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箫笙再回到府中时,已是午夜时分,旧伤未愈之下,又连番几日赶路奔波,此时神色间满是疲惫,眼眸中也蒙上一层淡灰。
偌大的府院内,白日里下人来去,安静却有着人气。
夜半时分,踏进大门,感觉出那一分白日所没有的安静,夏虫的鸣叫声也显得空荡,低低回响在山庄内。
慢慢走回自己所居的院落,清白的月色如水,洒在长廊上,投下整齐而细长的一道阴影。
心有所思,莫箫笙未多加注意周围情形,待察觉时,那抹枫红色的身影已经站在眼前,黑眸晶光,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莫箫笙着实吓了一跳,“洛姑娘?!”这么晚了,她怎么会在这里?
意外之下,几种念头连番涌上心头,莫箫笙却一个也问不出口。
心中的愧疚与疲惫再也压不住,也同样说不出口,揪得心里一阵生疼,莫箫笙慢慢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你若是再不回来,我便要去找你了。走,我请你喝酒。”语毕,洛歌飞不由分说地拉过莫箫笙的手便往内院走去。
眼看便到了莫箫笙所住的院落,再拉着他轻身一跃,一同上了屋顶。
屋脊上,并排放着六七个酒坛,莫箫笙再次略感吃惊地看向洛歌飞,发现她正笑看着他。
“伤心时总要找个方式发泄出来,憋在心里时间久了,可是会加重你的内伤。”说着,洛歌飞抱过一个酒坛,敲开封泥,抛给莫箫笙。
莫箫笙接过酒坛,在屋脊上落座,淡淡地道:“让洛姑娘担心了。”
瞄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莫箫笙,洛歌飞微笑,决定暂时不去计较他这句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你说,我要是现在去告诉你爹,我们同处一室数日,你认为会有何结果?”洛歌飞单手抱着一坛酒,另一手支在膝上,撑着下巴看着莫箫笙问。
莫箫笙一怔,“洛姑娘……”终于打起精神,疑惑地看着她,不知她为何突然在此时提到此事。
“我会出现在折津府,只是为了祭拜我师父。而半途救你,再随你回中原,则确实有我自己的目的,而这个目的恰好也是你们目前最想知道的。”洛歌飞一笑过后,话锋突转,极认真地道,“宸月宫一事只不过是个幌子,十四年前是,十四年后亦同。而现在那个幕后的有心人,更想藉由这个机会,一举除掉所有防碍他的人,至于他想要达到的目的,想来不必我说,你心中也已经有数。在青叶镇遇袭,当时情形可造成三种局面,一是你死,而后掀起正道武林一场血腥屠杀;二是我死,让无辜的人再次成为有心者的代罪羔羊,最后仍免不了一场血腥发生。第三种情况,朱雀的死,误杀之下难免后续行动不会露出马脚,从而引出真相,让幕后黑手浮出水面,这是最好的结果。”
莫箫笙沉默不语,抱起酒坛便饮。
“以一人之命换更多的人活下来,这笔交易再划算不过。”洛歌飞口中刻薄地道,却是再赤果不过的现实。
“今日若换作是你,我同样会为之难过。”半晌,莫箫笙沉声道。
“如此说来,莫公子当我是朋友?”洛歌飞单手支腮,侧头看着莫箫笙脸上的神情,心中感到微微不满。
她现在打的主意可不是他莫大公子的红颜知己。
靶觉到洛歌飞含着不满与怨怼视线,莫箫笙转过目光,对上她认真的黑眸,“洛姑娘若不介意,此次事情过后,我可娶你为妻。”低沉的声音,温润如常。
“娶我为妻?!这当真不是我逼你的,是吧?”洛歌飞挑眉道。
“抱歉,在下无意冒犯。”
洛歌飞似头痛地将手指抵在太阳穴上揉了揉,深觉得莫残楼的见意果然是正确的,不过也非全然准确,至少对莫箫笙对情事的反应他还是错算了。
莫箫笙不是木讷,只是不善于应付感情,时常心如明镜,却不知如何宣之于口。
也许在他看来,拒绝一个人要比回应一个人要来得简单。
如朱雀对他之情,他心中清楚明了,却未表达出来。仔细想来若是朱雀不死,也没了她这个程咬金,再过几年时间,莫箫笙以花轿娶进门的便是那灿若桃花的女子。
心丝细致如莫箫笙者,想来也早已察觉她心中打的注意,也知她心内的情。
聪慧如洛歌飞者,此刻方发现,原来莫箫笙对她竟未拒绝,初见、相识、相处直至现在一起在月下饮酒,莫箫笙不是一个不会拒绝他人的人。
不拒绝,本身就是一种应允。
不过……
这般默认着被她这个小女子算计,却仍是一副温润的好脾性,还觉得自己言语上偶尔过于冒犯。
洛歌飞眸中渐渐浮起层层笑意,真不知是觉得莫箫笙太过体贴,还是温和过了头。
“我若是让你娶了别的女子,真是天大的罪过。”不过,不是他莫箫笙的罪过,而是她洛歌飞的罪过。
“咳咳。”莫箫笙轻咳两声,偏过头去,对于对自己有情的女子,他实在不知如何应对。
与朱雀相处时,尚可以公事为重,且朱雀的性格知性许多,他们二人总是平淡相处,有时更甚于是一种君子之交。
但是洛歌飞性格佻月兑,不受拘束,做事虽称不上我行我素,但偶尔眉目间溢出的是抹成大事者会有的霸气。
明确了自己喜欢他之后,便付诸于行动,轻佻大胆的言行,实在令他有些招架不来,咳……
莫箫笙想到此处,心中疲倦与愧疚的情绪立时消去大半,脸上浮起抹薄红,索性他侧身背向洛歌飞,不会让她看到现在的神情。
忍不住吃吃地轻笑出声,洛歌飞晃着手中的酒坛,酒液在坛中发出哗哗的声响,以酒坛去碰莫箫笙的手臂,“你心情可好些了?”
