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早春,枝上女敕绿的新芽在柔柔春风中招展时,纪非成亲了。
亲眼目送她步上花轿,一路看看那顶八人大红花轿,就这么抬进了太子的东宫里,看她穿著制工繁琐精致的太子妃冕服,伸出小手放在太子墨池等待的掌心中,与太子一块儿站在皇家太庙之外,在文武百官的观礼见证下,双双问天地君父叩首。
皇甫迟没再看下去。
乘看云朵,他回到了小山顶上他们以前所住的那间宅院。
当东风拂过那盏悬在屋檐下瓷作的风铃,铃声悦耳叮咚作响,灯下的皇甫迟会忆起,那日在太庙前手捧玉如意的她,那一双素手,往后将再也不需拿起比玉如意还重的东西。
她不需再窝在这儿的小厨房里,在半夜深更为月复鸣不已的他煮食夜宵,也不需再倚在桌边的灯下替他缝衣裳,她也再不会忍著笑,指使看他去拔什么萝卜,或是软声央求他,抱她去看看云朵上的月亮。
她走了,连著两回,她又丢下了他。
可即使如此,他还是想她。
他还是怀念从前的那段日子,他还是想听她用调侃的语调唤他傻魔。
她就像冬日里的鹅毛雪,看著轻飘飘又不冷,沾了身也不湿,等回到了暖和的屋子,才发现衣上的雪花早化成雪水湿进了衣衫里,冻得叫人发寒。
少了她在身边,他暴怒,他无法忍耐,焦躁不安的心情让他想掀了那座东宫,除去纪氏一族与那些姓墨的皇族这念头,日夜都在他的脑海里打转,只是一旦那么做,想必她定然会伤心,为了不再见到她眼中的泪,他说什么都得按下心中的那把屠刀。
他变得都有些认不得自己了。
回到这里后,睡在那张她曾睡过的床榻上,看看她曾经照料过的院中花草,走过她曾拉看他一块儿散步的庭院每处,他恍然觉得,她还在他身边,为此,他胸臆中的杀意少了些,心也不再时不时地作疼。
可他还是想她。
三日后,皇甫迟走出了纪非的小宅院,转身跃上天际。
那年夏季因积雪大量融化,两江氾滥,修筑百里的长堤一夕溃堤,当身在凤藻宫之中的纪非因此而忙得焦头烂额之时,人间出现了神迹。
纪非愣看看书案上启奏灾情的折子,与钦天监所送来的急报上,那一字字所书的文字里,他们所形容的那个救灾神仙。
那是个身著一袭银袍的年轻男子,面貌甚美,骑一白龙出现于东方,御龙退恶水,施法三个昼夜筑千里长堤,并于七日后出现于太庙之外,在皇帝与百姓眼前乘看祥云降世,高扬法刀滴血割肉化为数座大仓米粮,解救全国灾后遍地饥民,而后再次乘龙而去……
白龙?
这回他又是去哪儿打压倒霉的龙类了?
他怎么就是看不惯那些长了四只脚的东西?
纪非一手抚看额,想不通以往都是在暗地里默默救民救灾的他,这回怎会改变心意变得如此高调,他之所以刻意做得这么张扬,甚至还有意让皇帝与百姓将他视为救世仙人,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接下来的次年,西北干旱,皇帝亲率百官至西北最大城筑起高台,命城民白衣素服跪迎仙人拯救百姓,当日黄昏,皇甫迟再次乘云而至,召来三头雨龙,细雨润泽荒地,解大地之旱及百姓之苦。
再次年,蝗祸、时疫纷至,皇甫迟再次现身于人间解灾除厄,临行乘云之际,皇帝代百姓恳请皇甫迟留下,并封皇甫迟为国师,恭迎其入主钟灵宫。
他就这么当官了?
纪非撇著嘴角,纤长匀净的五指一下又一下地敲打著光滑的桌面。
她满心不甘的想著,自个儿打从五岁起,就开始为了日后将接触朝中政务而刻苦用功,用功范围四书五经礼教财政兵法等等无所不包,一连读了十一年,她的双脚这才好好地在东宫的宫阶上站稳,而那位神仙大人呢,他总共不过只做了三件事而已。
还一年一件。
……这算哪门子的公平?
棒窗远望看同在一座皇城内的钟灵宫,纪非自怀中掏出随身的雾镜,看看镜里那个大摇大摆搬进钟灵宫的神仙大人,眼下正一脸暴风雪,心情恶劣地想冻死那一干特意前来钟灵宫中,想要藉机拉拢或是讨好他的众位大臣。
纪非挑高了黛眉,以指轻抚著每日都会在镜中见上三回的那张脸庞。
连神仙都扮得道么不伦不类了,他会做人?
