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
站在客房外守著的轩辕岳,在一日数诊的晴空自皇甫迟的房里走出来时,紧张地上前探问。
晴空微微摇首,“伤势还好,但他失血过多,真要把他失去的法力填回来,还得再等上一段时日才行。”
“得再去找什么灵草或是仙药吗?”连著数日都见皇甫迟苍白的脸色都没什么变化,轩辕岳愈看就愈忍不住想亲自跑妖界一趟,看看是不是能把那个听说医术高竿的狐王给拖过来看诊。
“那倒不用,不是那方面的问题。”晴空扳过他的肩带著他往外走,“你也不需那么担心,眼下只管让他好好养著就成了。”
里头躺著的皇甫迟,伤势其实已经复元得差不多了,之所以迟迟未愈,最主要的原因是出在思虑过重、长年来积郁成疾,因此当他一直强撑著的身子难得一垮,也就架不住排山倒海而来的病况了。
陪著他走出院外,晴空正想返回自个儿的客院,却见轩辕岳拉著他的衣袖,一脸尴尬又不好意思的模样。
“什么事?”
“我……我有件事想麻烦你。”因燕吹笛根本不敢来,藏冬又已出发前去栖霞山找郁垒商量了,因此晴空这方面,也只有靠他来求了。
“何事?”
他把头压得低低的,“你有没有你前九世的舍利?我、我想要一颗……”
“我的舍利?”晴空盯著他脑袋瓜上的发旋,好笑地看他僵硬又不自在的模样。
“嗯,我师兄急著要用。”在他们的计划中,晴空可是最不可或缺的一项。
晴空想也知道燕吹笛拿他的舍利是想做什么。
“那你家师兄怎不亲自来找我要?老躲著我,这也太见外了。”这阵子来他天天和那小子玩老鼠看到猫的把戏,他很怀疑,他要是在这再多住上一阵,燕吹笛很可能就会连老窝也不要,连夜弃家出走了。
“你就别再吓他了……”轩辕岳也觉得家丑这光环,近来在他家师兄的头顶上是愈来愈闪亮了。
他呵呵轻笑,“看他抖著抖著很有趣。”
“那……”
“你们是为了皇甫迟?”
轩辕岳乖乖颔首,“嗯,我们想将皇后娘娘还给师父。”
“不错,孝心可佳。”晴空赞许地拍拍他的头,“明日我就派人拿给你。”
这么简单就答应给他了?连考虑都不需考虑一下?
“还有事吗?”
“还有件事……”轩辕岳支支吾吾了半响,“就是……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代我们去鬼界一趟?”
将他今日反常的要求都收在心底,并掐指算了算后,晴空笑意盈然地问。
“想要我去跟鬼后聊聊?”
强人所难的轩辕岳也觉得十分过意不去,“对……”
晴空出乎意料的干脆,“也成,我挺久没上她那儿叙旧了。”说起来,鬼后闇缈她,在纪皇后这事上头……的确是做得太过火了。
没想到他会连连痛快的答应,轩辕岳笑得仿佛就像是见看了日后徒师一家和乐的美景。
“谢谢你!”
晴空一走,焦急无比的兰总管随即掩不住心急地上前拉过站在原地傻笑的轩辕岳。
“事情办得如何?”
“成了。”轩辕岳大大地点著头,“现下就看山神能不能说动郁垒相助。”
“那就好、那就好……”兰总管心底也很期望那对师徒能够早日和解,而他思念已久的皇后娘娘,能够重回他们的身边来。
与他一块儿离开了客院不远,兰总管忽地眯著一双锐眼,四下搜了搜,老觉得这两日院落安静得似乎有些违反常态。
“岳儿,那只皮猴上哪去了?”
轩辕岳一一禀来,“大师兄昨日就出门了,他说他要去魔界找个适合娘娘的身子。”
“还特地上魔界去找?普通的不成吗?”
“他说不行。”轩辕岳也是听过解释才明白的,“因师父将一身的福泽都给了娘娘,若是寻来个普通凡人的身子,怕是容不下那一身的福泽,因此师兄才要去魔界找个能够容纳那些负责的‘器’”
“你就这么放心让他一个人去找?”这小子也太小看他家师兄的能耐了。
“有什么不对吗?”他相信,各界交友广阔的燕吹笛,应当是会很顺当地办成这事的。
然而兰总管所担心的方向,却与他的略有出入。
“你认为那小子是个省心的吗?”
“……”
“你见他哪日不捅楼子来著了?”
