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大半个月的全程实录一直风平浪静,瑰丽的镜头频频切换,模特们的配合表演也同样无懈可击,转眼间宣传片的拍摄已经到了尾声。最后一个拍摄景点是选在山巅的云雾深处,地势陡峭不利于攀爬,拍摄人员需要坐缆车上山。
“怎么没见Eric?”Jasmine用德语问向旁边的男模特。已经是午休之后的时间,模特们都齐聚到山脚准备乘缆车,却迟迟没见邻安旬过来。
“Eric?好像还在化妆棚里吧。”身边那个眉目英挺的金发男人Fritz随意答道,同时往走在前方的苏奂伊那里看去一眼,“Ms苏怎么一个人过来了?”他用生硬的中文这样问她,言外之意显而易见。
苏奂伊正兴致盎然地同法国导演讨论着接下来的取景内容,听见身后别有用心的询问,回眸朝他莞尔一笑,用流利的德语回答:“抱歉,我可不是Eric的经纪人。”
“Eric?”大胡子的法国导演也下意识地往后看了一眼,之前和苏奂伊讨论得太过忘我,并一再惊喜于这个女子细腻又丰富的灵感,直到这时候才发现某个重要人物还没有到场——
“这里的缆车有时间限制,过了时间点就不发车了。我先带他们上去,至于Eric,就麻烦苏小姐帮忙叫一下吧?”他理所当然地将任务交给苏奂伊。
“这……”苏奂伊笑得有些无力,因为这大半个月来她跟邻安旬说过的话总共加起来都不超过十句——让自己去喊他,还不如让Jasmine去呢,他们的关系才叫真正的非同一般吧?
这样想着,苏奂伊正要开口拒绝,却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口气里怎么老有种酸酸的醋味?呃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好吧。”她转身独自往化妆棚的方向走去——
在剧组大巴旁搭起的简易化妆棚里,香水的味道还没散尽,十几个方形化妆台拼连成长长的一线。角落里,邻安旬正趴在收拾一空的化妆台上睡觉。侧脸埋进臂弯里,呼吸均匀,似乎睡得很沉。
从昨晚一直到今天上午都是他一个人的镜头特写,难怪这么辛苦……心里升起一丝捉模不透的疼惜,苏奂伊放轻了脚步走到他面前,正要去拍醒他的手却忽然停在了半空,短暂的惊愕,她的嘴角有一种柔软的笑意蔓延开来:他的脸——怎么会——
只见原本白净的脸上多出了三撇长长的猫须,看那痕迹应该是用眼线笔画出的,不显得突兀,反而显得他——很可爱?真是不可思议。
“邻——”苏奂伊强忍着笑正准备将他喊醒,却在转念一想的瞬间自动过滤掉这种想法。不行!万一邻安旬醒来看见自己脸上的东西,肯定只会以为——是她的恶作剧吧?这家伙的嘴巴这么不饶人,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黑的都能被他说成是白的!
苏奂伊一面顾虑着,一面已经利索地打开了自己的手提包,“奇怪,我的卸妆水呢……”生怕邻安旬会中途醒来,她有些手忙脚乱地翻找着。感冒药,晕车药,胃药之类的瓶瓶罐罐塞满了整个手提包,好不容易才找出了压在包底的卸妆水和化妆棉——真是情急出乱子!
“拜托,千万别醒……”苏奂伊在心里默念着,同时贴在指月复上的化妆棉蘸了适量的卸妆水,极轻、极柔地从他脸上拭过。
近距离贴近了他的脸,也是第一次这样近地注视着他,苏奂伊的手指始终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还在心猿意马地想着这究竟是什么牌子的眼线笔,怎么这么难卸妆?而她使的力又小,擦了两遍还是留着不深不浅的印子。不由得皱了皱眉,正准备擦第三遍时——
“你可以用力些,没关系。”
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懒懒地拂过耳际,苏奂伊的手指陡然一僵,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男人睁开眼,然后悠闲地支起腮来,眯着眼睛,用一种蛊惑性的神情细细打量着她。
“反正这里也没别人,真要做什么也不怕第三个人瞧见,你说是不是呢,苏、奂、伊?”慵懒的嗓音,一半认真一半调笑的口吻。
苏奂伊的脸色红了又白,措手不及的尴尬被无端的愠意所取代。有些发泄般地将卸妆水化妆棉统统丢在化妆台上,她瞪着他,然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早就醒了?”