答案是当然不会。
我行我素数千年的新任国师大人,哪管底下到底站了哪家大臣,或又是朝中哪个党派还是什么三朝元老的,皇甫迟阴著一张想杀人的脸高坐在殿上,扬指轻轻一弹,一道凭空刮来的狂风,就将底下那些吵嚷献媚的人全都随风刮出钟灵宫外,殿上霎时一片干净。
站在暗地里的兰总管愧疚地以两手掩睑。
被纪非派来此地关心的他,根本就来不及去告诉那些被刮出去的大臣,这位国师大人,他最讨厌的就是人间这些惹他心烦的凡人。
当然,他家小姐是唯一的例外。
自从昨日皇甫迟主动告诉皇帝,太子妃昔日与他有过几面之缘,这回他就是看在太子妃的面上,这才愿意住进钟灵宫为墨国效劳的。
此话一出,转眼间不只是皇帝,全朝都知道国师大人与太子妃交好,是太子妃之友,脑子动得快的文武百官,一来二去间,很快就把国师大人的立场傍琢磨清楚了。
自沁王被抄家退出争储之列后,锐王与太子妃这二雄,便分据了朝野各一方,既然太子妃身属东宫,那国师大人不就是表明了站在太子这一边,而没锐王的那一份了吗?听人说,皇帝还下旨要太子妃常来钟灵宫走动走动,与国师叙叙旧,看看国师大人住得可好,有无任何需要。
奉旨前来钟灵宫的纪非,远远的,见著了太子的仪仗队伍刚离开了钟灵宫的宫槛。
那个前脚刚走的太子,成亲后就没与她住在一块儿,他住他的东宫,她住她的凤藻宫,虽然都同在东宫的范围内,但她似乎已经有半年没见看他了。
“他待你不好。“皇甫迟在她还远望著太子的背影时,悄然出现在她的身后。
“我与他之间,只有兄妹之情……”被吓一跳的纪非低声道,“他是个好人,日后,他会是个好皇帝的。”
“你……”他正想说些什么,她却以眼神向他示意,左右人多耳杂。
皇甫迟当下不快地皱眉,眼刀斜斜扫向那些跟在她身后的宫人,惧于他面罩寒霜的模样,不只是她自凤藻宫带来的人,就连钟灵宫殿内殿外的宫人们也都逃命似的跑个精光,让纪非边感慨著他驱人的功力多年如一日,边扶看他的手走进殿内。
“太子方才来这对你说了什么?”她大概猜得出来,大抵不过是希望国师大人能帮助东宫云云。
“我没留心。”意思就是他连听都懒得听。
听看他的声音似还有些气恼,她云淡风轻地道。
“你气他啥呢?”
皇甫迟想著想著,就想杀人放火,“你不嫌东宫太挤?”
“你很在乎太子有很多女人?”这三年下来,屈指算算,东宫里那些由皇后所塞过来的侍妾,没两打也有十来个吧?再过不久太子的生辰就快到了,届时朝中大臣应当又会再送他几个绝色美人。
“他竟有了儿子。”皇甫迟最气不过的就是这一点,“两个!”
她没进宫前,那个太子叩菩萨拜仙女似的把她给求进了宫,现下东宫的脚步才刚站稳了点,他就急著纳新人进宫,还接连生了一箩筐的孩子,而最受太子宠爱的,就属那两个得来不易的皇孙。
纪非虽在外头的朝政上可替太子遮风档雨,但她好歹也还是明媒正娶的正宫太子妃,那个贪心又不肯善待她的家伙,究竟把她置于何地?
纪非耸耸肩,“皇上他们担心皇家血脉不能存续下去嘛,多子多孙总是福气,不然每隔个二十年就要闹一次异姓王觊觎皇帝大位,那我多累?你当我掉个王爷就像拔根萝卜一样容易?”
“那你怎么办?”怎么她一副局外人的模样?
她拍拍自个儿的胸口,“放心,我的心好好的搁在这儿,永远也不会被他所伤。”
“为什么?”
“只要不爱,就不会被伤。”就算是表兄妹,那也没多少情分,再说到夫妻,他们照样各过各的桥与路,她只是打手,太子爷则是聘她的东家。
那你又何必嫁他?皇甫迟生生地忍住这句到了嘴边的话。
“别气了。”纪非拉过他,拍著他的背后要他站直,“站好,我瞧瞧。”
“瞧什么?”
她看著他那张没有与岁月打过交道的俊容,“一点都没老嘛,该不会几千年就同样一张睑皮没变?”
"嗯。"他两眼瞬也不瞬地盯著就近在咫尺的她。
她捏著自个儿的脸颊,“我倒是老了。”
“你才二十。”皇甫迟拉开她的手,不忍看她弄疼自儿。
才二十吗?
