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说不上隆重,但相比这个战乱国家的大部分缺乏食物的民众而言,餐桌上的菜肴与点心已足够丰盛。出席晚宴的人除了主人与两位客人之外,尚有三名年轻女子。其中两位是先前在洛克房间服侍的红发美女,显然是洛克将军最近掳获的新宠。而剩下的一位就坐在洛克将军的右手边,与费叔旖相望,容貌嘛……不敢恭维。没有光彩的灰色眼珠,褐色的卷发同样缺乏亮丽的光泽,极不适合女性的粗犷五官,身材也只能以“健硕”一词形容。尤其还有两位美女坐一边陪衬,越发使其的容貌不入眼。偏偏她的话最多,从一入座开始,她的目光一直锁在余东没有表情的脸上,并不停地说话以引起某人的注意。
“东,你还会回来吗?打算什么时候?早知道你想当保镖,应该当我的保镖才是,根本不必去那么远的地方。南之国……”狄亚娜发出不屑的嗤鼻声,“……听说那里的女人基本上都自以为是得很,根本不把男人放在眼里……”
被搭讪的男人显然对此话题无半点兴趣。
洛克将军皱皱眉,似乎对女儿的聒噪也颇不耐烦。费叔旖则以一副看戏的心情偷着乐,眼见余东脸部的神情越来越僵硬,她便情不自禁地加深了愉悦的笑容。随着狄亚娜说话越来越多,余东越来越沉默,洛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的心情却是越来越快乐。乐不可支时,她恶作剧似的以手肘轻轻捅了捅身旁人的侧月复,结果换得受嘲笑者的一个冷眼。
“亲爱的叔旖,你这次送的礼物我很喜欢。”似乎也腻味了一个人的独角戏,狄亚娜终于转移目标。
“这是我的荣幸,相信您戴上那条钻石项链一定会艳绝天下。这是四大国最有名的珠宝设计师的杰作,也只有这样名贵的珍品才配得上您。”她口是心非地以蹩脚的波吉亚语献媚奉承,“听闻两百多年前波吉亚皇朝的末代皇太后,也就是号称波吉亚皇朝史上最美丽的女人狄亚娜·波吉亚·冯·伊斯特也曾有一条类似的钻石项链。可惜即使她与您的名字一样,即使两条项链一样璀璨夺目,但都无法与您相比……”
仿佛报复似的,余东用脚轻轻踢了口若悬河的她一脚,害得她嘴角小小抽搐一记,差点舌头打结。
“你真会说话,难怪爸爸总是夸你。”听着异常受用的话,女子毫无惭色地大笑,并露骨地朝余东眨了眨眼,大有“你看,每个人都说我美”的意思。
“我说话的才能与您的美貌相较而言,不值一提。”比狄亚娜脸皮更厚的显然是希望从其父亲那儿获得巨额财富的女军火商。
“呵呵呵呵,你真是好人。”
“谢谢,您是第一个这么称赞我的人。”自从踏上成为军火商之路后,通常她都被鄙视为最奸恶的无德商人。然而事实上,她觉得自己是最有道德的商人。
“所以爸爸和我为了感谢你多年来一直对我们的帮助,这次也特地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狄亚娜修成两道细线的眉向上轻挑,斜眼睨向正在咀嚼美味鹅肝的父亲,“爸爸,该把这份独特的礼物送给我们亲爱的叔旖了吧?”
“说得也是。”洛克灰眼珠掠过嗜杀的血光,让深知其个性的女客人心一颤,“来人,把那个没有用的无耻男人带进来。”
丙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总不是好事。有所觉悟的人以复杂的心情看了一眼同样有所预料的保镖,随即两人同时看向餐厅褪了色的大门。
由远而近传来士兵靴子踏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声音,随后传进响亮的通报声。在得到厅内高位者允许的同时,门开了,两个士兵押进一个被捆绑住的年轻男人。
方兴艾?怎么会是他?洛克将军怎么抓住他的?抓住这个名义上是自己未婚夫的男人为的又是什么?万千思绪涌入脑海,费叔旖反倒一时没了主意,只能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静观其变。
“叔旖,救我,救我……”一见自己的未婚妻,顾不得尊严及其他,方兴艾大声呼救。
“谁允许他说话的?”洛克严厉的声音打断了某人的求救。
立刻有士兵上前狠狠扇了俘虏身份的人两个耳光,又塞上一块脏得辨不清的抹布才算了事。
方兴艾忍着痛,又惊又骇的目光投向如今唯一可以救自己的女子,卑微地乞求,丝毫不见半丝昔日在南之国的意气风发。
“将军?”费叔旖疑惑地问。
“亲爱的叔旖,这个男人自称是你最信任的人,对吗?”
