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凤藻宫沉寂了不少。
自皇后诞下了安阳公主千夜后,皇后不再过问政事,将以往代为处理的政务全都还给了皇帝,太后在得知此事,还欣慰地来到皇家宗祠祭祖谢天,并很快地又再为皇帝纳了一批新的妃子。
对于这些,纪非置若罔闻,凤藻宫的宫门依旧深深紧闭,自从将主掌后宫之权交还给向她讨权的太后之后,她亦很少踏出凤藻宫,在这座皇城的后宫里,仿佛少了一个皇后的存在。
她一直过著一种安静的日子,白日里为千夜缝制些衣裳,或是与春嬷嬷一块儿去别宫远远的看一会儿千夜,夜里,她总是捧著皇甫迟给她的那面雾镜,看看千夜,瞧瞧皇甫迟,每每看累了,就抱著镜子入睡。
而皇甫迟,就像一道她的影子似的,时时刻刻留心著她,担心她又没照顾好自个儿的身子,或怕她夜里又睡不好,她愈是沉默,他愈是心头难安,为了他的不安,兰总管日日都要跑上凤藻宫三四回,春嬷嬷每日也都得来向他回报纪非身边所有的大小事。
即使是这样,他还是心慌。
因他没见过这样的纪非。
他见过她青春飞扬,也见过她的雄心壮志,可每回当她隐忍著什么时,他却总是不能看清她在想些什么,因此面对少了笑意,也不再落泪,反倒是沉静无波度日的她,他偶尔会感到不安,也感到害怕……
这日一早,待在书房里的皇甫迟,意外地看兰总管气急败坏地冲进书房,向他禀报今儿早朝时承元殿上都发生了什么事。
皇甫迟扔开手中之笔,“废后?”
“是。”
“又是太后的主意?”那老太婆打从纪非未进宫前就看她不顺眼了,纪非进宫后,那老太婆仗著太后之尊,这些年来从没少为难过纪非,这回她又想出什么新名堂了?
“不,这回是皇上的意思。”
皇甫迟眯细了锐眸,“你说什么?”
纪非这皇后,就算不说早年前为墨国所立下的汗马功劳,还有她长年代不懂治国的墨池看管著一国繁琐朝政,身为皇后,她从未失德更没做过半件错事,墨池宠爱后宫三千,纪非亦不曾置喙过,现下她更是安安静静的关起门来过日子,墨池他凭什么剥夺她的后位?
兰总管极力压下心中的愤恨,“近年来皇上宠爱雪妃,前两个月雪妃为皇上诞下十皇子,皇上有意立十皇子为太子,所以……”
皇甫迟扬起头,嘲弄地笑了。
“所以那个雪妃就想叫纪非让出凤藻宫来?”玩母凭子贵那一套?这些凡人,还真是逗趣。
望著皇甫迟冷到骨子里的笑意,头一回,兰总管觉得这笑让人瞧得再顺眼不过。
那个皇帝……那个他们纪氏一族拼上血泪守护的皇帝,他就是匹白眼狼!安逸地过了这些年后,就全都忘了纪氏一族与他家小姐当年是如何为他牺牲的,若是没有小姐,今日这皇位他坐得上吗?若非小姐力挽狂澜,墨国不是早被异姓王给拿了去,就是被西戎国给灭了!可他非但不感佩小姐对墨国的贡献,不但知恩不报,他竟还想一脚踢开小姐。
皇甫迟以指轻敲著桌面,“百官们怎么说?”
“文武大臣自然大部分都是反对的,可这回,皇上一意孤行……”那个什么政事都不懂的皇帝,这时他就懂得怎么耍弄皇帝的威严了?
皇甫迟一手撑著下颌,回想著当年纪非是怎么对他说的。
他是个好人,日后……他会是个好皇帝的?
而这,就是她所说的好皇帝?
兰总管忿忿不平地问:“国师大人,您说这事该怎么办?”
