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眉,看着眼前一字排开的木槿、月桃、石榴和银杏。
饼去两年是她们尽全力周全了自己,尤其是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木槿,所以现在,她也愿意尽力周全她们。
她将四人的身契交还,她们看着手上薄薄的一张纸,眼底盈满感激却也有着手足无措。
黎育清细道:“香粉铺子的生意越做越好,月桃和木槿手边都攒了些银子,木槿还置下屋宅,安置好妹妹,我想你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
“日子是人走出来的,当时月桃、木槿有这个想法,也存了心往这上头努力,我便乐意成全,因为努力的人有权利获取成功。至于银杏、石榴,你们一个心不大、一个处处求稳妥,所以我让你们一个往厨事上钻研,一个学算帐掌事,你们身上多少有些本事可以拿得出手。”
“我把身契交还给你们,你们要是还想留在将军府里,自然有你们的位置,如果你们想要出去闯闯,我可以给一笔银子,助你们一臂之力,当然如果你们想进‘天衣吾风’、‘沐舍皂坊’或静亲王开设的酒楼饭馆,我也能请静亲王妃帮个手,把你们给安排进去。总之你们想怎么做都行,只是在做出决定之前得考虑清楚,就算以后后悔了此番选择,也得有足够的能力承担错误。”银杏几次想插话,却让黎育清把话给抢在前头,终于她停口,银杏立刻接话。
“夫人,你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替我们做这些安排?有我把着厨房、有石榴掌着银钱事项、有月桃管着府里上下、有木槿替主子打理府外产业,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给把身契还给我们?我们会不安啊,难不成主子再也不管我们了?”银杏口气又急又冲,失了规矩,但她怕啊,怕主子丢下她们不要了,她好喜欢这个主子的,她想在夫人身边跟上一辈子。
黎育清笑着安抚众人。
“你想多了,把身契还给你们,是怕你们日后被别人给拿捏住,方嬷嬷、何嬷嬷进府第一天便同你们说话,也讲了不少妻妾相争的手段。”
“现在府里头多了一位,日后难保不会再有第二、第三位,谁也不晓得,她们是不是每个都温柔婉约、性子和顺,你们手里拿着身契,心里有着底气,说话自然大声,可以为我挡回去的事更多。”
“再则,你们也知道我如今有孕在身,许多事都有心无力,不说别的,便是将军府的产业,我也打算慢慢移交给方嬷嬷和何嬷嬷掌管。周大夫不也说了吗?眼下,我最要紧的是把孩子给健健康康生下来,其它的事,先搁置一旁。”她说得理直气壮、在情在理,堵得爆炭似的银杏说不出话来。
但她们跟在夫人身边那么久,能不了解她的性子?夫人本就是个光明磊落不善隐藏的,虽说圆了自己一篇话,可谁心里都带上怀疑,这明明就是安排,就是在替她们寻后路。
银杏还想再抢话说,下了学的齐湘却往屋里跑来,在小姐面前,便是有再多的话也只能先咽回去,四人送茶递水摆过点心后,在黎育清的示意下各忙各的去。
看见齐湘,黎育清眉开眼笑,搂抱起她软软小小的身子,心情转好。
自从她帮了雅儿、小美之后,湘儿便真心拿她当娘看待,而那七日里的苦苦等待,更将两人拧成一股绳。她一句句娘,喊得实心实意,而她待齐湘,更是视如己出。
“娘,今儿个考试,三十道题目我全算对,夫子夸了我,还让我挑一个新算盘做奖励。”说着,她显摆地将夫子赏的算盘从小丫头包包里给翻出来。“我特意挑了个大的。”
“为什么要挑大的?你的手这么小。”黎育清抓起齐湘胖胖的小手摇一摇,摇得她不停地咯咯笑。
“娘的算盘用旧了,以后就用我这个。”送娘什么都是说白话,她的东西全都是娘给的,只有这个靠自己力气赢来的礼物,才能算她送的。
“谢谢湘儿,娘以后就靠这把算盘,把咱们府里的帐给算得一清二楚。”她揉揉齐湘的头,眼底饱含宠溺。
“等我长大,我来帮娘算帐,娘就不必忙到三更半夜了。”她越来越害怕待在青松楼,蓉姨变了,她成日掉泪、成日生气,只要无人在跟前,便口出恶毒语言,她在骂娘,骂事情己经走到这地步,娘怎么还能偏狭自私、独占爹爹,可她不懂,爹爹本来就是娘的,为什么要分给蓉姨?
蓉姨不时诅咒娘,要娘死无葬身之地,她听见心里害怕,却又不敢对人讲,只能抱着她的熊女圭女圭,捂住耳朵,假装什么都听不见。
“好啊,湘儿快快长大,学会很多事、变得很有能力,将来顶天立地,不需要靠男人养。”黎育清抱住齐湘,轻轻摇、轻轻晃,把苏致芬的道理一点一点教会她的小女儿,有一天她会长成大树,不必躲在男人的羽翼下,而是与男人并肩。
“不靠男人吗?可蓉姨说,女人一辈子的喜怒哀乐全与男人系在一起,蓉姨说错了吗?”齐湘也喜欢和娘抱在一起,摇摇晃晃,像坐小船似的,还是艘软软香香的小船,有这个娘,真好!
“也不能算错,很多女人把全部心力托付在婚姻上头,认定非要找个男人依靠,才能够站直背、挺起腰,但这个赌注太大,倘若那男人不能依靠,那么女人只能注定悲凉,与其如此,不如茁壮自己、强大自己,不管最终那男人能否依靠,至少你不会因为失去他便一无所有。”
“所以娘才送我上书院吗?”