“……”
“你肯定他这回不会又拖著麻烦回家?”
“……”
如同真知灼见的兰总管所料,此时此刻燕吹笛正在魔界里……忙著逃命。
终年瘴气密布不见天日的幽暗密林中,燕吹笛两手紧抱著一副由透明水晶所打造的小梓棺,脚下一步也不稍停地疾速往前飞奔,而在他后头,正有大批自魔界圣域里一路追来的各路魔兵。
眼看后头追击的人马愈聚愈多,前方收到急讯赶来支持的魔兵也快速地朝他这个方向靠拢,再过片刻就能将他给团团围困住,燕吹笛索性一脚踩在一截枯木上,奋身直直往上一跃,突破了上头枝枝纠结的林叶,趁著犹在空中之际,手中的七星大法使劲地朝地面印下去。
霎时林间金光大作,强大的佛法带著魔兵们无法匹敌的冲击力,将前来拦堵他的魔兵们给击飞了一大片。
“闪开闪开!”
再次落地后,燕吹笛大刺刺地踩著满地的伤兵们继续往前飞奔,打算赶在日落之前冲出已被魔界全面封锁的边境。
已连追了他两日的大部分魔兵,见燕吹笛又再次像只滑不溜丢的泥鳅跑了,且还精力十足愈跑愈快,转眼间又再次将他们给远远扔在身后,著实已提不起精神也没力气的他们,只能或坐或躺在地上,咬牙望尘兴叹。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后,魔界边境已俨然在望,燕吹笛才想稍稍放下心,这时一阵狂袭而来的旋风已刮抵他的面前,他连忙止住脚步瞪眼一看,没想到来者居然是前阵子三不五时就猛跑他家串门子的申屠令。
已经接掌魔界多时的申屠令,在接到下属来报,说是圣域里的镇界之宝遭某个擅闯魔界的偷儿给盗走了,知道这事非同小可,他赶忙下令动员全魔界的魔兵去拦阻,却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向天借了胆没事乱踩地盘还盗宝的,竟是令他不惜放下自尊,老是腆著脸上门去讨好的自家儿子。
“怎么是你?”狭路相逢的某对父子,互扬起一指指著对方的鼻尖。
无尽的沉默伴著寒风在他俩之间嘲笑地路过,以为他是特意来探父的申屠令,缓下了心神,又是惊喜又是讶异的问。
“你怎跑魔界来了?”
“闪边去,别碍著我的路。”燕吹笛可没给他什么好脸色,说著说著就举脚要绕过山道上的他。
申屠令这时才看清楚他怀里正抱著什么东西。
“你不要小命了?居然连这也敢偷?”搞半天原来那胆大包天的毛贼就是他。
燕吹笛打一开始就没想过要隐瞒,“我这不是偷,是抢。”
“……有差别吗?”
“当然有差,一个是偷偷模模见不得人,一个是正大光明。”这是素质问题。
申屠令被呛了呛,“你还有理了你!”
“有理没理也是我的事。”燕吹笛才不理会他气跳跳的模样,拽个二五八万地问:“你拦著我做什么?难不成你也想把这拿回去?”
“我当然要把它拿回去。”申屠令很想掐死这个不知轻重的臭小子,“你知不知道你抢的是什么?”
“知道啊,前任魔界之首火魔画楼的独生女嘛。”这可是他耗费法力千挑万选,并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手的“器”,虽然在来到魔界知道她的身份时,他也曾稍微有过一丝犹豫。
“知道你还抢?”以魔界众生对前魔界之首火魔的敬仰与怀念,光是偷盗火魔之女这一大罪,就足以让这小子被追杀个上百年。
“反正我有用处就是了。”为了皇甫迟,抢了就抢了,他没那个心思去反省。
“你还能有什么用处?”申屠令气急败坏地想上前夺回梓棺,却被老母鸡般护著的他给避了过去。
“不告诉你。”
申屠令伸长了两手拦住他,“不行不行,这是魔界的镇界之宝,你赶紧把她还回来。”
“本大爷偏不。”
“你、你……”
燕吹笛瞧了瞧天边的落日,“别啰嗦了,我赶时间,没工夫理你。”
“给我站住。”申屠令的坏牌气也被他给撩了上来,说什么都不让步,“今日要嘛你将她留下,要不你就得给我一个好理由,不然日后我要怎么去向魔界众魔交代?”
他一点面子也不给,“谁有空管你怎么去交代的?”
“臭小子,你还当不当我是你爹?”
