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答应?
元婴坐在轿子里那会儿就在反复思索这个问题。不过怎么想都无济于事,答应简靖要在上元节跟他一起去看灯赏烟花,现在反悔,未免说不过去。
但,为什么没人告诉她,她最讨厌的人也会出现?
学士府的轿子停在京城最大的茶楼下,她在朱砂的搀扶下迈进楼里,拾阶而上,来到二楼的雅座,有眼色的下人掀开帘子,一股炭火盆的热气扑面而来,映红了她秀丽的面颊。
“元婴格格。”
熟悉的低沉嗓音令元婴神思一凛,屋子有一男一女,尽量不看那名男子,元婴走到少女近前,淡淡道:“玉磐格格也来了?”
那名唤“玉磐”的少女是张女圭女圭脸,笑时憨态可掬,“赫舍里来不成,她在宫里陪太皇太后、皇太后、三阿哥看焰火,这儿就剩下咱们几个了。不过京城的花灯一条街,好看得很,我从天桥过地坛那会儿就看呆啦,花式比往年还要多。还有啊,戏楼外的老爹用荞麦面和榆皮面做成新制的炒扒糕,竹签扎着吃的灌肠看起来外焦里女敕,可以浇蒜汁盐水,尤其炒熟的糜子面点上红糖,滚开的水一冲就是香喷喷的茶汤……看得我口水都要流出来,可他们一个个都不让我下轿子去吃……”一说起好吃的就止不住话茬儿,也不管什么形象不形象的,明明就瘦得弱不禁风,偏是食欲好得不得了,让人都对玉磐格格的好胃口瞠目。
“要叫皇上和皇后娘娘了。”元婴低低地开口提醒。
皇后与玉磐格格同为四大辅臣之首索尼的孙女,奈何玉磐是索额图庶福晋所出,地位自然是比不得嫡系子孙。虽与皇上、皇后一同长大,然而君终是君,臣终是臣,君臣既分,就该拿捏住分寸。不过玉磐格格全无这方面的顾忌,仿佛天生少了根筋,除了喜欢自言自语叨叨,还会时不时冒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背地里不少人喊她“傻”格格。
“啊,为什么?”玉磐格格眨巴眨巴大眼,托着脸蛋,满是不解地问坐在对面一言不发,双眼却始终盯着元婴的谨禄贝勒。
谨禄似笑非笑道:“是啊,为什么呢,元婴?”
“请贝勒爷加上‘格格’两字。”冷淡地侧过身,元婴道,“我们不是很熟。”
“不是很熟,格格怎会出现在这里呢?”谨禄气定神闲地靠在桌边,欣赏着她细致柔美的面颊。
“这句话是我想问的。”她没好气道。
臭简靖,回去再好好收拾他,越来越不像话。明知道她不想见到这个人,怎么还会安排如此唐突的会面?
弟弟到底去哪里了,还不来?
“啊,人都齐了。”说曹操曹操到,姗姗来迟的简靖步入,“我刚吩咐小二上菜。”
“我不舒服先告辞了。”对玉磐格格微微一笑,元婴站起来,走到简靖近前狠狠瞪着他满是无辜的面容,“你给我早点回家。”
“姐。”简靖一手拉住她,一边看向里面的罪魁祸首,“怎么才来就走了?好歹吃点东西,看了新出的大戏再说。”
“我不饿。”她不为所动,“你要阿玛自己在家里吃汤圆吗?”额娘去世得早,阿玛再娶的女人怯怯懦懦畏畏缩缩,什么事都拿不了个主意,平日里不是她在旁边督看,还不知府里成什么样子。
“姐,是你忘了,阿玛在宫里伴驾啊。”简靖好笑地按着她的肩,将人带回原座,“现在家家户户都出门看热闹,二娘都被她那群姐妹叫走,你回家才是冷清。来,在座没有外人,本来更热闹的,既然有来不了的,那来得了的就不要走,好不好?”
