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常说,唐僧本是如来座下第二弟子金禅子,虽然因过被罚下凡,肩负取西经大业,必须历劫九九八十一次,但过程中一直得到孙悟空救助,众仙帮忙,总能逢凶化险,在后来修成正果,得道成仙,是名幸运儿。
可在他本人,他常会迷惘自己所身处的到底是人间还是老让人觉得遥不可及的九霄云外?就像老是为自己的身份感到茫然,到底自己是唐三藏还是金禅子?又该以怎样的身份处在这九霄云上……
或者,他只想知道,他待在这高处不胜寒的地方,到底又是为了什么?他,希望某个人出现在面前,然后把这个答案告诉他。
但无所谓了,到了这一刻,眼前,珍藏已久的白莲碎成无法寻回的粉末,被吹散开去。
从未想过,一名与他毫无恩怨的小仙女,会损毁了他最重要之物!
“啪”的一声脆响,在安静的小屋里格外的响亮。
他,愤怒地抽回了手,本想以凌厉的目光即便无法吓出眼前小仙女的眼泪,到底也可以叫对方惊惶认错,可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她神色不变,眼里更无任何波动,只是,那霎时回望过来的眼,弯出了叫他心惊的熟悉,却又说不上来为何熟悉。
对了,是那种没心没肺的表情让他感到熟悉!
仿佛,不管被如何对待,也不过是过眼云烟,毫不在乎!
他,拽紧了拳头,看着那自称七七的仙女那分明被打得微肿的脸,迎视着那不驯的目光,压抑住再补上一耳光的冲动。
“圣僧,你可知道为何西天取经之事明明该历劫九九八十一个,你却道自己只应劫八十次?”
声音带着冷。
那自称七七的小仙女用手背轻轻地擦了擦被打红的脸颊,也不看他,直接说下去:“其实,观音大士所算并无错失,圣僧确实已应劫九九八十一次。只是,你没有发现罢了。望圣僧莫要执着沉沦,佛海无边,回头是岸。”
说罢,转身就走,独留他瞪着那明明瘦弱,却挺得直直的腰杆失神着。
为何,突然感觉似曾相识?
身后,突然一阵低笑。
他意外地转过去,没料到竟见到了压根不想见到的人。
“菩提子。”
“你这声‘菩提子’可真是生疏,不过,当你是金禅子的时候也就是这副瞧不起人的嘴脸。”口里说着仿佛怨恨的话,可菩提子脸上笑容不减,那双狐狸般的眼,继续眯出深刻的笑纹来,“可是,你的冷淡生疏,还真是伤人,十世的轮回之苦,难道还不能让你聪明些吗?”
不想理会菩提子,他转身欲走。
“还记得女儿国的莲香公主吗?”
脚步顿住,他不明所以地转过头去,看着那越发深刻的笑容。
“或者,你应该还记得那可怜楚楚的小妖小岁。”菩提子边说边走出去,只有那带着笑的声音留了下来,“你难道完全不知道自己作了什么孽吗?你的第八十一劫……”
第八十一劫?
收回凌乱的思绪,眼前,如张开的虎嘴般的山谷之中,光秃秃着岩石的轮廓,在月下,那奇形怪状显得格外的阴森可怖,但,无论如何都没有迟疑了唐三藏的步伐。
风,呼啸着,乱了衣摆。
如今,他是旧地重临了。
当日,走在这阴森的山谷之中,身边包围着三名徒儿,他的手,为某人紧紧细牵着,那份紧窒的力度,仿佛是担心他随时转了心意要折返般,至于一直紧随他身后的,还有那楚楚动人的……
眼前,为风所打乱的紫色衣袂放肆地飘拂着,还有那细长细长的乌黑秀发。
站在月下的人儿,一直仰头细望,神情缥缈,映照着冷月的华辉,双眸里是一种遥远的味道——那纤细的影儿,此情此境此地,是如此的出尘月兑俗,若不是深知对方的底蕴,真会以为是天上之仙因失足迷途凡世。
乍闻脚步声响,她徐徐地低下头来,正眼看来,但当视野里出现了他的身影,显然一震。
“圣僧。”她,月兑口而出。
“小岁。”
阔步而去,可他的接近却教小岁突然手忙脚乱地退后了一步,那仓惶抬起的眼儿寻他目光,寻到了,眼里又划过了尴尬与不安的局促,“为何圣僧会在这里?”