“是啊,什么事都得做好两手打算,碰到个愿意对你一心一意的好男人,你便卸下肩头担子,安安心心地依靠着他,若是运气不足也没关系,你还可以依靠自己一身的好本事。”
“所以是……”齐湘垂下头,再抬眼时,脸上满是心疼。“是爹爹不再对娘一心一意,娘便不再想依靠爹爹了吗?”
黎育清并未回答,只是惊诧于齐湘的敏感,她怎么……
还来不及开口,满面寒霜的齐靳便走进屋里,他目光锋锐、紧盯住黎育清,怒道:“不要把苏致芬那套拿来毒害湘儿,她是我的女儿。”
这话……真伤人,说明了齐湘是“他的”、不是“她的”女儿,她花很多精力才换得齐湘一声心甘情愿的娘,谁知在他眼底,她依然不是齐湘的母亲。
她没争辩,转过头,笑着揉揉齐湘的头发,柔声说道:“乖湘儿,娘……”她摇摇头,把娘一字摘去。“我说错了,把我的话忘记,好好当个认命的女人,那么……”那么在碰到与她相同的状况时,必定会有不同的想法、不同的做法,也许可以少几分伤心难受,多几分妥协配合。
也没错啊,当个符合这世道要求的贤德女子,日子会过得轻松得多。
齐湘看一眼爹爹,再看一眼娘,她知道这时候继续往下追问是不智的,但她真的很想知道,当个认命的女人会如何,所以她压低声音问了,“那么会怎样?”
“那么,退一步海阔天空,身受囹圄,心仍自在。”不爱了,心便自在了。
“我不懂。”
齐湘无法理解这么难的话,但她懂得黎育清的哀愁。娘难受了,虽然她死死地把笑容按在脸上,可自己己学会察言观色,看得出来,娘的心……破了一个大洞。
黎育清又笑,笑容哀切而恍惚。“湘儿还小,等长大了,自然能慢慢体会。”她们的对话,让齐靳心底那股隐约的害怕再次升起。
总是这样的,他的心反反复复,有时候觉得她这样平静很好,有时候却又觉得她离自己越来越远,有时候他能安慰自己,有这么多人守着,她跑不掉,可有时候,这样的安慰不够力道,觉得她随时随地都准备好自他眼前消失。
待齐湘离开,他一把将黎育清拉进胸口,神情惘然萧索,他痛苦问道:“什么意思,什么叫做身受囹圄,心仍自在?”
她不想同他争辩,只是轻轻巧巧粲然一笑,说道:“别逼我,给我一点时间学习,我会尽力使你满意。”
“你还要学习什么?”他但愿她笨一点、傻一点、蠢一点……多依赖他一点。
“学会与人共事一夫,学会把心收回一半,学会用最公平的方式对待自己,也学得不再嫉妒、心平气和,安生度日。”她没有生气,只是明白而清晰地表明自己的心。
意思是,小丫头再不会对他付出全心全意,他给她一半的丈夫,她便收回半心?
心一阵痉挛,苦涩漫入唇齿,无法遏抑的恐惧在血液间奔窜,他拧紧浓眉、双手成拳,不知道能拿她怎么办。
懊死的苏致芬,早知道她会把清儿教坏,他该早点把两个人分开,可他总舍不得剥夺她的欢喜雀跃,硬是容忍了两人的交情。饮鸩止渴呵,因此清儿变成世俗不容的女子,她容不下婚姻里有半点瑕疵,她宁可玉碎亦不求瓦全。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怒道:“要我讲几次你才能听得进去,苏致芬说的话全是错的,你不要照单全收。”
她定眼凝望他,片刻,方点头微笑道:“你不是己经下令,不准她进将军府?放心,她再也无法用奇言怪语蛊惑我。别急也别生气,不是说了吗,我会努力学习,成为你想要的那种妻子。”无心无情,便无嫉妒,心不起伏便能安静度日,那些大宅门里的贵妇都是这般慢慢地学着护卫己心,将丈夫拒于心外,方能心如止水、无恨无怨。
黎育清的笑容里透着疏离虚伪,她在他面前戴上面具,每句都是他希望听见的,却不是她真心想说的。
她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却觉得她很遥远,他禁锢了她的行动、她的言行,却让他掌握不住她的心,惊悸不断捶打着他的心,压制不下的恐惧浮上心头。
他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了,他只能抱紧她、亲吻她,企图用无数的亲密将她的心房打开。
可她虽接受了,却是淡淡地没有半分回应,他的热情融化不了她心中的寒冰。
他停下亲吻,她下意识地退开一步,彷佛方才两人的温存全是假的,戏落幕便各归各位。
“清儿,不要这样,我们像以前那样好不好?你有什么心事告诉我,我可以为你撑起一片天、可以挣来所有你想要的东西。”
她点头、她明白,只是……
真抱歉,她不需要丈夫为她撑起一片天、为她挣得所需,那些东西她可以自己得到,她只想要丈夫的全心全意,只是他给这状况惨不惨?
还真惨,不给口渴的人茶水,却硬塞给他一袋大米,给的人和要的人心思不在同一条在线,惹得送者不悦,收者堵心。
不过她点点头,还是笑着、还是客气着,抬眼,她对他说:“谢谢将军,育清感激在心。”
深叹,齐靳知道他完了,她把他当成外人了,她再不对他心存希冀,他手足无措、他害怕惶恐,千军万马杀不死他的信心志气,而她,用冷漠的笑容,消灭了他所有自信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