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令齐靳疲惫不堪,沐浴饼后,他沉沉入睡。
黎育清放轻步伐,与周译前后走至小花厅,木槿送上茶水之后,与月桃两人分立两旁,周译端起茶盏,轻品。
那不是茶叶而是由当归、赤芍、生姜、桂枝熬成的通脉御寒茶,冬天喝这个再好不过,听说月桃懂得一点医理,看来懂得不只一点,想着,周译忍不住朝她多望去两眼。
月桃回望他,两人视线相接,周译给她一个笑脸,她却垂下头,假装没瞧见。
这丫头,有意思!
“嫂夫人,累吗?”周译问。
“累的是将军。”
“你还喊他将军?难不成,他也叫你小丫头?”周译揶揄。
这话交浅言深,说得黎育清满脸绯红,月桃与木槿相视一眼,两人恼恨起这位周大夫,缺礼数、少规矩,月桃更是把不满直接摆上脸。
好吧,就算周译不在乎礼数,可月桃的表情也让他明白自己的逾越。
换个话题,他续道:“这样的治疗还得持续两到三个月,直到他双脚出现麻痒现象,之后,便可拉开治疗时间,每隔三天、五天、十天施针泡药,这段日子我住在将军府的胡杨院里,有什么事让李轩过去找我。”
“这过程不能短一点吗?”黎育清直觉发问,脸上满是忧心忡忡。
这是心疼齐靳?不问他会不会好、什么时候好,只在意他会痛?周译深深望她一眼,很是欣慰……齐大将军可真是找对妻子了。
“如果想站起来,那是必须经历的过程。”
“我不明白,怎样的伤会弄成这样?”她喃喃自问。
不就是箭伤吗?怎会令人双腿动弹不得,二皇子是坠落谷底、脊骨重创,以至于下半身失去知觉、终生无法站立,可帮齐靳按摩时,他的腿分明有感觉……她读那么多医书,却找不到相似的症状。
“他受的不是普通箭伤,射中他两条腿的是毒箭,倘若那箭射上身子,那么他就不是废了双腿,而是……”周译为她解惑。
“是什么?”
“药石罔效。”
周译的话让她顿住,敌人没有对他手下留情的理由,可见对方的目标是他的身子而非双腿,她后怕了……若非那些箭失却了准头,她还能见着他?若当时冲到敌阵中营救齐靳的哥哥,身上中的箭镞涂着相同毒物?若他们的运气再差个几分……他们怎能让她劝他放下?怎能期待他以大局为重?太过分!太太过分了!她怨了、恨了,她怨慰珩亲王妃,恨愤那张涂上浓妆的精致脸庞,母亲如虎、弟弟似狼,有这样的亲人,谁能对家庭存有期待想象?
瞧见她脸上的不平,周译明白,她这是为着齐靳。
叹口气,他劝道:“别想太多,你该多想的是,如何像今天这样帮他度过每日的治疗,齐靳的耐力非常人能比,否则早就受不了这等煎熬,我不是心狠手辣的无良大夫,若不是没有别的治法,我也不愿意他遭受这样的苦。”
“谢谢周大夫,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他。”
“嗯,我先回去,若你有办法说动他的话,劝他到园子里走走,多晒点太阳,对他的身子有益。”
“他还不能走。”且依他那等骄傲脾气,肯定不乐意被人看见自己的无能为力。
“让人抬出去,总好过成天闷在屋子里。”
“我明白了,谢谢周大夫,我会试试。”临行,周译转过头,冲着月桃一笑道:“下回煮黑豆红枣茶,你们家将军很需要。”月桃回望他,疑惑难不成将军夜里睡不好?
看见月桃的反应,周译微微一笑,这丫头果然懂得不少。
周译离开,黎育清让木槿帮忙翻箱笼,找出一本青皮书册,里头记上许多故事、笑话,全是苏致芬告诉她的,当时记下,是觉得有趣,没想过会有派上用场的时候,拿起笔,她一则则增删,挑出齐靳感兴趣的,重新编排。
月桃低声对银杏说道:“我们在外头候着吧,将军不喜欢屋里有人。”月桃的话引来黎育清的注意,对哦,她怎么忘记了,齐靳不喜欢身边有人。
大家都觉得他这是孤僻,直到和他相交时日够久方明白,独处,会让他感到安全。
这话是齐镛告诉她的,他花了大力气帮忙她,告诉她许多事,从齐靳的性子脾气、喜好习性、他的风评到他穿事的态度……齐镛认为黎育清知道的越多,越能对症下药。可真能对症下药?她没把握,只晓得,知道越多,她对他越心疼。
她总想从他身上寻求安全感,因为他高大健硕、因为他立下无数丰功伟业,因此把他当成巨人似的,一心想要依赖,却不晓得高大的齐靳心底,躲藏了一个没长大的小男孩,也需要别人给他安全感。
黎育清下定决心,用力点头,她会的,她会努力、会用心,会扮好妻子的角色,为他分忧暖心,为他驱逐所窄不愉快的记忆,从现在起,她要一心一意照管他的开心。
顺手拿过木槿刚找出来的针线篮,里头全是木槿替她准备的小东西。
木槿做事谨慎仔细,生怕她受了委屈、无处发泄,便送来针线篮……是的,心情差的时候,动动手、动动脚,不好的情绪自会慢慢沉淀,只是每个人的习惯不一样,苏致芬的习惯是算钱,阿坜习惯刻木头,而她喜欢缝缝绣绣,那么齐靳呢?他喜欢做什么?