“雪妃是吗?”隐忍到极点的皇甫迟,泰然自若地自椅里站起身,“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方下了朝的皇帝,此时正带著一干妃子来到未央宫向太后请安,并对太后提起今日早朝上他所下的决定。
忽地大殿上刮进一阵冷冽的寒风,强大的风势掀飞了殿上的桌椅、绣满彩凤的绸幔,狂风中,一抹银色的身影突现在大殿上,待到风止,躲避风势的人们相互扶持站起身,并睁开了被风吹眯的双眼时,皇甫迟已立在殿上,含笑地偏首看著他们。
扶抱著怀中心爱的雪妃,皇帝墨池惊讶地看著皇甫迟那张纵使经过多年,却依然年轻俊美的脸庞。
皇甫迟将他怀中的妃子上上下下地打量过后,鄙夷地问。“这就是雪妃?”
一张脸白得跟面团似的,这就是令他心爱得不惜要废了纪非也想当上皇后的妃子?
“国师你--”总算回过神来的墨池,对他轻佻的举止忍不住大喝,“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后宫!”
皇甫迟没理会他在叫嚣些什么,他噙著笑,一步步走近那个处心积虑的女人,在来到她面前时,他扬起一掌当空一抓,原本还在墨池怀中的雪妃身子即不由自主地被吸上前,下一刻,优雅纤细的颈子已在他的掌心之中。
他问得好温柔,“你想要皇后的位子?”
“皇、皇上……”雪妃抖索著身子,恐惧地唤著夜夜与她结发共枕的一国之君。
皇甫迟只稍稍使劲就捏碎了她的颈项,并在一殿的人都惊恐地瞠大了眼眸时,看似随意地扔开手中的雪妃,笑意可掬地看向墨池。
“你还想立谁为后?”
“你……”事情来得太突然,心痛爱妃之死的墨池几乎难以成言,冷汗当下流遍了他的一身。
“她吗?”皇甫迟似也不想听他回答,随手挑了个花容失色的妃子,再次折断美人的颈项。
殿上被吓傻的众人,此刻总算是彻底醒过神,霎时殿上尖叫声四起,瘫软在地上的人们纷纷挣扎地想逃出殿外。
“还是她?”皇甫迟没理会逃出去的人有哪些,一双冷眸扫向另一个想爬向墨池的女人。
墨池的声音生生地凝结在喉际,愕然张大了嘴,看皇甫迟再次扔开手边的妃子后,不疾不徐地唤出两匹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黑狼,任凭那两匹涎著唾沫的黑狼跌至殿门外,凶猛地张口扑向那些想逃出殿外的妃子,以及循声赶来的大批侍卫。
皇甫迟像个没事的人,款款来到墨池的面前,凑至他耳边,低声道。
“敢动纪非与纪氏一根寒毛,我杀了墨氏一族。”
“你……”
皇甫迟一字字地告诉他,“反正能当皇帝的人,天底下,多、得、是。”
浑身被冷汗淹没的墨池,再也控制不住打颤的双腿,颓然滑坐在地上,怎么也没法挪动自个儿半分。
“既然你总看她不顺眼,那就甭看了吧。”皇甫迟转身走向多年来总让纪非日子不好过的太后,抬手就摘了她一双眼珠子。
“呀--”满面鲜血的太后掩著脸痛叫。
殿上四处弥漫的寒意与血腥,令怔坐在地上的墨池不住地瑟瑟颤抖,他惶惶抬起眼,看皇甫迟将那一只沾满血的手朝他伸来。
“日后不许你再踏入凤藻宫半步。”皇甫迟慢条斯理地拿他身上的龙袍揩净手上的血迹,“本座嫌脏。”
当下墨池再也受不住近在咫尺的刺骨寒意,两眼一翻,昏死在大殿上。
兰总管收到消息急忙赶来时,皇甫迟无视身后男男女女的鬼哭狼嚎,慢悠悠地走出未央宫,兰总管见了连忙上前将他拦下。
“国师大人……”他疯了吗?他都做了些什么?
皇甫迟眼中的怒意尚未散去,“朝中赞同废后的都是些什么人?”
兰总管一怔,在这当头也不知该不该把那些人名奉上。
“天黑之前把名单拿来。”皇甫迟也不管他在忧心些什么,迳自把话撂了转身就走。
“……是。”
后宫之内发生惊天动地的血案,这事没半会儿工夫,就传遍了后宫的每一个角落,自然,也传进了纪非的耳里。
“娘娘……”春嬷嬷欲言又止地站在她身旁。
纪非没什么表情,“皇上怎么说?”