“你……”元婴一抬头,瞧见弟弟眼底的恳求,想起今日少来的那名女子,心兀自软了。
真是一桩冤孽。
世间那么多好女子,为什么简靖喜欢上了最不能喜欢的那个?
“姐,你坐下。”见她不再坚持,简靖为她倒上一杯茶,“我听丫头说,你今儿起得很早中午饭到现在也没吃饭,忙什么去了?”
“没什么。”她是发呆想事,结果错过午饭,“把以前的旧书拿出来整整,怕过了冬,再到开春会发霉。”
“想不到元婴格格如此爱书。”对座的谨禄说道。
“不单是书,什么字啊画啊都有珍藏。”简靖见元婴依旧爱理不理,打圆场道,“从小她就比我珍惜阿玛收在家里的那些珍本,我拿来垫桌塞角,她就会抽出来读。”
“你是术业有专攻——”让人意外的是,谨禄和元婴异口同声说出这句话之后,又不约而同止住后半句“没什么可比的”。
在场的人都愣住。
“你们俩真是心有灵犀呀。”玉磐格格格格地笑。
“噗……”茶没咽下去,元婴呛得一阵猛咳。
简靖拍拍她的肩,“是不是太烫了,凉一会儿再喝。”
谨禄一径挑眉低笑。
很想要玉磐格格不要拿壶不开提哪壶,上菜的小二进来打断他们的话,各色菜肴纷纷映入眼帘。
“哇,菜是简靖点的吗?”玉磐欣喜地望着盘子里的佳肴,“看来不错。”
“是我。”简靖微笑道,“这些都是楼里聘请的八大菜系新厨子所烹,玉磐你一直在宫里陪皇后,难得出来就多吃点。”
“好。”玉磐格格摩拳擦掌,“宫里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菜,早就吃腻味了,真想打包回去给赫舍里吃。”
简靖夹了一筷子四喜丸子给元婴之后,刚要吃口菜,听到“赫舍里”三字,又放下筷子轻轻地叹口气。
玉磐格格浑然未觉,“你们都不知宫里有多闷啊,赫舍里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提醒她做这个做那个,不能做这个又不能做那个,三阿哥要到很晚很晚才会回坤宁宫,白天根本见不到他半个面,唉,不过就算大家见到也很闷……三阿哥跟以前截然不同了……”
“皇上对新娘子不好吗?”
“咳。”半晌不语的谨禄适时低咳。
与此同时,元婴也拉住简靖的袖子,“皇上大婚不久,杂事繁忙,皇后娘娘正是为他分忧解难的时刻。”
“才不呢。”玉磐格格摆摆手,根本是唯恐天下不乱,“三阿哥是太悠闲,什么事儿都没得做。”
听罢她的话元婴也变得糊涂,“你刚才不是说皇上很晚才回坤宁宫吗?”
“话是没错,可你们知道三阿哥在‘忙’什么吗?”玉磐格格耸耸肩,“布库——是布库,也不晓得他从哪里找来的一群小太监,天天陪三阿哥摔跤,赢了有赏,输了要罚,经常是弄了一身青青紫紫回来。”
“有这种事?”元婴不敢置信地睁大眼。
三阿哥在登基以前是顺治爷所有皇子里的翘楚,不可能这么疏于政务。
“哎,你们一个两个在宫外当然看不到。”玉磐格格又咬了一口点心,才心满意足地拍掉手上黏的糕饼渣,“我在旁看得清楚啦,三阿哥大婚后本该亲政的,某些人什么都不让他做,也不让他管,能做什么……”
一片岑寂。
当今皇帝八岁登基,虽已有些年头,权臣依旧不肯放手。自古以来,尸位素餐那都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
“呃,怎么都不吃了?”玉磐格格盯着各怀心思的三个人,“一大桌子好吃的,丢了多可惜。”
外面猛然一亮,照如白昼。
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半空绽开,如怒放的花朵,多姿绚烂。
“瞧,是紫禁城的方向。”玉磐格格推开桌椅,几步来到围栏前,指着外面满是兴奋地对其他几个人说。
爆里逢大节就会放焰火,即使是普通百姓也可欣赏,正所谓普天同庆,与民同乐。
简靖盯着焰火,眼里闪了闪,不知在想什么。
元婴附近有双眸子如鹰锁猎物,不由得调转视线,不经意瞥去,意外地发现大街上本该驻足仰望焰火的人群中有一人,行色匆匆地穿梭在人潮里。
“那是——”
茶楼视角极好,他们的雅座经过千挑万选,俯视大街可谓一览无遗。
焰火的轰隆声与人们的惊呼声交织在一起,掩盖住元婴的声音,只有一直关注她的谨禄有所察觉。
那不是苏纳公子?