岂料近来原本对他态度已有所软化的燕吹笛,在这当头却是朗眉一挑,一句话就将他的心给冻得拨凉拨凉的。
“谁是你儿子?”
备受青天霹雳的申屠令掩著胸膛倒抽口气,“你……”
说实在的,燕吹笛并不怎么同情眼前这只与他有血缘关系的魔,因他本就不是个有九曲心肠的人,性子又冲又耿直的他,月复里没那些弯弯道道,说的做的向来就是一路直肠通到底,再直接不过。
若是之前没把皇甫迟接至天问台也就罢了,现下在他既已知道了皇甫迟过往是如何爱护他这徒儿,又是如何尽心尽力扶养他长大成人,要他再蒙著头不去承认皇甫迟这师父兼养父?他还没那么恬不知耻。
就算申屠令近来有心想认回他又如何?现下的申屠令虽是主动倒贴上门来的,但以往对他却是全然没半点父子之情。狠心将他弃之也就罢了,还根本就不肯承认这身半人半魔令他鄙夷的血脉,哪怕明知他就在钟灵宫,也从没想过要去认他这个儿子,或是讨回他将他接去魔界。
而皇甫迟呢?
虽然各界都说皇甫迟他坏,身为修罗的他也的确残忍得够彻底,可皇甫迟胜就胜在那颗心够简单,爱了就不会更改,对皇后娘娘如此,对他们师兄弟亦如此,纵使高居国师之职对每个人都不假以辞色,还一副死了谁都不在乎的拽样,可确确实实是最疼爱他的。
就算是修罗又怎样?不过就是血统稀奇了点身份特殊了些,这又碍著谁跟谁的眼了?
只要在心底比较一下这些年来的生恩与养恩,那么这个“父”字,究竟该落在谁头上,他还能不明白?还需要去考虑?
申屠令万万没想到,就快要到手的儿子……居然说撇就这样撇得一干二净。
“你这没良心的--”
燕吹笛凉凉地打断他,“我说这位大叔。”
大叔?
身份一降再降,还直接掉价落到了成为与他没干系的人?
“你抱过我、哄过我、养过我?”他问得很是慢条斯理。
“没……”申屠令猛地心虚了一下。
“那你教过我、疼过我、宠过我?”
“也没……”数不尽的愧疚自天而降,将他砸得满头包,还跑都没法跑。
“你曾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拉拔大,还授了我武功和术法,用心用性命保护我整整十九个年头?”
申屠令额上布满豆大的汗珠,“没有……”
“既然什么都没做过,凭什么说我是你儿子?”燕吹笛稳稳踩住一个理字,扬起下巴对他说得堂皇光正。
什……什么不是他儿子?这小子他明明就是!
“下回少在路上随便拦人乱认亲戚!”他将衣袖一甩,也不理会申屠令的心都碎了一地,继续横冲直撞地跑路去。
遭人抛弃的申屠令颓然伸出一掌,似想在虚空中唤回那抹一溜烟就不见的人影,他张大了嘴,任下颔开开合合了好几回,却终究是吐不出半点像样的挽回字句。
哪有这样翻脸不认魔的啊?
他今儿个出门前是没烧高香,还是忘了翻黄历?
再不然就是遇上藏冬那伙人之后,回家时他忘了过过火炉和用抽叶水洗擦一番?
倘若以上皆不是的话,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大致上自我反省完后,神荼面无表情地瞪著莫名其妙把他自门里拖出来,还一开口就说要借道去鬼界的前任同僚。
“……我上辈子究竟欠了你什么?”
郁垒的神情很严肃,“这很难说。”
神荼先是看看堵在眼前的郁垒,再瞧瞧那个明显拦在大门处的晴空,发现他被困在燕吹笛客院房里哪儿也去不了,接著他二话不说就转身关上客房里间的门扇,并性急地开始施法。
“你干啥?”眼见情况不对,郁垒忙打断他。
“叫凤舞拖你回家吃晚饭!”能打发一个是一个,后面还站了个笑得温柔过头的晴空准备找他麻烦呢。
“那就不必了,离用膳的时辰还早。”郁垒一把将他给拎离门边,省得他开溜。
神荼先发制人地扬起一掌,“我先说清楚,我是真的不会开鬼界之门!”
“灶君告诉我的。”
“就知道那个管厨房的舌头特别长!”亏他在得了灯后,还特意塞了几盒糖给那个爱吃甜食的老头子,拜托他千万别把消息传出去,结果呢?根本就是肉包子打狗。
郁垒不客气地摊手朝他勾了勾,“知道就快把灯草出来。”
“说,这回你去鬼界的理由又是什么?”他以为鬼界是能随随便便去的吗?当他是去逛大街的啊?”