“皇上他……”春嬷嬷委婉地道:“吓病了。”
“太后现下如何?”
“太后性命无碍……但太医说,太后失了双目……”
她冷漠应著,“这样啊。”
“娘娘?”春嬷嬷不敢相信的看著她面上一派平静。
“就由皇甫去吧,总之不会翻了天的。”她能忍耐却不代表皇甫迟也需像她这般隐忍,想来,他这名被困在这座皇城里的修啰,的确是压抑太久了。
皇甫迟当然不会翻了这座由她辛苦打造出来的天地,他不过是在气疯了后,一时遏止不住满腔的杀意,所以……稍稍发泄了多年来满腔无处可泄的戾气而已。
所有曾在朝上联名上表赞同皇帝废后的大臣,次日清晨,被人发现一夜之间皆已亡故,死因不明。
当旭日高高攀上天际,所有枯等在承元殿上的文武百官,始终都等不到皇帝上朝,不久宫人来报,众官员在知悉昨日发生了何事,与今晨那些未到的官员又是因何未至后,随即满心惶恐地匆匆赶往钟灵宫。
无视于钟灵宫殿上因恐惧而面色苍白的官员们,坐在殿上的皇甫迟瞧了瞧外头,朝旁轻唤。
“兰。”
“老奴在。”
他起身往殿内走,“时候不早了,该叫燕儿他们回宫吃午膳了。”
“是。”
被留在殿上的官员们皆屏气凝神,无一敢抬头来,豆大的汗珠纷落在殿上,聆听著皇甫迟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他们这才总算是松懈下紧张的心神,边抚著犹在发颤的四肢边退出宫去。
原本该是一件震惊全国的血案,却在皇帝的授意与百官的充分配合下,轻巧巧的,一笔揭过,就像从没发生过此事似的,一如事前纪非所料。
对于皇甫迟的所作所为,纪非她其实不是不惊愕的,只是她亦明白皇甫迟之所以会进钟灵宫,之所以会做出这些事来,全都是为了她、故此,她没有理由没有立场去责备他什么,她这凡人,更是没自个束著他这名修啰,因此只要他还懂得分寸,她不拦。
只是在几日后,她将燕吹笛给召来了凤藻宫中。
已经十五岁的燕吹笛,神情有些扭捏地坐在纪非指定的位子上。
他怯怯地瞧了瞧身边已经微笑看了他很久的皇后,然后又赶紧回过头来,装出一副目不斜视的模样,满心不愿意承认,他其实还是有点怕这个看似庄重,可实际上在他小时候又很爱捉弄他的皇后。
“小皮猴。”
“娘娘?”
她模著他的头,“日后,倘若你师父做了什么错事,你一定要原谅他。”
“为什么?”燕吹笛皱著眉,怎么也想不出自家爱民爱天下的师父能做出什么错事来。
“因他很呆,也很迟钝。”她带著浅浅的笑,似在回忆,“还时常把话都搁在心里不说出来。”
“娘娘,您怎知道?”
“因我比他自个儿还了解他。”早在那只傻鹰还不识得七情六欲时,她就一步看清她所喜欢上的究竟是什么修罗了。
燕吹笛揉揉发,“喔……”怎么他家师父……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等在凤藻宫外的轩辕岳,在燕吹笛愣头愣脑地自宫中走出来时,颇纳闷向来开朗乐天的自家师兄怎会出现这种表情。
“师兄,娘娘和你说了些什么?”瞧他两眉打结得跟什么似的。
他摇摇头,“也没什么……”不过就是皇后问了一堆关于皇甫迟的事而已……坏了,他今儿个来凤藻宫的事不会已经被师父知道了吧?啧,等会儿回去后,师父又要拉著他问皇后的事问上很久了。
轩辕岳好奇的问:“娘娘她认识师父很多年了?”
“嗯。”多到打从他还是个女圭女圭起,就得夜夜陪师父一同吹冷风远眺凤藻宫,他都数不清他因此得过几场风寒了。
“听说他们是多年老友?”
燕吹笛很想翻白眼,“听说是……”倘若这种感情都只能算是老友而已,那全天下的妖魔鬼怪都是他亲生爹娘了!