在对方的眼眸中看到狡诈与残忍,在完全模不透眼前人的目的时,她只能含糊道:“是吧,他是我的未婚夫,一直替我管理南之国的射击俱乐部。”
“亲爱的,这次你真得好好感谢我。你应该好好防备你身边信任的每个人……”洛克的目光在余东的脸上一转之后再次落回费叔旖身上,“……这个叫方兴艾的男人三天前要求见我,以你的名义。你知道他告诉我些什么吗?你一定大吃一惊,而且会非常感兴趣……”
嘴巴不能言语的人发出“唔唔唔”的声音,拼命摇晃着脑袋,似乎是要费叔旖千万别听信他人的话。
“让他安静下来。”洛克一皱眉,比个手势。
士兵毫不犹豫地施展一记标准的手刃,方兴艾发出一声闷哼后,无力地倒在地上。
“如果他有什么做得不得体的地方,我可以代他向将军道歉。”毕竟是跟了自己好几年的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无法袖手旁观。
“他?”洛克与狄亚娜皆露出不屑的轻蔑神情,“这种男人……简直连只老鼠都不如。”
她皱起眉,不明白何以方兴艾会惹得这对父女对其厌恶之至。
“这只龌龊的老鼠说要取代你成为我的生意伙伴。”
什么?难怪洛克会对他鄙视至此,因为只要稍对洛克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洛克这个战争狂最憎恨的便是叛徒。
“也许只是误会。”她不动声色地笑,悄悄看一眼一向沉默的余东。
“不。”大笑的暴君露出森冷的牙齿,“他亲口告诉我,迟早南之国的军部会舍你而同他合作。我问他凭什么如此有信心,亲爱的,你知道他怎么回答吗?他说你那无比可爱的舅舅就是他杀死的,那个炸弹是他派人装在车上的。你明白吗?这个男人居心叵测,他不知道我向来最讨厌的人就是这种。”
仿若地球突然失去了引力,她觉得身体毫无重量地贴在地面上。脑子里“轰”地巨响,仿佛她此时也经历着一场大爆炸。
“您保证这是事实吗?”她沉声,脸部线条硬得如同一尊没有情感的雕像。
“亲爱的,事实证明我比南之国的军部更适合成为你的朋友。他们难道没告诉你真相?他们想坐山观虎斗,收渔翁之利。你是个聪明人,应该也知道其中的窍门。”
不错……她忆起葬礼那日那位将军曾亲口提醒要她小心身边的人,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帮助吗?她愣愣地看向倒在地上的昏迷者,若说恨肯定是有的,然最恨的还是自己,竟养虎为患。
“杀了他,叔旖。”淡然的口气,可有着一股致命的诱惑力,因为那正是她心里此时的念头。
她没有动,维持凝视的姿势,灯光的晕黄光晕在其眼眸中跃动,似将灭未灭的火炮。
“杀了他。”特属于魔鬼的诅咒,洛克冷笑着。
杀了他吗?她知道其中的厉害,也知道自己不可以留他,却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与自己相处多年的人死去。仇恨吗?肯定是有的,然而从事军火这一行的人早就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得到与付出是成正比的,一切都很公平。为了得到生意,她和死去舅舅也做过其他卑鄙的事。说到底,要恨的人只有自己,不该选择军火商这一条路。
于是她轻笑一声,敛了所有起伏的心思,一扬首,恢复以往自信满满的乐观本性。
“放他走,杀了这种男人只会脏了我们的手。”
大出其他人的预料,千想万算也料不到费叔旖会有此反应的众人吃惊地望着她,好像看见的是一个疯子。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极度厌恶不听从其命令的洛克将军高声嘶吼,“杀了这个男人既可以为你舅舅复仇,又可以减少一个厉害的竞争对手……”
“我知道。”她平静道,“如果有一天我死在他的枪下,我也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我是军火商,不是有冤无处伸的寡妇。”
“杀了他!”不理会她的想法,洛克狞笑着示意士兵将自己的专用手枪递给费叔旖,“无论如何他就得死,因为我讨厌叛徒,我想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打个颤,胃里一阵翻涌,差点把方才的晚饭全都呕出来。
“不……”她勉强笑着,“……您知道,我虽然卖军火,可是从来不沾手杀人这行当,我……”
说不下去,因为口径11.43mm的枪管正对着她。该死的!她暗骂自己。因在如此危急的时刻,她脑子里的第一反应竟是这把手枪的性能参数。这是她第一次与洛克谈成生意送他的将官手枪,握把左边镶着的铜板上还有她让人刻上的将军名字。
“我不想陪葬,真的。”她只能以百分之百的恳切语气陈述。
“那就拿这把你送我的枪杀了他,亲爱的。”洛克放柔了声调,可是话语中的阴森气息依旧使人不敢反抗,“难道是你和你的未婚夫联合起来捉弄我吗?我可不希望自己这么想。亲爱的,我想要全心全意地信赖你,也希望你同样信赖我。好吗?”