怎么她却觉得,在与他分开这么久后,她就像已经过完了一辈子?
这三年来麻木的日子,让她都以为,这就是她的一生了……
偏偏他,却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难道三年前的雪夜,他都忘了吗?
他怎么可以当作她没有失约、没有嫁人,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般,一如以往的对待她?就算她曾救过他,他也老早就报完恩了,他可以再当回那个修啰,自由自在地在人间行走,东救救那边冒水灾的百姓,西挡挡山顶上崩下来的积雪,她都已经狠心丢下他两回了,他为什么还要走进她的生命里来?
她明明都已经下定决心,叫自个儿要死心了。
“纪非?”
她的目光有些恍惚,“你为何要来?”
“你要救这国家,我帮你;你要守著百姓,我帮你。”
“你这是何苦?”
“不苦。”他的眼底有著满足,“同样都是救苍生护天下,高调点与低调些,对我来说并无不同。”
看看她这副孤零零的模样,皇甫迟差点又把她教的那四个字给抛在脑后,想就这么拥她入怀,好让她不再那么孤单,可他也知道,这样只会为她带来麻烦,毕竟宫中的生活与民间不同,他可以不守人间的礼教,但她却得在这处金碧辉煌的宫檐下低头继续过日子。
他不在乎地位,也不在乎她是否已嫁人,只要能陪在她的身边就好,与其再也见不看她,他不如就融入这座人间,至少,他还能看见她。
所以他来了,他来陪伴她,过她过的日子,就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不要拒绝我。”皇甫迟的语气里带看讨好的意味。
“你容得凡人拒绝吗?”她马上拆穿他。
“不能。”本性如此。
“蠢鹰……”
“我知道你喜欢歪头鹰。”
纪非被他给逗乐了,忍不住低声轻笑。皇甫迟贪婪地看看她面上得来不易的珍贵笑靥,怎么也想不起,这三年来,他是怎么度过没有她的日子的。
“倘若这是你决意走的唯一一条路,那么,我陪你。”他轻轻拉住她的手,见她没有反对,这才将它握紧。
她摇摇头,“你知道这些年来我都做了什么吗?”她早就不是从前那个良善不伤害人的女孩了。
他不以为然,“知道,但那又如何?你以为你能让我怕些什么?”
“我……”
“我是修啰,不是人。”皇甫迟首次对她吐实,“修罗本就是六界中的杀神,从不论是非不谈道理,杀这一字,对修罗而言是本能也是天性,我手中的血腥,怕是你永远也无法想像。”
她眨看明亮的眼阵,“可你救了天下的百姓。”
“那不过是承诺,并非我所愿。”杀归杀,救归救,这对他来说从来就没有冲突。
她看看他们两人交握的双手,忍不住低声长叹。
“我说过,我不要你牵扯进来……”怎么愈是要推他离开这池污水远点,他偏贴得愈近?那以往她刻意做的一切,岂不白费了?
“可我已在这儿了。”
“你可以走。”
表使神差的,他忽然对她说了这一句。
“我喜欢你。”
纪非惊愕地愣住眼睛,然后看他又歪看头,继续把没说完的话说完。
“你说过的,你说那就是喜欢,我没记错。”既然他没法解释他这三年来反常的行为,和一离开她,他就心痛得要命的感觉,那他也只有全都推那两个字上头。
原来……只是喜欢啊?
“所以你就留在这陪我?”心被高高的提起却又再重重摔下,纪非的面上滑过一丝失落。
"我也不明白我为何要来。"他对她绽出练习了好久的笑容,"我只知,你在这儿,我就哪都不能走。"
望看他面上只为她一人而生的温暖笑容,纪非不知怎地,眼泪就掉了下来。
犯病的皇帝近来始终缠绵病榻,太医院的太医却怎么也查不出,素来龙体康泰且年方过五十的皇帝,究竟是因何而病。
此事太医院查不出个所以然,皇后便直接命太子妃去查,过了几日,纪非很痛快地给了皇后一个答案。
锐王潜伏在宫中的手下,早在十年前就对皇帝下了慢性毒,如今不过是到了大功告成结实收果的时候而已。
她之所以能查得那么快,一方面是她始终都在暗地里注意看锐王的动静,自沁王抄家后,三年来安安静静的锐王可不是有了什么兔死狐悲的感触,锐王之所以能这么安分待在府中韬光养晦,是因他早有毒杀皇帝的这一手计划,另一方面,他还有条新的后路。
母家远亲本就是西戒人的锐王,两年前便与西戒国搭上了勾,锐王眼看太子自娶妃后在朝中势力不可同日而语,加上又有太子妃全力为太子周旋,一再让他拖太子下马的计划搁浅,于是锐王便早早放弃了与太子争储位,改由另一方面下手。
处心积虑与西戒国攀上关系,并耗了大笔时间与金钱打通了管道,联系上西戒国的上位者,在终于有了西戒国的全力支持后,锐王再也不想当什么墨国的太子,他想当在西戒国羽翼下的墨国新君。
尤其是在这两年来,纪非在朝中不断铲除他的党羽并使计削他王权后,他更是不得不加快篡国的脚步。
当皇后与太子得知皇帝因何而病,大受打击的皇后,在皇帝的寝宫内昏了几回,太子更是一蹶不振,而忙看去收抬锐王,恨不能一人分成两人用的纪非,百忙之余被他们两人召去未央宫,亲耳听皇后告诉她,希望她能去钟灵宫走上一遭,恳请国师看在她的情面上,出手救皇帝一命。
叫皇甫迟救他?