“那--”
“甭问了,我有事先走。”燕吹笛不自在地推开凑上前的轩辕岳,有些消受不起那张美丽小脸蛋对他的影响。
“师兄,你要上哪?”
“我与妖有约。”他随口应付。
轩辕岳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师兄,师父都说过不许咱们与那些众生走得太近的。”
“交朋友又不是什么坏事……”燕吹笛扁著嘴,有些哀怨地看著才十一岁就显得老气横秋的小迸板。
“可师父他说--”
燕吹笛撒腿就跑,“行了,我去去就回,记得千万别告诉师父啊!”
“师兄!”
皇城里的日子依旧在过,经过数年,已没人再忆起当年太后是如何失去了一双眼,因备受百姓崇敬的皇甫迟,这些年来救苦救难的光辉形象太过深植民心,又或许是因为,尝过教训的皇帝,不敢将皇甫迟所说的话当作耳边风,百官亦不敢触怒时而救苍生时而杀苍生的国师大人。
燕吹笛自年满十六术法大成起,就被皇甫迟运派出宫外,代时常无暇离开钟灵宫的皇甫迟四处走动,探知各地灾情与百姓的需要。
三年后,轩辕岳亦加入了自家师兄的行列,但大部分的时间,他还是留在钟灵宫内,代逐渐不再掌管宫务的皇甫迟主持大局。
“你说什么?”燕吹笛一骨碌地自椅上蹦了起来,“三界想攻打钟灵宫?”
“此事千真万确。”方与他结识不久的茶妖,信誓旦旦地朝他颔首。
燕吹笛怎么也想不通,“钟灵宫里又没什么宝贝……”他家冰山师父又不好搜集什么,他们家哪值得那些三界众生这么惦记,还兴师动众的?
“……但有人间圣徒。”茶妖小声地在嘴边说著,并不动声色地一瞥,但很快又垂下眼帘掩住兴奋的眸光。
人间圣徒?
这四字怎么听来这么耳熟?
在他的印象里,他似乎小时候也曾在什么地方听过,而且那时,他的身边还有师父在,然后师父伸出手在他的额际上……
奇怪,怎么接下来的记不起来了?
燕吹笛烦躁地搔著发,“眼下那些众生在哪?”
“日前他们就已经集结出发,前往人间皇城攻打钟灵--”茶妖的话还没说完,燕吹笛已如道旋风急急刮走。
那票呆子!他家师父是他们这些道行低微的妖魔鬼怪惹得起的吗?统统都不要小命了?
一心赶往钟灵宫的他,边跑边召出式神急向钟灵宫报讯,因此他并未瞧见在他身后目送的茶妖,脸上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收到燕吹笛派来的鸟儿式神,兰总管步上天台,将手中叽喳跳跃的鸟儿交给皇甫迟。
“国师大人,燕儿来讯。”
小小的雀鸟一碰触到皇甫迟的掌心,随即化为一封书信,皇甫迟在看过信后,唇边扬起冷笑。
又是人间圣徒……
都这么多年了,吃过那么多回苦头的三界众生,他们就是记不住教训,还天真的以为,只要他这个护著徒儿的师父不在了,他们就能吃了他们的燕儿?
饱打钟灵宫?真是异想天开。
“派出所有弟子加强钟灵宫戒备。”他转身吩咐,一会儿,又想起自个儿的另一名爱徒,“岳儿呢?”
“岳儿还在西南赈灾。”
“叫他不必急著回宫。”反正那小子就跟他师兄一样,都对其他众生下不了狠手,就算回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是。”
在兰总管退下后,天台上又只剩下了眺望著凤藻宫的皇甫迟。
连下了几日的大雪,今日好不容易放晴了,可此时斜斜挂在西边天际的夕日,却格外妖艳诡异,血红色的霞辉映在铺满厚雪的大地上,好似一双沾满鲜血的手,正将十指探向宁静的人间。
不知怎地,他总觉得心跳得厉害,有股说不出的不安。
当天夜里,由三界众生所组成的联军,的确是朝皇城进发了,已然做足了准备的皇甫迟却万万没料想到,他们所进攻的方向,并非钟灵宫,而是凤藻宫。
因将旗下弟子都调来钟灵宫之故,大批妖魔轻易地就攻破防御薄弱的凤藻宫,当冲天的火光在凤藻宫燃起并染红天际时,被大批鬼魅包围困在钟灵宫前的皇甫迟这才惊觉中了计。
难以收拾的恐惧一下子跃进了他的脑海,紧紧勒住他的喉际令他不能呼吸,他想也不想地就释出七星大法突破重围,转身朝凤藻宫飞奔而去。
“纪非!”