他沉默,只是细细地看着她。
与记忆中一般的容颜、打扮,可瞳孔之中却多了以前没有的罪孽灾红,或者,是他得了金禅子的修为,方能看得出小岁身上积缠数百年的罪孽吧!
“圣僧不是已经得道成佛了吗?”
在他的接近里,小岁又往后退了一步,那楚楚的目光甚是可怜,他终于不忍地顿住脚步。
小岁唇上抖了抖,本以为她有话要说,但就在这时,马蹄之声远远响起,小岁脸色骤变,二话不说就隐去。
他的眉心微不可见地一皱,转身,抬眸,那匹棕色的快马刚好在跟前勒停,而马上之人,娇颜微变,似乎震惊于他的出现,却又很快就掩饰了过去,快得仿佛不曾变脸。
“三藏哥哥。”
是莲香公主。
他轻轻地,看着那在月色下倍添娇媚稚女敕的丽容,以及缠绕于她身上的孽障,叹了叹,“这么晚了,莲香公主何故只身来此?”
“朕……不,我!我……我白天来此,遗失了东西。”
“白天?”
莲香悠地住了嘴,抿紧唇,在他那过分沉默的目光里头,游移了目光,“是……日前,不是今天。”
今天,为了花圃被毁之事,堂堂国王负气躲在寝宫里头大发雷霆一事,女儿国上下无人不知。
“遗失之物,可有寻回?”
“没有……但我想,应该也找不回来了。”
在他想要开口以前,莲香又匆匆说道:“三藏哥哥,可要与莲香同返?”
他并没有多想,轻轻点了点头。
只见马上的莲香脸上润红润红着,连忙递来了小小的手心,却又羞涩地眨了眨眼,仿佛情窦初开的少女。想到这里,他的心不禁一阵微疼,伸出手去,握着那小小的掌心,却并没有借着莲香之力上马,反倒拉住她的手,直问:“莲香公主,我白天的提议,你考虑好了吗?”
掌心里的小手一僵,只见莲香目光震了震,躲闪。“莲香只是区区凡人,仙人到底何时驾临完全是随仙人的心意……如果,三藏哥哥真的那么希望见到仙人,不妨……不妨留在女儿国吧。”
他没有马上答话。
“三藏哥哥,你不上来吗?”
看来,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操之过急了。
于是,在那殷切的目光下,他点了点头。
但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当他借着莲香的力气踏上马鞍之时,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遥远的味道传来:“唐三藏。”
他浑身僵硬,险些从马鞍上滑下。
转身,只见十步之外,那翻飞的白色道袍为狂乱的风吹皱着,那娇小的人儿,沐浴在月色之下……
马上的莲香倒抽一口气,仿佛正为着那酷似自己难辨你我的容颜所惊讶。
而他,匆匆地收回目光,又急切地寻着那影儿缠绕而去。
不是幻象!
“唐三藏。”
七七紧张地再唤他,不知道声音里的颤抖是否被成功地掩饰,更不知道自己如今的声音跟以前的自己像不像。
菩提子那家伙所施展的障眼法,又能骗他几分呢?
前来以前,她不理会菩提子的奇怪目光,在铜镜前照了又照,本来就觉得菩提子的障眼法不怎么高明,如今瞧他直愣在原地,以见鬼似的表情看着自己——果然是漏洞百出了!
懊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呢?
心里才焦急着,却见他突然一甩僧袍,仍为她的出现惊诧莫名的莲香,霎时消失于眼前,而眨眼间,他已经来到面前。
连忙按住饼快的心跳。
她压抑着喘息的幅度,抬眼看着他。
那没有表情的脸,藏住了所有的情绪,而那双同样紧紧看着她的眼眸,也狡猾地藏于月下背光的阴霾之中……
所以,他到底在想什么?
菩提子为她施展的障眼法只有一个时辰的效力,她可没有本钱与他继续把时间浪费在蹉跎的沉默之上,只好打破僵局,然,语言兜绕嘴边,无论如何难以成句,好不容易豁出去,怎么也没想到说出口的竟然是……
“唐三藏,你好吗?”