她拿出上回缝好的大熊,这只熊歪着头、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可爱得紧,看着它,黎育清嘴角略略往上翘,把它抱起,左看右看,决定帮它加件衣服,要穿什么好呢?盔甲?没创意,绫罗绸锻?不,那会让它看起来脑满肠肥,那就穿……迷彩服吧,虽然小胖子打丛林战会有点小吃亏。
决定了,就做这个!
她放轻动作,走出屋外,看见银杏、月桃并肩站着,垂手不语,她莞尔一笑,宫里嬷嬷的规矩果然大,能把人教成这副模样,若岁岁月月年年看见,定要汗颜羞愧。
不过啊,她还是比较喜欢挽月楼的气氛,慢慢来吧,总不能三两天就把人家嬷嬷的心血给破坏殆尽。
她让银杏去厨房里头准备些小点心,命月桃守着屋子,别让人扰了大将军休憩,两人应下后,黎育清走到堆满嫁妆箱笼的邻屋。
嫁妆太多,她还没时间打理,随自己出嫁的只有木槿,现在她正指挥着石榴和几个小丫头帮着归整。
“夫人。”见黎育清进门,木槿、石榴连忙迎上前。
“没事没事,我只是过来找几匹布料,这儿就交给你们两个整理,不急着回去,我那里有月桃服侍。”
“是。”
石榴和木槿齐声应下后,木槿转身去找摆放布匹的箱笼,这些嫁妆是木槿一手打理的,也只有她知道东西摆在哪里,用不了多久时间,她找到摆放的木箱,令人打开。
黎育清在里头翻找半晌,挑出想要的绣线和布料,往主屋走回。
罢到门外,里头的月桃便迎上来,低声在她耳畔说道:“夫人,湘儿小姐来探望将军,随湘儿小姐过来的是蓉姑娘,她是在小姐身边照顾的。”
“知道了。”黎育清注意到月桃提及蓉姑娘时,口气加重,不由自主地,她抬眸朝屋里望去。
黎育清抱着布匹进门,看见曾蓉蓉牵着齐湘的手,恭敬地站在一旁,齐湘性子好奇,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四下张望。
齐湘约莫四、五岁大,模样很可爱,一双眼睛水灵灵、黑白分明,粉红粉红的脸颊像涂了胭脂似的,红嘟嘟的嘴巴微噘着,让人很想狠狠蹂躏一把。
她那模样是像谁呢?像江云吧,说像齐靳才有鬼。
因为月桃的口气,让黎育清多瞧了曾蓉蓉几眼。
她是什么身分?女乃娘?怎么可能,人家还梳着未嫁女子的发式,丫头?更不像,那穿着打扮、气质,怎么看都像大家闺秀。
她年约二十上下,容貌美姘、端庄清丽,眉眼间和齐湘还有几分相似,若无人提醒,旁人定要以为她是齐湘的母亲。
“蓉姨,她就是公主?”齐湘扯扯曾蓉蓉的手问。
“妞妞,别乱说话,快喊母亲。”曾蓉蓉提点她道。
齐湘不乐意,歪着嘴,把头撇到一边。
鲍主哪里是像她这个样子,公主不是要全身穿着镶金线、缀银丝的大红衣裳吗?头上还得珠珠翠翠,贵气逼人,她根本就是个小丫头,手里还抱着布呢,那就是小丫头在做的事。
齐湘一颗小脑袋仰得高高的,骄傲的模样和她家老爹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看得黎育清忍不住好笑,骄傲的小家伙,样貌不像爹,脾气性子倒有几分相似。
不过,曾蓉蓉喊她妞妞?那该是长辈对晚辈的昵称,而非主子和下人,所以曾蓉蓉的身分也是主子?可是她没听说过齐靳有姊妹。
见黎育清打量着自己,曾蓉蓉面上带笑,却带着几分炫耀似的对齐湘说:“妞妞,乖一点,快喊娘,不然蓉姨不喜欢你喽。”月桃闻言,皱起眉头。这是做什么?暗示夫人,小姐的心被她拢在手上,让夫人同她低头?