“还人情债。”郁垒老早就想帮凤舞把欠的债还清了,“只要你帮我这个忙把通往鬼界之门打开,我保证那些家伙短期内不会再来找你开门。”
学得很乖的神荼打死也不上当,“你说得好听!”
“你开是不开?”
“不开,天帝知道会宰了我的!”这哪还用想?
“哪会那么严重?”郁垒皮笑肉不笑的,“顶多就是又罚你去扫扫星宿山而已。”
说到那笔陈年烂账他就有好气,“你还知道我为了你扫了多少年啊?”
“咳咳。”晴空静候在一旁扮作局外人已经很久了,他含蓄地向郁垒示意。
“知道了,我这就搞定他。”
“你休想!”神荼抄起一把椅凳架在胸前,打算来个宁死不从,“我好不容易才求天帝开恩派来个新门神帮我一块儿站在门上守门,这回我说什么也不会再为了你这没道义的前同僚去背什么黑锅!”
郁垒瞄了瞄他手中那没什么威胁性的武器,“反正你都背过那么多个了,再多一个……也没什么差别。”
“你想害得我连门神也当不成吗?”
“我都这么客气的请你开门了……”郁垒敛去了面上刻意装出来的和善,一步步地逼近他,扬掌就击飞了那椅凳还将它摔个粉碎。
神荼盯著近摆在眼前的拳头,“有你这么陷害同僚的吗?都这么多年了,你的手段就不能改一改?”
“给我开!”郁垒冷眸一凛,本就不具耐性美德的他,一拳便将神荼耳边的墙面击穿了个大洞。
于是……长期苦于暴政压迫的某门神,再次含著眼泪委屈兮兮地同流合污。
他自衣袖中掏出那盏牡丹灯,低首在灯芯上轻轻一吹,不久,一朵摇摇曳曳的绿色焰火便照亮了他的脸庞,这时他再施法将焰光笼在门扉上,静心等待不过一会儿,一阵阴寒至极的冷风便自门缝底下钻了出来。
“早这样不就成了?”他又何必老是非暴力不合作?
“麻烦你了。”晴空就有礼貌多了。
神荼忿忿地推开门扇,“这门最多只能开一个时辰,快去快回!”
此时位在鬼界的皇宫中,日子过得十分惬意的纪非正横卧在贵妃椅上,拈了颗底下鬼差们自人间偷渡过来的葡萄放进嘴里,眯著眼享受那甜美的汁液。
“来人,掌扇。”
静候在椅边的鬼差们纷纷打起扇子,徐徐吹散又自隔邻忘魂殿那边飘过来的浓重怨气。
“今儿个忘魂殿又收了多少新魂?”纪非略坐起身,倚著身后的香枕,慵懒地问。
“回娘娘,足有五千。”负责窥探忘魂殿的鬼差立即向她禀报。
“调个一千过来。”
“是。”他顿了顿,“不知这些新魂娘娘想派用在何处?”
“筑房建屋,造桥铺路,耕田种稻,养鱼植桑……”她早就想好下一步该怎么整鬼后了,“不是本宫要说,这鬼界环境实是太差了,众鬼的生活层次有大大改善的必要。”
那些冤魂入鬼界是来受苦受罚,不是来跷著二郎腿享清福的!她改善个头!
无奈众鬼差不敢怒亦不敢言,动作整齐划一地弯著腰,嗫嚅地在底下交流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一个敢挺起腰杆来阻止她在鬼界的倒行逆施。
纪非懒懒地把玩著指甲甲套,“对了,再拨一千人手去记川。”
“记川?”
“水漂儿本宫打厌了,明日起改捞川中回忆,并将回忆天天一一送返失忆冤魂的身上。”
“娘娘!”她想坏了鬼界千百年来的规矩秩序吗?
她美眸一扫,“叫魂哪?”
“不、不敢……”
自旁接来一盏新沏的香茗,纪非淡淡问起仅有几步之遥的邻宫芳邻。
“今日鬼后可又暴跳如雷了?”怪了,往日这时辰也该听见她摔杯砸盘的声响了啊,怎还没动静?她修身养性了不成?
“回娘娘,今日还没有……”众鬼差也觉得今日世界太和平了些。
她幽幽轻叹,“唉,让一界之后如此寂寥难耐,是本宫之过。”
“……”她可以再过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