冲进浓烟密布的凤藻宫大殿上,皇甫迟边大声唤著她的名字,边扬袖灭去殿上的火苗,当遮去视线的浓烟逐渐散去时,他首先看见的是被咬破了喉咙,静静躺在地上的春嬷嬷,当下他耳边轰隆隆的,心跳声大得他什么都听不清楚……
他强迫自个儿迈开脚步往前,驱散了笼住大殿后座处的浓烟后,一只闯进来的血魔,便进入了他的视线里。
“纪--”
他的声音凝结在血魔那只自她胸月复间抽出来的手里,当血魔侧过身来看向他时,纪非两手掩著伤处,无力地坐在地上。
那一刻,皇甫迟只觉得他的天地已遭毁灭,再无来日。
不受控制的两记风刀,当下就朝血魔砍去,他冲上前保住已经软倒在地的纪非,大掌直按在她冒著血水的胸月复间,却怎么也止不住漫涌的血势。
他恨意无限地看著倒在近处的血魔,“为何……为何你们要找上她?”
“她是你唯一的软肋……”自知已活不了的血魔,目光中有著张狂的讽刺,“谁让你不交出人间圣徒来呢?”他们三界既然尝不到人间圣徒这块肉,那他也休想!
“你们……”
“她的血我是要定了,你省省宝夫--”血魔犹咧张著嘴笑著,随即横扫过去的另一记风刀止住了他未竟的话语。
“纪非……”皇甫迟心痛地看著自她体内流出的血液,正漫过他的五指,全然没有停止的趋势。
纪非一点也不觉得疼,她静看著皇甫迟那张慌张失措的脸庞,心情反倒平静了下来。
“我没想过我会这样走。”这日或许来得突然了点,但不可否认的是,她期待这日已经很久了。
“不会,你不会走的。”皇甫迟定了定神,按下奔跳得急的心房,强迫自个儿得镇定下来。
“好些年没见了,你好吗?”她像个没事的人似的,一点都不担心自个儿,两眼直望著眼前终于不再与她相隔著雾镜,真实存在她面前的修啰。
皇甫迟忙腾出一手想掩住她的嘴,阻止她浪费气力。
“别说话,别说话……”
“我怕再不说,往后就没机会说了。”她拉开他的手,对他绽出久违多年的笑意。
低首看著眼前梦寐以求的笑容,仿佛预料到什么般,强烈的心慌让皇甫迟极力想要抵抗接下来他所要面对的。“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纪非说得很坚定,“可我要走。”
“我不许!”他愤声大吼,倾身紧紧搂住她的身子。
她挣扎地抬起一手,揉揉轻抚著他的面颊。
“傻鹰,我不要还魂。”虽然他早年就告知她,身为修罗的他拥有使人起死回生的还魂能力,可她却从不考虑。
“为什--”皇甫迟一愣,正想说服她,却被她坚决的目光怔住。
“我要解月兑。”
是的,她要解月兑,自这个自小就拨弄著她命运的姓名中解月兑离开。
这一生,她殚精竭虑,为她的国家、她的家族付出了一切,可她最想要得到的,却从来都不是这两者能给她的。
她只想要一个修罗!