啧,那位国师大人,他可是巴不得墨氏一族最好全都死光好不再拖著她,指望他会有什么菩萨心肠?还要他去炼颗什么可以起死回生的仙丹给皇帝用?那还不如叫她去相信,皇甫迟他这辈子再也不会跑去欺负那些他老看不顺眼的龙类算了。
当纪非不抱期望地来到钟灵宫,转告皇后与太子的请求后,皇甫迟果然嘲弄地对她两手一摊,对她说:“是你不要我插手的,那个皇帝老头是生是死与我何关?”
她就知道……
因锐王所用之毒太过凶狠,再加上皇甫迟的刻意袖手旁观,皇帝没能熬过这年的春日。
当宫中的丧钟敲响了整座皇城时,锐王亦突破了纪非所派去的重兵重重包围,逃出皇城后,锐王随即与西戒国联系好的人马接头,一举逃出墨国。
等待时机己久的西戒国,早已积聚了粮草和大军,准备随时进发两国国境,当纪非收到抚远将军纪尚义的急报,西戒国已发兵来至日暮关外。
很好。
现下她不是要拔掉一个王爷,而是要拔掉一个觊觎她墨国已久的国家?这锐皇可还真是会给她找事做。
墨国新皇墨池登基当日,亦是西戒国宣战之日,墨国上下全无欢庆新皇登基的心情,全国处处一片愁云惨雾。
听到这消息,新任的太后在未央宫内又昏了好几回,纪非则与墨池连夜召来百官急商,泰半的官员在考量过两国悬殊的军力,主张议和,偏偏西戎国开给他们的议和条件是,新皇退位,墨国纳入西戎国版图,改国号为西戒,届时西戒会为他们另派新主协治。
另一半不主张议和的官员,虽主战,但他们也同时提出良谏,若是墨军真敌不过西戒袭来的大军,不妨就割让领土,以免墨国覆亡在战火之下。
吵嚷不休的承元殿上,皇后独排众议以战止战,且皇后愿披甲代夫亲征。
为此殿上一片震荡,百官虽知纪皇后是出了名的九命怪猫,但他们可不敢让长期就为皇帝掌舵朝政的皇后轻易远赴沙场冒险,就连新皇也不允许皇后离宫力挽狂澜。
可在这紧要关头,宰相纪尚恩与户部尚书纪尚德,纷纷上享支持皇后提议,朝中纪氏一党也紧接著人人跟进,转眼间,主导朝政多年的纪皇后,在皇帝不得不妥协的目光下,自皇帝手中接过了大军铜鱼。
“你疯了?”接获消息的皇甫迟,在她一回她的凤藻宫后,马上就隐身来到了她的寝宫里,并在外头布上了结界。
“我必须去,这是我身为皇后的责任。”她就知道他定会火冒三丈。
他讥嘲地问:“代皇帝去送死?”那个姓墨的怎么不自己去?
“是去保卫百姓。”纪非无奈地望进他的眼中,“我所作所为,一直以来,都是为了百姓。”
皇甫迟不禁气结,“你非去不可?”她怎么能去?在他为她夜观天象,又替她卜算过她的安危后,他说什么都不让她去那一片血光之中拿她的小命冒险。
“嗯。”
“那我陪你一道去。”深知她有多顽固,他也就不去想著他能说服她死了亲征的那条心。
纪非狐疑地扬高黛眉,“去做什么?”
“帮你。”在墨国中她都有危险了,更何况是去那不小心就会丢了性命的地方,他不去看著她不行。
“不需要。”她泼了他一盆冷水,“没事的话就去救你的百姓。”若让他去了,他是想去吓死那些凡人,还是让她胜之不武?
“那些百姓现下是你的。”
“学会狡辩了?”她撇著嘴角,发现让他接触那些会教坏他的百官,或许是个不妙的主意。
他朗眉一挑,“近墨者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