掠过的车灯而显得柔和。
她耸耸肩,无法解释自己从波吉亚回到南尚后心里所产生的微妙感觉。
“回去吗?”他不确定她下一步准备做什么,因明白她不是普通的女人。很平常的问话,却让另一人心头感到一阵莫名的温暖。她朝他露出一抹愉悦的笑意,点点头。
“该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开始我们就要为完成最后一笔洛克将军的生意努力了。”
“若洛克不向你买军火,又有谁能提供如此大量的武器给他呢?”
“四大国又不止我一个人从事军火的买卖,像方兴艾这样想吃波吉亚这块肥肉的人多了。现在想想我多少都会惋惜不已,那是我父亲、哥哥以及我好不容易拼命得到的最大客户。”
凝视她苦笑的模样,他的眼神闪过一抹复杂的阴影。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成功的商人,现在看来不是呢。”她叹息,高挑的身形穿过斑马线。
“为那样的男人值得吗?”他忍不住问。
“算是两清吧,这些年他当我的傀儡也当得相当可怜了。救他一命,从此便不欠他什么,形同陌路。何况他确实不是个能托付终身的人,且不是那种可以随手甩掉的蠢人,借此机会划清界线也好。”
“听上去我该同情那个男人吗?”他边招手叫出租车,边看她。
平静的面容,无悲无喜的漠离,她自嘲地一笑,什么都没回答。她和方兴艾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恋人或者未婚夫妻之间所谓的感情,只是各怀鬼胎地互相利用罢了。一桩生意,可惜的是不欢而散。好像是听见了她的叹息声,在半暗不明的出租车内余东无法将身旁人看清楚。将地址告诉司机后,也许是意识到第三人的存在,两人并未再交谈,各自望着车窗外的街景缄口不语。
迎面穿梭而过的车灯令余东眯起双眼,使他有一种恍然入世的错觉。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人的呼吸与体温,可是他的确仍被囚禁于以往幽暗残酷的心之角落。如果自己的预料没有错误,费叔旖很快就会采取行动为洛克采购大批对方所需的军方,显然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笔交易。
唯一且最后的机会吗?
他无声息地收拢手掌,力道之大使得青筋暴起。
只是想要结束过去的一切,自己绝不会后悔的。结束……然后重新开始……没有战争,没有死亡,没有贫穷,没有饥饿,也没有那个以背叛与残忍闻名的东·波吉亚……只是需要平凡得几近无聊的生活而已。已不再年少,所以才下决心不惜任何代价获得哪怕是庸碌无为的安宁。
“如果想请你成为我的新合伙人,帮我打理生意,你觉得怎么样?”突然间,费叔旖的声音惊动了兀自陷入沉思的他。
他侧首,诧异与犹豫毫无掩饰地浮上眼眸。
“考虑一下,你知道我这个人有时候实在懒散得可怕。”她沉着地微笑,即使内心有着莫名的紧张,“我觉得我们应该合得来,而且你应该也比方兴艾可靠……”
“恐怕不行。”回答的同时心不由往下沉,可理智让他暗暗斥责自己的鲁莽。
“为什么?”费叔旖蹙起眉,颇为困惑,“你应该知道你将获得非常丰厚的利益,比干保镖更有钱。”
“我已经有些厌倦与战争打交道的日子。”这是实话,他尽量以淡然的语气说出。
“不要说得如此肯定,这世界有的是比战争更残酷的事情。生意是生意,战争是战争,两者其实有很大的不同。”她苦笑,向来坚毅的表情流露几许真挚的央求,“答应我再考虑一下,好吗?我们有的是时间,等把这次的货送到波吉亚后你再给我答案也不迟。”
无法逃避她的目光,无法逃避内心那个潜藏的决意,他点点头。见费叔旖露出满意的笑容,又不由微松一口气。
如此便好,一切又得以继续……
这一夜,睡在久违的舒适的大床上,余东噩梦连连。他梦到冷酷的父亲与绝望的母亲,还包括懦弱得没有任何力量的自己。夜半梦醒,月光自未拉紧密的窗帘缝隙间漏进来,环顾陌生又熟悉的房间,他迷惘了。房间里还堆着些装满弹药的箱子,隐约的,他似又闻到只会出现在战场上的硝烟味。不由自主地起身,他推开窗户。
西沉的圆月,皎洁而明亮。孤身在波吉亚时,他也曾于夜半醒来仰望夜空。明明是同一片天空,同一轮月,却仿若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世界。那边的夜空能看得见满天的繁星,许是战场上无辜的人死得多了,有人说一颗星便是一个升天的灵魂。那边的风凉得很,似带着冬季的刺骨。那边的夜并不安静,枪声、爆炸声、凄厉的哭喊声、夹杂着波吉亚语的狂暴怒吼声……曾经在学校念世界史时,在他印象中的波吉亚是一个充满了神秘奢华色彩的贵族旧宫庭世界。可惜当他第一次踏上这片昔日辉煌的土地时,他才深刻了解没有什么比无意义的战争更具破坏力的东西。再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身边的人由不认识到熟识,又由熟识到死别,他才渐渐开始后悔当初的选择――抛离安逸的生活成为一名身不由己的雇佣兵。
其实自己一点也不坚强,所以才会只身犯险挑战那个亲生父亲的冷酷,而换得的也只是和母亲当初一样的绝望与死心。也才终于明白母亲当初选择弃自己而去时的坚决与无奈,于战火的洗礼中选择不知不觉的原谅。如今在那么多年生死一线的磨砺后,学会坚强的他最终决定抛弃曾经束缚自己生命的亲情和过往。看惯了死亡,看惯了世事无常,他知道要珍惜自己余下的生命,要好好地快乐地活下去。
而有关费叔旖的提议……
他的呼吸微微一窒,胸口掠过疾痛,令其无从把握的情绪满溢着。他想着那女人坦然自若的模样,不是很美,却总叫人不由激赏。一旦到了最后的结局,她还会只是潇洒地笑笑,挥挥手转个身而已吗?他又想起那天清晨的吻,风里都带着甜腻的气味,一种情陷的堕落。
眼神亮了亮,却又黯淡下去。
他是没有忠诚度可言的雇佣兵,而她是大军火商,他们即使有交集也是一错而过的偶然。为着那个毫无心机的纯粹之吻,他想,自己应该也了无遗憾了。
“东,如果你在某一天遇到你喜欢的女子,你会怎么做?”已化成星星的女孩的问话又闪现于脑海。
他会怎么做?
