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进入诺福镇时,已经是傍晚了。
天空变成一种近乎墨色的深蓝,几颗星子在墨蓝上闪烁,街上的行人逐渐稀少,家家户户的烟囱生起了炊烟。
老黑爵放缓马蹄走过诺福镇白天最热闹的那条主街,弯进一条中巷里,再弯进一条小巷里,再弯进一条小小巷里。
巷子越窄,空气里的臭味也更明显,红砖路面布满坎坎坷坷的凹洞,两人弯进一条只容他们单骑的小巷,月光是街头唯一的光源。
这一区尚不至于是诺福镇的贫民区,但确实已是一般人家的下限。两侧的砖墙后传出一些老婆骂老公、妈妈骂小孩的声响。
最后,他们停在一排两层楼的连栋砖房前,茱莉指了指一扇蓝色的门。
“这里是你的家?”他看著这间蔽旧却整洁的小砖楼。
“嗯。”茱莉点了点头。
“好吧!快回家,你的家人一定很担心,我也该走了。”
他让老黑爵走到门口,将她抱下马。
“啊……菲利普?”茱莉连忙叫他。
“嗯?”他转过身。
茱莉轻咬了下唇,迟疑地道:“你……可以带我去看见赤蓝菇的地方吗?”
他想了一想。“你知道入森林的第一个三岔路口吗?”
茱莉点了点头。
“后天中午,我在那个路口等你。”
“好,后天见。”小女生开开心心地跳上台阶,进到家门内。
这丫头长大了,一定会是个美人胚子,菲利普轻笑。
到底内心深处是个成熟男人,对于这种年纪的小女孩,他很难产生任何遐想,太变态了。
菲利普策著老黑爵,快步骑向回家的路。
一骑黑色快马如黑烟般从浓密的森林中窜出,奔驰在开阔的草原上。
一座巍峨耸立的城堡,与森林草原傲然相对。
城堡位于一座半岛的尾端,前方劈开了一座断崖,由护城吊桥连接起对外的通路。
此地地势雄峻,敌人由内陆攻来可以轻易挡于草原上,从海上攻来也难以攀上背后的峭壁。
从护城河到森林的这片草原,每隔十呎便立著一座火把,将四周照得通亮。
黑马速度不减,继续奔向吊桥。守在桥头的侍卫看清了来人的身分,恭敬地躬身送他经过。
老黑爵穿过城门,一路踏上御花园、中段宫阙,最后停在皇宫正殿前。
菲利普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一旁迎上来的小厮。
“我的王子殿下,你终于回来了!”他的贴身内侍安德鲁满头大汗地跑出来。
安德鲁今年四十二岁,多年来一直担任皇家保母和内侍的工作。四肢肥短的他像只灵活的鼹鼠,性情却像老母鸡。
如果菲利普真的是个十四岁的小孩,身边有个安德鲁照顾确实方便,但内在是成年男人的他对这个“女乃妈”头痛不已。
“喏。”他把皮背心月兑下来,随便一扔。
安德鲁连忙扑过来接住。
“我的小王子啊!你也不算算这是你第几次一个人出宫了,连个侍卫都没带,还玩到三更半夜才回来,如果中途遇到意外怎么办?国王和皇后陛下只有你这个独生爱子,整个佛洛蒙王国的未来都牵系在你的身上啊……”
菲利普煞停。
安德鲁紧急跟著煞车,差点一鼻子撞在他的背心上。
“我的房间到了,我要洗澡。”他微微一笑,当著安德鲁的面关上房门。
“王子殿下,我去给你准备换洗衣物,你今天别太晚睡了,明天还有邻国使节来晋见。你吃过晚饭没有?要不要我叫御厨给你做一点宵夜来……”
唉!他对门外唠叨不停的声音翻白眼。
他的寝宫隔局简单,进了门的玄关就差不多是一般人家的客厅大小,再进来的起居室又更大些,左边的门进去是卧室,右边的门通往浴室。
一反世人以为的“豪华王子寝殿”,他的私人区域著实朴素得可怜。
他只保留一张桌子和四张椅子,所有不必要的家俱全部搬了出去,当初安德鲁少不得又唠叨了好久,“这不像一个王子的寝居啊!王子的寝宫总是要有点气势……”
腾出来的空间完全是为了他个人的操练使用。
他命人在天花板斜对角钉了一长条横杆,以供他锻炼臂力之用;墙壁上不同角度、不同高度都钉了挂钩,让他可以挂上铁链、木栅、横杆等,做各种不同的体能训练。
这是他熟悉了大半辈子的生活,即使转换到这个世界,也依然习惯这样的生活。
他不晓得原始的“菲利普”发生了什么事。从仆役口中,他只知道自己从一场“灾难性的重病中奇迹似的康复”,所以他猜想自己如果没有转换到这个世界上,“菲利普王子”应该活不过七岁生日。
他也不晓得医院里的那个声音将他带来这个世界做什么。他以为过来之后会有一些力量和他接触,给他一些指引,但七年下来,安静无声。
难道他来的目的就真的只是为了要变成“菲利普王子”活下去?既然如此,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是任何一个人?
那个声音是以什么样的条件来选择他成为菲利普?
“它”到底希望他在这个世界做些什么?