只那么一个修罗,就够了。
可她只要是纪非一日,她就注定永远都得不到他。
她再不甘,再难受,今生她与他就只能相知相爱却不能厮守,这种只能在雾镜里看著他的岁月……实在是太痛苦太寂寞了。
她的千夜,明年就要满十三了,正是当年她遇见皇甫迟的年纪。
或许在遇见皇甫迟前,她一直很认同命运,也认定自个儿在将来,将会一心一意为纪氏为皇家效力,毫不犹豫地走在他人用宝贵性命替她换来的道路上,为所有人努力活下去,可是,她遇见了皇甫迟。
在有了他的陪伴后,她明白了生活中的快乐,明白什么是欢喜,在她的生命中,她也是可以拥有一点私心的。
于是,她渐渐变得再也不能安于被安排好的现况,透过皇甫迟清澈的双眼,她看到了在家族命运与皇室兴衰外的另一个世界,如同他这名冷眼看著人间的局外人所说的,这座人间里,那些坚持,那些,终究只是转眼间的尘埃而已。
她其实并不想争,也不想为了那些族人挺身而出,她并不想卷入野心与利益里翻滚挣扎,她只想在山顶上,安静地陪著她的傻鹰过日子而已。
为了亲人们的期待,终究,她还是被推著走进了那条追逐名与利的道路,在离开了那座小山顶后,她无一日不在后悔,却还是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推开皇甫迟,盼他别再与她这个什么都不能给他的凡人纠缠,盼他别再继续引诱她那颗想要出走的心。
可他还是一路傻傻的追来了。
与他相识至今,已整整二十六个年头了,她的人生超过大半的时间都与他纠缠在一块儿,可她,却不能与他在一起……
二十六年想爱却不能爱的岁月,足以让人刻骨体会爱这一字所带来的苦痛,那是生不如死,那是能磨尽最后一丝生命之火的无尽绝望。
“当我投胎转世后,我还能再见到你吗?”靠在他熟悉的怀抱里,她恍然觉得,多年来的空虚都被填满了,正因为太过满足,这令她再也不想动。
皇甫迟没发现他连声音都在颤抖,“纪非……”
“无论如何,我只求你,守护好人间的百姓,还有照顾我的女儿。”她太了解他了,她知道他的性子是一旦承诺了就会做到,为免他这只傻鹰日后会想不开,即使卑鄙,她还是得想法子拖住他的脚步。
他抗拒地摇首,“你不能如此对我……”
“我知道,太自私了。”
“……为什么?”
“还记得吗?你说过,你不懂爱恨,不明白什么是寂寞。”她不舍地看著他不变的容颜。“在我走后,你就会懂、会明白了。”
“为何要让我懂那些?”若是早知会有今日,他情愿活得糊涂,他情愿他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修啰。
“因唯有这样,你才能真正像个人,也活得像个人。”她想焐热他啊,老让他独个儿冷清清的活著,她会舍不得的。
“我是个修啰。”
“可你来了这座人间,你与我相遇了,我不能然你空手而回,我想让你拥有些什么,人间的感情,是种至高无上的礼物,七情六欲,则是最深的欢喜与伤痛,不尝过痛过,你就白来人间一回了,”
皇甫迟恐慌地抱著她愈来愈冷的身子,发现她的手心竟与他的一样冰凉。他恳求地道:“让我帮你还魂……”若是眼下注定留不住她,他至少可在她死后再把她带回来。
“不。”她微微一笑,潇洒的拒绝,“我再也不要当纪氏一族的纪非了,我要自由。”
“纪非……”他抖颤著手,轻抚她面上的笑意。
“等你明白了什么是爱恨,我会回到你身边的。”她按著他的手贴向她的面颊,期待地望进他的眼里,“一定会的,因我舍不下你。”
皇甫迟不断摇首,一掌覆在她胸口的伤处上,试图为她灌注进他的生命力,但她却紧紧捉住他的掌心。
她努力张开愈来愈沉重的眼帘,“来世,我想好好爱一个修罗……”
“别离开我……别走……”眼中盛满泪水的他收紧双臂,绝望地向她请求,“纪非,你不能再丢下我……”
“好好活著,善待自个儿……等我……”敌不过如潮水般涌上的睡意,她无声地合上双眼。
“……纪非?”
久久回荡在殿上的沉默,逼落了那颗悬在皇甫迟眼角的泪,他这数千年来从不懂爱恨的修啰,生平第一次,为她落下了泪。
“可你没给我机会……”他嘶哑地道,不可挽救的心痛快逼疯他,“你只是让我明白而已,你却没有给我机会让我去爱……”
闻讯赶来的兰总管,跪在他俩的身后,泪流满面久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