他阴沉地一笑。还能怎么做?一个雇佣兵该做的选择。
天微微亮起来,他眯起眼,伸个懒腰,又躺回冷冷的被窝里。
名贵的越野车一路疾驶过戒备森严的军区,扬起尘土,惹来士兵们又羡又妒的注视。这里位于南之国荒凉的山区,也就是南之国最大的军备区,有着南之国最大的军事演习基地与武器库。马不停蹄地连赶三天山路,费叔旖和余东终于扛着快要松散的骨架颠簸着到达目的地。许是久经战场,余东对军区中的一切都淡然视之,毫无初来乍到的惊奇。坦克、大炮、战斗机、背着机枪进行训练的军人……反倒是不时出入这里的费叔旖对这些更为感兴趣。向警卫出示相关的通行证件,他们很快穿梭过基地的办公区域,在一幢五层高的建筑前停驻。大门口有一位佩戴着上校衔的中年军人向他们快步走来,黝黑的脸庞露出与军人身份并不合适的亲切微笑。
“好久不见,叔旖,李将军一接到电话就盼着你来呢。”戴着副近视眼镜的男人有一张颇为古板的脸,即使语气中不乏亲切,然神情却有着军人特有的肃穆。
“这么说的话,将军他多半又从哪里得到好酒了。”她微微一笑,指指身后的余东,“他是我的新保镖余东。这位是莫上校,李将军的亲信。”
“您好。”余东点头致意。
而莫上校略为诧异地看向相貌并不出众的年轻人,随后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众所周知费叔旖的保镖经常更换,而这是第一次她介绍自己的保镖。可令记忆力超出常人许多倍的上校在意的是对方似乎是自己应该知道很久的特殊人物……军部有着太多的秘密,也有着太过于严苛的纪律,最终他选择沉默。
由于有莫上校的带领,这次并不需要警卫员的通报,费叔旖便顺利地见到了这个军区最高军衔的老人。若说他已年过六十,必无人相信。红润的脸颊,满头乌丝中虽掺杂了几丝银色,但却因脸上开朗的神情而被忽视。挺着啤酒肚的身材显然已发福,而且因肥胖也难以辨别出连接身体和脑袋的那段脖颈,但是那只有军人才有的英挺站姿仍让人敬而生畏。看到故人的女儿,也是这些年与自己常来常往的交易伙伴兼酒友,他发出爽朗之至的大笑声。
“哈哈哈……你再不来,我要派人去请了,今天晚上咱们不醉不归。”
“只要谈妥一切事项,将军您喝多少我都奉陪。”
“好!”兴致极高的人抚了抚自己的双下巴,“小莫,晚上的酒你帮我安排好,我已经很久没和人好好喝个痛快了。”
“遵命。”得到命令的人行个礼识趣地退出去。
“那么这位……”李将军的眼光扫向余东,暗示费叔旖在谈正事之前将多余的人遣走。
“哦,没关系,他是我绝对信得过的人。”明白对方意思的人稍稍犹豫后便道,“他名叫余东,一直都很仰慕将军您。”
“是吗?”李将军以不信任的目光再次打量初次见面的男子,碍着与另一人的关系而选择忍耐。
“是,我父亲曾经是将军足下的一员小兵。他退役后总是提到您,这次能随叔旖见到您,是我的荣幸。”暗暗诧异于费叔旖对自己的信任,说不清心中悲喜的人只能配合着献殷勤。
“竟然有这么巧的事,可惜我手下的士兵太多,都记不清了。”哈哈笑地敷衍过去,李将军示意两人坐下,开始谈正事。“叔旖啊,你这次来又想要什么东西?我这儿都快被你搬空了。”
“怎么会呢?全世界都知道您这边的军火库是装备最充足的武器聚宝盆。我要的对您同这个国家而言只是九牛一毛。”
“不要戴高帽子了,直说吧,我这儿说话不带弯。”
“遵命,那我就不客气了。这次想要十架战斗机,同上回一样的型号,一样的运输方式,还要一批熟练的机械工程师。”
笑容隐去了,原本看似和善的老人瞬间以其那鹰隼般的视线掠过提出要求的人。
“这次的生意似乎大了些,是波吉亚共和国那个战争疯子的订单吗?”
“您一猜就中,这的确是有史以来少有的大单子,不接的话实在太可惜。”
李将军不言语,似是兀自斟酌着些什么,深邃的眼眸里浮现与其年龄成正比的谨慎。片刻后,才以一种低缓语调道:“叔旖,你我都是经过些风浪的人,我看在同你们家这些年的情分上提醒几句话。你舅舅前不久刚死,虽然我不知道死因,但恐怕不简单。许多事你要小心为上,我怕近来有人想对你不利啊。”
提到死去的亲人,她的呼吸一窒,随之牵强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