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喊不过两句,一旁传来““何方孤魂野鬼?还不速速随我回地府领罚!””,沉沉铁链声,霎时逼近,然后,千里挪移大法──
他就被鬼差捉到这里来了。
还真是……好大的意外。
幸好文判认出他,否则,他向鬼差说了千百次““我是龙骸城九龙子!放开我!””,鬼差哂笑,回以眼神羞辱;龙子有你这么弱吗?
文判以礼相待,领他来到这处幽静竹舍,供他朳憩、暂养。
冥城,果然是魂魄的好归处。
在这儿待下,魂体安静许多,头不晕、脚也不浮,一整个舒适畅快。
“喝多了,不会失忆吗?”螭吻眼露诧异。
忘川水泡茶……能喝吗?
饮忘川水,成忘世魂,冥府里,万年傅唱的歌谣,岂会有假?
“这倒不会,九少尽避放心,泡茶之水,汲于忘川源头,清澈无比,未经多情河曲,未过贪嗔谷,未涤俗世身,不忘七情六欲。”
“就是‘不会’嘛,何必说那么多。”多余废话螭吻没心情听。
文判脾性好,待谁皆能微笑以对──只除了专惹麻烦、累他日日过劳,收拾善后的那一位不肖主子──面对螭吻的啐声,他不以为意。
“若九少想以忘川中段之水,煎煮泡茶也行,只是味道稍嫌腥甜些……”
“我又没味觉,月兑骨之后再回体,再也尝不出滋味。”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不想喝忘川水!
“会逐渐好转,只要你待在龙魂身边,你的力量、你的宝珠,能舒缓种种不适,魂体越发相融、精神日益好转、气力慢慢恢复,别离开他太远,与他亲近,对九少,都是好事。”
文判之言,螭吻当成是不负责任闲聊,听着,并不上心。
认真瞧水镜,实际些。
看见螭吻正凝神专注望向水镜,望着龙骸城一切,文判很贴心,探问:“九少若想回龙骸城,下官愿意亲自护送。”
“还不要。惊蛰没吐出掠食丹!我已经决定,一日不见掠食丹取出,我一日不回去!”螭吻坚定立场,绝不妥协。
“但我很想将你打包、远远送回去。”
“你与某位家伙,有七成相似……”
“骄纵相似、受宠相似,目中无人相似,太好命的相似。”
“死小表的相似。”
文判默默月复诽,难为他脸上还挂满笑,浅,却俊致。
“魂与体月兑离太久,并不是好事。”
螭吻又托起腮,目光只看向镜中,慵懒回他:“会吗?我倒觉得在这里很舒适。”
惊蛰的脸,浮现镜面内,愁眉不展,脸庞紧绷、严肃。
螭吻忍不住伸手,想推平那眉心间堆积的皱痕。
指月复碰上镜面,扰起一涨紊乱,弄糊了惊蛰的模样。
“有人伺候着,哪里不舒适?”文判摇首,心里暗叹。
既然螭吻一副““有事禀报,无事退朝””的神色,并不热络于他,文判亦不自讨无趣。
“下官尚有职务,先行告退。”文判揖了身。
螭吻一双眼全盯在水镜里,瞧都不瞧文判,随意摆摆手,算是搭里了。
接下来的时间,螭吻何事都不做,静静地,看水镜所传回的景象。
时序的落差,水镜另端,画夜不断交替,于他,却不过短短数个时辰。
几个时辰中,他看见,苦寻他下落,惊慌失措的忧心;他看见,回到城内,无功而返的失望;他看见,夜阑人静,守在躯壳身旁,不愿入睡的熬……
开始反渻自己太胡闹,惹来众人奔波,愧意,萌出了芽。
“……我本来只准备躲在城里暗处,见机行事,没想被鬼差抓走……我怎么知道,连小小一只鬼差,都把我上铐扣押……”
嘟哝声,很是委屈。
“你快点把掠食丹拿出来呀!我就能快点回去──你那什么表情呀?!要不是你胡搞害搞,拿自己安危开玩笑,吃下掠食丹,我又何必用上这招……”
对着镜内愁容,螭吻不禁低斥:
“眉,干嘛皱成这样,皱久了,眉心几道深痕,以后都消不掉了,脸已经很不和蔼亲切,再下去,哪个小孩看到你,绝对报以大哭……”
骂完,心又软了,险些无法坚持。
“一直喊小九也没用,快把掠食丹挖出来,比较实际……”拿出来,我就去求……拜托文判,带我回去。”
掠食丹放越久,他越不安心。
怕它太快起作用,会伤害惊蛰。
文判再折返,螭吻如石雕,仍是坐在原处,姿势不变,与他离开时,一个模样。
若非他忙上好一阵子,处理完千来件入魂审查,他几乎也要错认自己是否看错辰。
“九少,用膳时间已至,要不要移驾小亭内,备了些粗茶淡饭。”
“用闻的饭菜,我没有食欲。”
镜里,也没看见惊蛰用膳,连颗海粟都没吃过……”
“魂体不需要进食,饿与渴,只是离世不久,才残存的记忆。”用闻的,已经算是……给龙子的特殊招待了。
螭吻太专注于镜内,不查时辰流逝,还以为文判去去又回来,加上心里郁结,很难有好心情与谁攀谈,带些不耐,睨瞟文判一眼。
“文判,你好像很闲哦?每次看到你,不是喝茶,就是四处乱晃?”