黎育清只是不爱算计,可不是缺心眼,曾蓉蓉的示威,她看在眼里,只是……计较啥?怎么说自己都是夫人,她再会拢络人,也不过就是个身分不明的“蓉姑娘”。
黎育清没放任自己想太久,先将布匹放在桌上,转过身,温和地对曾蓉蓉说道:“别勉强孩子,还陌生着呢,先坐下吧。”
“夫人客气了。”
曾蓉蓉回完话,却没有依照黎育清所言寻张椅子坐下,依然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只不过她牢牢牵着齐湘的手不放,让齐湘想坐也不能坐。
这又是做啥?摆谱?怕她对孩子不利?还是挑明两人泾渭分明,不在同一条道上?黎育清不自觉地也皱起眉头,让月桃下去泡茶备点心。
既然齐湘不过来,那么她过去,对孩子服软不叫做认输,曾蓉蓉擅长拢络孩子,那么这门功夫,她得学。
黎育清拉过齐湘的手往桌边带,旋即,她发现曾蓉蓉居然不肯放手,像怕自己抢走什么似的,莞尔,她抬眼对上曾蓉蓉,脸皮子在笑,眼底却透露出不豫,最终,在她的目光下,对方还是松开手。
齐湘也发现两人在角力,被握在黎育清手里的小胖手挣扎了两下,但黎育清假装没发现,硬是把她带到桌边,抱起她,坐在椅子上。
待两人坐定,桌上己经摆上甜甜的桂圆红枣茶和山楂糕,甜食是所有小孩的最爱,齐湘才尝上一口便停不下来,见她吃得起劲,黎育清笑盈盈问话,“湘儿,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这会儿,她才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连忙放下山楂糕,不满意自己一下子就被人收买,这个公主太奸诈了,蓉姨说的对,她得小心应对。
“谁找你,我要见我爹。”她的口气相当冲,好像刚才吃的不是桂圆红枣茶,而是几斤炸药似的。
说到爹爹,齐湘心里难受,爹爹回府那么久,都不肯见人,亏她那样想爹爹。蓉姨说,爹爹受伤,正疼着呢,得先让大夫给医治好,才能见人。
可是己经过那么久了,她等得不耐烦啦。
最让人生气的是,爹爹不能见妞妞,怎么就能见公主?不只见,还把人给娶进门呢,她明明是爹爹最重要的人,为什么不能待在爹爹身边,而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公主,居然可以堂而皇之地跟爹爹住在一处儿?
她气不过,本来昨儿个就要往古柏居冲来,是蓉姨将她拘在屋里,说:“我的小祖宗呐,公主很凶的,她有皇帝撑腰,若是你惊着公主,说不定会被抓去砍头。”她怕砍头、怕流血更怕痛,才耐着性子等到今天。
“将军刚让大夫诊治过,有点累,歇下了,要不你先回去,待将军醒来,我让月桃去请你过来,好不?”黎育清放轻语调,不令齐湘对自己恶感加深。
“我才不要,你在说谎,根本是你想霸住我爹爹,故意不让我们见面。”齐湘鼓起腮帮子,满肚子的气憋到胸口处了。
黎育清闻言拧眉。
霸住爹爹?谁在她跟前这样说话?孩子才多大,不会往这方面想……抬眉,她向曾蓉蓉瞥去一眼,只见她低眉顺眼,柔顺安静地站在一旁,她会是那等挑拨之人?
“你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再吃点东西?”假装没听见齐湘发火,黎育清转开话题。
“哼!谁要吃你的东西,谁知道里头有没有下毒。”齐湘用力把头扭向一侧,两手横胸,摆明了不接受她的示好。
黎育清吸口气,压下升扬的怒气,现在不是追究她身边人的好时机,否则齐湘更要恨上自己。
她柔声道:“那么,我从娘家带来不少好东西,你想不想玩?”
“哼!谁希罕!”齐湘又用力把头甩向另一边,她才不会被小东西就给讨好了去。
“要不,我同你一起出去转转,说不定我们回来的时候,你爹就醒了。”
“哼!”谁要同她出去转转,她是坏人,心里不知道打着什么坏主意,万一她把自己给推进池塘里呢?万一她趁爹爹没看见,偷偷拿板子打自己?天底下的后娘都是坏蛋,她才不要上当受骗。
“那么……”想了半天,黎育清凑近她耳边,悄声对她道:“要不,我悄悄地抱你进去,你小心点,别发出声响,扰了你爹爹休息。你先瞧上几眼,若将军没醒,我就陪你在这里等,若将军醒了,你就待在屋里同将军说说话,这样总行了吧?”这个建议……好像还不错,坏公主总不能在爹爹跟前偷捏她吧,如果她敢,她就哭得眼泪鼻涕直流,让爹爹知道坏公主的心肠有多恶毒。
齐湘勉强点头,黎育清笑了笑,一把将她给抱起来,小小的身子有点沉,小丫头该减肥啦,顾不得她的腮帮子仍高高鼓起,她抱起人便往里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