瞥见她掩饰不住的别样神情,邻安旬忍不住笑了起来,眼里藏着不小的得意。事实上,他就是故意要招她、惹她、刁难她,而每一次看她生气他反而会觉得分外欢喜——反正他就是不情愿看她戴着那副陶瓷面具对着任何人从早笑到晚,笑到他打心眼里觉得腻烦!
“我刚才还梦见你过来喊我,结果你就真的过来了。”邻安旬献媚地朝她眨眨眼,然后对着镜子端详起自己的侧脸来,“你不觉得,刚才的样子其实很可爱?那么紧张干什么,我知道那是Jasmine恶作剧画上去的。”他好笑地觑了她的一眼,却没有戏谑的意思。
难得见他这样的神情,苏奂伊竟无故有些怄气——是生自己自作聪明的气,以至于说出的话也是温温的,没了锋芒,“真是抱歉。算是我多此一举好了,邻先生就这样去拍戏吧。”她正要作势将手插进风衣口袋里,不妨却被他先一步捉住——
“等等,我每次见你这个姿势都觉得你要走了。”邻安旬霸道地握紧了她的手腕,语气却是意料之外的柔软,“书上说,喜欢做这个姿势的人是因为缺少安全感,是……真的吧?”
苏奂伊慌忙避开他坦直的视线,“书上的话,又有几句是真的?”
“我们,是一样的人。”没料到邻安旬却是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苏奂伊,我们是一样的人。”他又兀自重复了一遍,声音轻柔得像在自言自语,“缺少安全感,所以不肯轻易相信别人……即便是很爱的人。”
他失神地摇摇头,茶色的眼睛里流露出至深的疲倦,“你说的对,书上的话,的确没有几句是真的。说什么‘爱能超越一切’……但光有爱又能怎么样呢?如果连深爱的人都不愿相信,又怎么能骗自己坚定不移地走下去,爱下去……”
低柔的话语缱绻萦绕在耳畔,抽芽长成墨绿的藤,缠上了指尖,一直缠到了心里。坚持太久的防范也疲惫不堪得,想要退出这场角逐……
这个男人,太言不由衷的男人,明明最擅长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着那些半真半假的话,将所有的真实想法都藏得极深——她从来都看不透,然而偏偏,每当他露出这样的神情时,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他,想要,真心去爱他啊……
“我们,确实是一样的人。安旬。”苏奂伊第一次这样喊他,些许苦涩的笑容渐渐漫上嘴角,凝成的笑涡却是温柔的,也妩媚的,“你不相信我,我也不相信你,所以我们从来不肯对彼此讲真话。从来,都不肯……这样很累,不是吗?”她深吸一口气,卸去了太重的包袱,反而变得轻松起来,“那么这一次,由我先说一句真话好了。”
说罢她背过身去,往外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你那天说的‘彼此彼此’,是错的。即便你心里没有我的位置,我也没有办法忽略你的存在。”
语气竟是出奇的平静。邻安旬怔忡了好半晌,然后抿住嘴角的笑意,反问她一句:“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
“你爱信不信。”苏奂伊再度被他气到。
“‘彼此彼此’——那样的话,我以后都不会再说了。”身后,邻安旬的声音低下来,像在小心翼翼地寻找着最合适的措辞,“听好了,苏奂伊,我要说的也是真话。可我同样不想骗你,我并不能保证这样的真话究竟能说多久——”
那一刻,苏奂伊的心跳骤然变快,紧张地听着他接下来的话语像奇妙的音符一个个地跳进耳朵里,清晰的,也恶劣的。
“我对你的在意程度,永远要比你的多……那么一点点点。”
苏奂伊蓦地回过头去,却在望见他脸上的猫须印子时忍不住“扑哧”笑出声,“那好啊,反正——是我赚了。”
山顶上的雾气很浓,厚厚的一层卷着又一层扑面而来,大面积覆盖了视野,似乎稍不留神就会跟众人走散。
“Action!”导演一声令下,灯雾重叠的镜头前,邻安旬和其他几位名模已经开始了最后一轮的EVE时装秀。
“那个女人是你的新目标吧?”Jasmine单手扶上邻安旬的肩,视线对着镜头,些许调侃的话却是对着身前的男人说的。
听出她语气里的讽刺,邻安旬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你好像说错了。”他转身搂住她的腰,温软的气息吐在她的耳畔——是导演规定的动作,亲昵的姿势,可惜彼此凝望的眼神里没有半点感情在,“我从来就没有过其他的目标,不是吗?”