此话原意,是希望文判回答──“不,下官很忙。”
他就能光明正大接续──“那你去忙,甭来招呼我。”
理所当然,赶走文判。
只是螭吻错了。
错在他状况不明,错在他误踩痛处。
错在不久之前,也曾有某一位──为主不尊的家伙,用相同口吻注懒散语调,道来彷似的问句,质疑文判。
“喂,你好像很闲耶,喝茶?都不用工作吗?”
在文判收拾聚魂峰崩坏,游魂四散,拘捕、救治、清点,更迅速分派修复工作……
好不容易,泰半混乱平息,他得了片刻之闲,坐下来,喝一口茶,纸扇打开,尚未能轻摇,便由身后传来──没天没良的疑问。
也不自我反省,想想,聚魂峰,是谁弄垮?
万里晴空,转为漫天雷云,仅需一瞬之间。
本还聊天的温雅文判,白透的俊颜,青筋明显,眸极冷,覆上冰霜,眼中,暴雪狂袭。
迁怒,无庸置疑,这就是。
无法发在主子身上的怒火,找到了出路。
螭吻失去龙子力量、失去墨鳞金骨,此刻还失去了肉身,但有一项本,他没有失去──对危险的感应。
寒颤,激灵灵一抖,咽咽唾沫,仍咽不下喉间哽意。
从文判身上,螭吻好似看到……失去如意宝珠后,癫狂暴乱,几欲伤人的大哥。
遇上大哥失控,几兄弟的应对之法,只有一个──先逃再说!
螭吻确实逃了,可惜,迟了。
衣领传来强劲力道,扯紧,他抵抗不住,轻灵魂体朝后踉跄,颈背上感受大量寒意……由揪在领上的那只手掌,源源不绝传来。
比指掌更冷的,是文判幽然之嗓,千万年寒冰一般,吐露淡语:
“冥府里,一只死小表,已嫌太多,容不下第二只。”
三日,度日如年的整整三日。
未曾稍眠的眼,红丝满布,湛浓眸色,如今,添加一层阒黯。
镇日的奔波,能想到的藏身之处,皆不放过。
小九最爱的食铺、常去的饭馆,甚至是平日里偷闲,最喜窝躺其中,无人干扰,一睡便是一整天的绿藻草园……
没有,到处都没有。
惊蛰回到房内,落坐床畔,手指轻轻梳弄着,那蜿蜒散于枕面上,柔亮洁白的发。
冗长的沉默,仅仅听闻自己的呼吸、心跳,以及幽幽一叹。
“你躲在哪里看着?真这般坚持,不见掠食丹,绝不现身?”
惊蛰喃喃的声音,浅然,几不可闻。
而他问向之人,闭眸沉睡,安宁无扰,没有回覆他。
“是不是真取出掠食丹,你就回来了?……这有何难?你要见掠食丹,我便给你掠食丹。”
怕只怕,拿出掠食丹,依旧不见小九归来……
若真如此,该如何是好?
已无技可施,受够了提心吊胆,惊蛰不再迟疑,两指为剑,按向月复间,长指往上挪移,划向胸膛,再经销骨、咽喉──
最终,由口中吐出晶莹珠体,因尚未生效,珠中不带半丝颜色。
将掠食丹置入螭吻掌心,连同螭吻的手,一并包覆于双掌之间。
“小九,我取出来了,如你所愿,你呢?快一些回来……”
他等着,静静等着。
等到了一声嚷嚷,破空而来。
耳熟的嚷嚷,久违的嚷嚷,令他为之一振的嚷嚷。
“放开我──你放开我──”
惊蛰瞠眸而去,同时,文判身影出现,手里提着他朝思暮想,苦寻不见的螭吻。
“不请自来,失礼了。”文判皮笑,肉不笑,阴恻的鬼颜,俊逸如昔,只是淡淡可见一丝冷厉。
他温雅说着,抛出手中螭吻的劲道,却完全相斥,迅速,威猛,丝毫不留情面。
螭吻几乎是被丢进肉身里。
“怔忡什么?锁魂圈快点铐上。”文判善意提醒。
“别再让这任性的死小表,四处乱跑!”
惊蛰反应过来,取圯搁置床头的锁魂圈,逐一铐回螭吻手脚,使魂体不再游离。
“小九怎会由你带回?”惊蛰安心之后,想起此一疑问。
“九少之魂,在外游荡,鬼差不识身分,误以为是孤魂野鬼,特领他回冥府。”文判轻描淡写,刻意不说鬼差的粗暴押解。
后续发展,惊蛰不难勾勒想像,没多问,文判亦无多嘴的打算。
唯一,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螭吻平安归返。
“多谢。”谢文判帮忙送回螭吻。
文判笑了笑,旋身消散,如烟岚遇日,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