他彷如置身在一团迷雾中,完全模不清方向,只好尽力适应。
有一次封凯雅和他聊天时,曾提到东方传说里,地府有一个妇人专门让亡魂喝一种汤,一喝下去就完全忘了前世,可以重新投胎做人,大概是有人忘了叫他喝那碗汤了。
凯雅。好久没有想起这个名字了。
说来奇怪,有时他走在皇宫的廊道间,会有一种感觉,好像凯雅也在这里,只是和他在不同的时空一样。
“你真是著魔了。”他自我解嘲的笑笑。
虽然他对凯雅有好感,还没到痴迷那个程度,不晓得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菲利普快速洗完澡,擦干身体,安德鲁果然在更衣间里放了一套干净的睡衣裤。
他换好衣服,推开浴室门走出来。
一怔。
他威严挺拔的父王站在起居室,负手而立欣赏他的操练设备。
“父王。”他唤道。
柄王转过身来,对儿子微笑。“你回来了。”
“安德鲁去告状了?”他笑道,弯身捡起一把木剑,往墙角的剑桶一放。
“算不上告状,就是担心你的安全而已,你不该没带侍卫就离宫的。”国王将儿子丢回去的木剑又抽出来,挥了两下。
菲利普的父亲黑发蓝眼,身材颀长。看著国王,就像看著二十年后黑发版本的菲利普。
对于这个父王,他是欣赏的。国王是个公正严明的君主,他见过更糟的统治者,因此他父王的排名在很前面。
“如果我带了侍卫,就哪里都去不了了。‘王子殿下,攀岩太危险了’、‘王子殿下,你会摔下树的’、‘王子殿下,这条路有熊出没’。”他扮个鬼脸。
柄王叹了口气。“你的母后很担心你。”
菲利普沉默。
“从你大病初愈开始,你就停不下来,不断的在操练,不断的在探索,好像你心里有个坑,怎么填都填不满。”国王把木剑随手一抛,走到儿子身畔:“你的母后总是担心,终有一天你会走出这座皇宫,再也不回来了。”
对于这双父母,虽然他无法立刻产生亲情,但人非草木,在国王夫妇眼中他一直就是唯一的儿子,对他只有付出不完的爱。时日久了,他终于放下心防,对这双夫妇开始产生感情依赖。
可是,他终究不是真正的“菲利普”,他心里确实有一股躁动,想离开这座金黄色的牢笼。
他是一个保家卫国的军人,不是个安逸的皇族。
“父王……”
“没关系。”国王拍了拍他的肩膀。“男人迟早都得振翅高飞,只要我还在,王室的重担不会掉到你的头上,你可以尽避去飞,只是……”他看著儿子:“你才十四岁而已,起码在家里多待几年,陪陪你的母后,好吗?”
他慢慢点头。
柄王微微一笑,走向房门。
菲利普吐了口气,仰躺在自己的大床上。
对未来与自己定位的不确定,让他充实的这一天,以沉重的心情收场。
茱莉焦急地在三岔路口踱来踱去。
菲利普叫她中午在这里等她,可是乔治叔叔今天一大早就要出门送货,所以她搭他的便车到森林入口,一个人走了进来,比预计时间提早好多就到了。
她坐在路旁的石头上,吃了一个三明治当早午餐,又喝了点水,一直等到太阳高高挂在头上,依然没有看见菲利普的身影。
他不会是忘记了吧?
背后响起清脆的马蹄声,茱莉回头看清来人,松了口气。
菲利普骑著他神俊的大黑马,一脸轻松的笑意,朝著她而来。
他难言的英俊再度让她小小的芳心怦地一跳。
他穿著黑长靴,黑长裤、白衬衫与皮革背心,与初见时其实差不多,阳光洒在他灿烂的金发上,犹如一层天使的光环。
“抱歉,让你等很久了吗?”菲利普拉一下马缰在她面前停住。
“没有,我刚到。”她仰望著这个金发天使。
菲利普笑意更浓。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淡褐色的洋装,身前多了一件米白色的围裙,漂亮的栗色长发扎成辫子绑在脑后。时间才中午,清秀的脸蛋上已经抹了一条灰印子,围裙上也有几道泥土渍。
“怎么才刚中午,你已经一脸灰溜溜的了?”他跳下马,掏出手帕让她擦拭。
茱莉一惊,七手八脚接过手帕,胡擦一通。
“我刚刚坐在路边等……”一定是她又东模西模,把自己搞得脏兮兮了。“我爸爸常说我是泥女圭女圭做的,我妈老是骂我笨手笨脚。”
“没关系,你这年纪的孩子,把自己玩脏是应该的。”菲利普安慰她道。
“我不是‘玩’脏的。”她瞪了瞪圆亮的眼。“还有,我真的不是孩子了,你也没有比我大多少!”
菲利普叹口气,摊了摊手。
幸好他一直都很喜欢小孩,如果换成队上那几个大老粗,被小孩围住不超过三分钟就想逃命。
“你吃过午餐了吗?”
“吃过了,你呢?”
“我也吃过了。”他微微一笑,“走吧!我带你去采赤蓝菇的地方。”
茱莉双眼一亮,跑回路旁拿起自己的竹篮,再跑回来。老黑爵立刻用一双可疑的圆眼打量她。
“你……你前天载过我的,忘了吗?”她赶紧退后一步。“它会咬人吗?”
“别欺负小孩。”他轻拍一下马脸,老黑爵摇头摆尾喷了声气。“它只是跟你闹著玩的,不会咬人。”
他将茱莉送上马背,自己俐落地坐在她身后。
“走吧!”
马缰一拉,老黑爵迈开大步,畅快地奔了起来。采赤蓝菇的地方在昨天找到她的反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