坦然的眼神也可以说着漫不经心的话,却让Jasmine不得不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他已经在无形中彻底折断了两人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
“Eric,你从来就不肯轻易接纳别人……你太认真、太苛刻,哪怕一点点的错误都会被你放大成无数倍……”Jasmine脸上的笑容娇媚如花,语气里却透着凄楚的凉意,“我不信,你真能毫无保留地接纳她?别自欺欺人了,Er?鄄ic,我不信的……”自私的话分明是在安慰着自己——她那么爱他,又怎么甘心眼巴巴地见他幸福见他好?
“是啊,我也不信。”邻安旬眼里的茶色流质沉淀下来,衬着他的神情只显得疏冷,“除了我的家人,起码我现在还做不到——对其他人也可以毫无保留地相信,即便是她。”他笑了笑,似乎并不介意告诉她这个事实。
确实,自小对黑暗的恐惧养成了他敏感又多疑的性格,即便是苏奂伊——那唯一令他想用心用意对待的女人,他也不可能完完全全地相信她。他需要时间,或许会很长,很长……
“你知不知道,Eric——我最恨的就是你这一点!浑身长满了刺,永远都不肯相信别人!”Jasmine气至痛处,一把捉住邻安旬的衣襟,忘了自己还在镜头面前,就这么激动地朝他大吼出声,“混蛋!你的眼里除了你爸你妈还有你那不男不女的妹妹,究竟还能容得下什么人?没心没肺——你真是没心没肺!既然谁都不愿意相信,你干脆去自生自灭好了!”
Jasmine这么一吼,立时所有的人目光都齐聚到这两人身上,因为太过震惊,连导演都忘了喊“Cut”。
下一刻,只见邻安旬淡淡地推开了那个声辞激烈的女人,往后退了几步,“Jasmine,这样的话你已经说了第二遍了。”他的眼神冷若寒霜——素来懒兴的他从未流露出那样的神情,那样残冷的,分明是隐忍着莫大恨意的神情,“记住,我不想再听第三遍。”
这样的话无疑是一种警告。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似乎是震慑于这个男人锋利的眼神忘了说话。
苏奂伊就站在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男人将拳头握紧,用力握到青筋毕现——意味着他正在竭力克制。
眼帘垂下来,苏奂伊嘴角的笑容也落了一层苦涩,从心底满满溢出的情感不知是惆怅还是心疼。邻安旬,是个自制力极佳的男人啊。即便是这么强烈的愤怒,也都可以完美地维持住自己的君子风度……
似乎素不相识的女人间也很容易就牵生出某种同病相怜的情感。看着Jasmine红红的眼眶,苏奂伊忽然竟同情起这个女人来。其实她说的话又何尝有错呢?邻安旬原本就是个极难被打动的人——所以他永远都不会卸下心底的防备,对你交付真心。
恍然间,她又回忆起了在车上的那一幕——樱花烂漫以及掌心贴合时的温暖,一定也是因为他想甩开这个女人,所以才会主动去接近她……明明前一天还可以共栖共宿,一旦厌倦了就迫不及待要甩开对方了吗?真是个,好残酷的男人……
幸好、幸……好……她对他的感觉,只是那么一点。可以取舍有度,可以进退合宜。即便贪恋着他指尖的温暖也可以浅尝即止。是……可以的吧……
苏奂伊无言地转过身,往浓雾深处走去。此时此刻,她只想一个人静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