他的目光微微震了震,仍是沉默地看过来。
可她已经找不出可以说出口的话,纵然……
明明有许多话要说,明明前来之前想好了一堆的质问,可如今真面对面了,她竟遗忘了所有,脑海之空白,只容得下眼前的他,猜测着,他此情此境是怎生的想法。
佛法无边啊……
也无法揣测出眼前人的心,何况她如今空有观音之相,早已失去所有道行?
忍不住轻咬住下唇,只能用企求的目光看着他,只差没有可怜兮兮地开口求他说说话了。
可眼前的他偏偏铁了心肠,无视一切,只是单纯地,拿那沉默的眼睛继续扰乱她的心湖,害她紧张得只能紧紧地揪住自己的指头,仿佛把玩。
不是说……
很想她,有很多话要问吗?
为什么好不容易见了面,却又一味地沉默呢?
难道真如菩提子的煽动,一切只是他的游戏他的试探他的报复?
蓦地,发现他的唇动了动,她连忙紧张地看着他,“你刚刚说什么?”
回答她的,是懒懒一挑的眉。
“你……没有说话吗?”
“我没有。”
仿佛百般不愿地,他如此提醒,而她,微微张开了小嘴,丢脸得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前来之时,明明胡思乱想了许多见面时会发生的事情,可无论如何想象不到竟是如此尴尬冷场。
方才在牢狱之中口口声声着念她想她之人,莫非只是她单方面的妄思?
看着他的冷漠,心里莫名委屈,“那……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没有。”
他的回答是飞快果断的,就连神情,也冷淡得干脆。
直逼出,视线的模糊,她心里一惊,连忙转过身去,仰望着冷清的明月。
天空上不见繁星,只有孤月高挂,黑薄的云仿佛轻纱,随风轻移,在月上虚掩着,仿佛为冷月添衣。
正看得出神,眼前突然一暗,她心里一惊,小手乱抓,却被捏入带着淡淡暖意的掌心。
“别动,就这样。”
是他。
视觉受阻,听力和其他感觉就显得特别的敏感了。
所以,才会觉得他的声音带了几分的沙哑,还有微不可闻的颤抖?
那……
捂住她的眼的,也是他的手了。
但这样不动,是为了什么?
心跳的感觉涨痛了耳膜,她按捺着突然浮躁的心情,试着安静下来,可怎么等,就是不见他再开口说什么。
直到她终于忍不住要开口时,右耳突然贴近了柔软的带着淡淡暖意的什么,她心里不由得一颤,只听他附耳轻声:“你……”
他想对她说什么?难道是……对她说出方才在牢里对小仙女七七说过的话?说他……爱上了……
想到这里,她的脸红了又红,忐忑地去等待他下面的话。
终于,他再次开口说下去——
“你……看起来老了许多。”
心跳,顿时安静了许多。
眼前突然一亮,他放开了她,而她,呆若木鸡地愣在原地,只听他在身后依然没完没了地继续这样评论道:“没想到人间才十四年,在九天云霄之上的观音大士也沧桑了。”
老了……沧桑了……
她猛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小脸,然后想起,这一切都是菩提子的障眼法。
一定是……
菩提子害她看起来老了!沧桑了!
才胡思乱想着,眼前突然一暗,她直觉抬头,一见是他绕到了面前来,连忙狼狈转了过去,可他仿佛故意,又绕到了面前来,她吓得连忙又转身,却被他更快一步地拉住了肩膀,只好狼狈地用手掩着脸不让他看。
他意外地愣住,看着她被掩藏得老紧的小脸,却只看到倔强的小下巴。
本要笑的,但马上又联想到了其他,不禁收起了因为紧张而想要戏弄她以掩饰窘状的心情,伸手,用力地拉开了那顽固的小手,可她却倔强地挣扎,拉开了又紧拢脸前,只好再一次拉开,并使尽力气阻止她的挣扎。
“你……为什么挡着脸?”
看着那张咬着唇显得莫名委屈的小脸,只觉得自己顿时成了恶人。
可怎么会这样呢?
这世界之上,真能寻到能够欺负观音大士的恶人吗?
而那个人,是他?
还是说,眼前的她,已经在他的面前摆月兑了观音大士之尊,只是一个单纯的,女人?所以才会介意他的评论,想要在他的面前遮掩住不好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