“多谢。”莫箫笙轻声道,虽然觉得她安慰人的话语实在太过刺耳,也太过现实,安慰人的同时难免会惹怒他人。
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洛歌飞仰头饮酒,口中轻声道:“你若死,即使锦寒山庄不追究,莫怀惜可放过,我却万不会罢休。中原正道死伤多少人,从来不是我这个小小碧落宫主要去关心的事,但若是死的是我喜欢上的人,我必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我洛歌飞素来如此。而且……”大大地灌了一口酒,洛歌飞眼中都是笑意,“而且因为要安慰的人是你,说话便没了那许多顾忌,你会对我发怒吗?”忍不住又去碰他,口中全是促侠。
莫箫笙不禁再度转过身,眼中有着再明显不过的无奈,是不是第一眼初见他便太过纵容她了。
手指动了两下,终于轻轻抚上她被夜风带起的鬓发,莫箫笙问着全然与心事无关的话,“那你死又要如何解释?”
“我家老头自会亲手给我报仇。”洛歌飞水眸轻眨,波光莹莹地笑睨着莫箫笙,眼眸间尽是风情,惹得莫箫笙又想逃开。
“洛姑娘……”想要的答案没得到,莫箫笙执着地未轻易移开视线。
真经不起玩笑的人,洛歌飞又笑着眨了下眼,才认真地回道:“十四年前之事我不甚清楚,只知其中有所误会,详细情形如何,怕是要问过莫庄主才能知晓。至于现在,便不用我多说,前后事情自发生初始便清楚地将目标直指宸月宫,这其中消息是从何人口中传出?又是何人证明是宸月宫前来寻仇?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又有谁可证明是宸月宫派人所为?谁可肯定那些袭击各大门派的人当真是宸月宫的人?说是铁证如山,事实凿凿,却只不过都是捕风捉影的片面之词,毫无说服力。”
莫箫笙不语,听着洛歌飞接下去的话。
“更何况……宸月宫上下当年已被赶尽杀绝,哪里又会跑出人来重振宸月宫,再找中原正道来寻仇。”说得口干,洛歌飞仰头喝酒,眼角余光瞥到莫箫笙那讳莫如深的眸子。
“当年轩辕剑晏前辈拼死护住楚家一双遗孤逃出众人追杀,算来他们年纪也应不小,而至今他们仍是下落不明,洛姑娘便这般肯定他们不会想为父母报仇?”莫箫笙问。
洛歌飞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会,他们二人在师父坟前立誓,此生绝不再插足江湖武林。”更何况当年死的人还不够多吗?楚家只余他们二人,他们执着于报仇而付出性命,让当年救他们离开的晏惜怀情何以堪?
莫箫笙眸中精芒微闪,洛歌飞笑着截过他想问的话:“轩辕剑门下共三名弟子,至于其中缘由、关系,你不妨请莫庄主为你解释。”
莫箫笙轻蹙起眉峰,此事爹又怎会知晓?
看来事情并不如原先设想的那般单纯,谣言、意外、证据、目标,一切从开始便这般确定,那目的是什么呢?
十四年前与现在又有什么联系呢?或者说,这其中有什么人有所联系呢?
眉峰越蹙越紧,手指握紧酒坛,莫箫笙思索其中关联,却毫无线索。
洛歌飞忍不住去扰他,“此事过后,我们便成亲。”
莫箫笙一怔,回过神对上洛歌飞含笑的眼,“只望洛姑娘不要介意。”
听出他话中的弦外之音,洛歌飞心里小小地做个鬼脸,她不介意那就奇了!可对着莫箫笙她仍是坚定地摇首。
见她如此,莫箫笙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手指抚过她长长散在屋瓦上的乌发。
“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洛歌飞道。
“嗯?”
“未来如何,你都未曾对不起朱雀。”
一抹叹息无声地溢出,莫箫笙应道:“好。”
得到回应,洛歌飞眉梢一扬,霎时笑眯眯地将酒坛一举,“那为了回报我的大方,你将这坛酒喝光吧。”
叹息化做苦笑,这算是她小小的报复吗?莫箫笙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