“我……”她绝望地闭上眼,手指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是的,那些死在洛克餐厅里的保镖都是因为不愿意遵从他的意愿被厌恶而失去生命的。她明白在对方野蛮原始的暴力思想中,没有人的生命能比一颗一克拉或者一块黄金更值钱。既然钻石和黄金都能够换成军火进行杀戮,那么还有什么理由要求他珍惜生命呢?
自己真的要杀人吗?虽然这个世界因为她贩卖的军火而死了无数人,然而她却未尝试过亲身杀人的滋味。她能不能永远不知道这种要命的滋味?打从心眼里拒绝的人久久无法伸出手,缓缓睁开眼的她第一眼看到的是站在身旁一直没有任何声音与动作的保镖。他看着她,一种兴味的打量,像是一个观察断翅蝴蝶的无聊路人。无由的,他的目光令她忽然愤怒。当自己走投无路时,他竟一副置身事外的悠然,简直浪费她的钱!
“余东!我要把你下个月的工资全都扣除,这次回去后我就解雇你!”非常不合时宜的表现,她负气似的接下洛克的手枪,发了狠劲似的指向至今未清醒的方兴艾。
被指责的保镖一眯眼,唇线一扬,身形微移,一伸手握住费叔旖握枪的右手。力道并非很大,却足以让她无法扣动扳机。另一只手则以迅雷不及耳的速度扼住了狄亚娜白皙的脖子,藏在手指间的薄刀片毫不留情地在尖叫的女性颈脖上划下浅浅的血痕。
“你想干什么?”见爱女被挟持,洛克惊怒。
“只是遵从我现在主人的意志,她希望躺在地上的叛徒能够安然无恙地回去。”他不紧不慢道,神色平静得叫人痛恨。然后松开抓着费叔旖的手,向其微笑道:“我说得对吗?主人。”
“不错。”将从洛克手中得到的枪非常谨慎地收妥,很满意保镖表现的女雇主无视某位暴君气得发青的脸色,“亲爱的将军,我说过我只是一个商人,不喜欢杀人。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要放方兴艾安全回去。他没有做任何损害您利益的事,我可以向您保证,这个男人从此刻起或许已经是一枚对你有利的棋子。”
“我们的关系一直维持得很好,那么多年来没有谁能像你一样得到我的信任。可现在都毁了,你明白吗?叔旖。”洛克灰白的丝发有些零乱,显得几许狼狈,眼神暴戾,“我答应你的要求,让这个男人离开,但是我相信你也明白,今天我们谈成的生意已经是属于我们之间最后一次的买卖。”
“是的,我深感遗憾。这些年来,您一直是我生意上付钱最爽快的好客人。”她苦笑,弯腰拍醒脚下背叛自己的男人。
方兴艾悠悠醒转,一睁眼就看到未婚妻端正却缺乏柔美气质的脸庞,似笑非笑的神气透着对其行径的不屑嘲笑。
“滚回南之国,不要再让我看到你。”她笑道,口气异常的淡漠疏离。
他明白这是她刻意将怒气掩藏的伎俩,不期而然地忆起那年她第一次看到自己同别的女人上床的情形。同样的口气,同样的表情,唯独所说的话略有不同,他清晰地记得当时她只说了一个“滚”字。
“叔旖……”他忽然很想解释,每次背叛他都想要解释,可是对他编好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她从来没有兴趣听。费叔旖是个现实的女人,她总能一眼看穿事情的本质。她是生意人,而且贩卖的是军火,他知道这世界没有几个男人能掌握她。
丙然,她不着痕迹地转首,懒得看他一眼。
“一切都结束了。”
稍稍冒泡的愧疚一瞬间就消失殆尽,转而形成的是愤怒。但方兴艾知道此时自己全然没有能力同眼前这个能轻而易举制服暴君洛克的女人抗衡,于是来不及拭去嘴角的血丝,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便仓惶逃出三天前自己一心想要进入的波吉亚皇宫。
“他已经走了,现在请放了我女儿。”灰色的眼眸竟微微发红,爱女心切的男人像头愤怒的狮子一样走来走去。
费叔旖朝余东递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地放开充当人质的狄亚娜,然后将手指间闪着寒光的飞刀收起。
“东!我要杀了你!杀了你……”逃过一劫的狄亚娜被刺激得大发狂暴脾气,欲扑向伤害自己的心上人,却被收到父亲暗示的士兵架出大厅送回其自己的房间。
“我这边有非常好的创伤药,据说是东方秘制的神药,待会儿我让人送去给狄亚娜……”费叔旖又变回那个擅长卖乖讨好的奸商。
“不用了。”洛克深吸一口气,冷冷地拒绝,“我相信我们都是遵守承诺的人,这次交易结束后我不想再看到你。今晚你们必须去住爆外的肮脏旅店,明天早上六点就请你们离开波吉亚,我不想留宿一个不知好歹的蠢女人。”
“真是抱歉。”并不试图挽回什么,她将多年前送给对方的将官手枪恭敬地放在桌上后大踏步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