谨禄的注意力随着那抹影子向远处梭巡。
今晚不大对劲儿,户部尚书该与其他大人同在宫里赴宴,那么他府上的人也该与其他人一样欣赏紫禁城燃放的焰火,怎会由得苏纳公子一个人在大街上仓惶奔跑?
“喂,烟花在天上,你们两个怎么都向下看?”玉磐格格莫名其妙地问。
“我要先走一步。”元婴转身就向外走。
“姐,你去哪里?”简靖恍过神,一伸手拦住她。
“看到有多日不见的好姐妹。”元婴随便掰了个理由,“想跟她打个招呼聊几句。”
“现在外面的人太多,你不见得会赶得上。”
“所以你别拦我啊。”元婴没好气地推开他。
见她面有急色,简靖拿起自己的斗篷披到胞姐身上,又拉起斗篷帽掩住那一头乌黑如瀑的秀发,“外面风大天寒,让下人早点护送你回府。”
“知道。”元婴以指点了下他的前胸,“你记得少喝酒。”
“遵命。”简靖勾起唇笑。
玉磐格格寂寥地低着头,“简靖,你姐姐不喜欢我。”
“姐姐是比较冷淡。”简靖为玉磐格格夹块年糕,“但不是针对你,她对谁都这样,你还没有见过她更凶的一面。”
“是吗?”玉磐格格坐回桌边,“啊,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种年糕?”
“赫舍里跟我提过,那么你是要吃,还是要说啊?”
“当然是吃啦。”喜滋滋地吃着年糕,玉磐格格当即把不愉快的事顿时丢到九霄云外。
简靖凝视着她无忧无虑的娇美容颜,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另一名女子。
目送楼下元婴的轿子离开戏楼,谨禄敲了敲桌,“很庆幸该来的没来,很遗憾来的如同没来。”
“你的话很刺耳。”简靖吃了几口菜,“最好不要给我解释。”
谨禄一摊手,“你想听恐怕也没工夫。”
嗯?不及简靖反应过来,有人在外面急切求见,“两位贝勒爷,出事了。”
是他们安插在外的心月复,谨禄与简靖面面相觑一眼,“进来。”
下人进来之后发现屋子里还有一名玉磐格格,犹豫道:“爷是不是要换所在?”
“无妨,你说吧。”简靖道。
下人点头,“刚得到消息,户部尚书府被抄。”
什么?脑子嗡嗡作响,简靖兀自一按桌,“说清楚,是谁抄了户部尚书府?”
“是、是少保的人……”
又是他!前前后后绕了一大圈子,还是扯到他们身边的人!
“皇上和我阿玛肯定还被蒙在鼓里。”简靖看向谨禄,“你我分头行事,你先到户部尚书府外围查探情形,我送玉磐格格回去,顺道找阿玛和皇上商议对策。”
“今夜之事……”学士府与尚书府即将结亲,谨禄没忘记这一点,但相对而言重要的是早已定好的计划,“不可耽误。”
“如期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