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山道之上,只听不知名的鸟类啼鸣之声,声声婉转悦耳。阿颜循声仰头去望,却怎么也望不见鸟儿的踪影。她仰面看天,只顾四处搜寻,不曾注意脚下的步伐,忽然一脚踩空,整个人便要跌下去——
疾风一把拉住她的手,将她揽回身侧。阿颜顺势再度搂住他的手臂。这个动作,在她而言仍是自然不过。她虽是读了几个月的书,处了几个月的世,但也不可能一下从六岁孩童的心志,变为正常的少女。疾风心知肚明,这家伙仍是将他当作玩伴或兄长,这亲密的举动,只让他更觉无奈。
“瑞之,”她忽然开口唤他,“我听大婶说,快过节了要多添些香油。可这个节,是什么节?”
听她这一问,疾风算算日子,也未曾多想,接口答道:“快是中秋了。”
她偏头望他,眼中写满疑问,“中秋?”
见她疑惑,疾风想问一句“从前没过过”,却又及时忍住。二人已有许久,没有谈论到之前的事,没有提及她那两个已经追不回的家。疾风微一思忖,思及阿颜在这十年之中,因脑力不济的缘故,怕是也不记得那些什么日子。于是,他便将这些节日,一一说予她听。
他便开始说,从初一的饺子开始说,说到元宵满镇的花灯,说到清明微雨中轻曳的白幡,说到端午河上龙舟比赛的喧嚣,说到七夕姑娘们乞巧的欢歌,说到中元节暗夜中纸钱浮空灰烬,说到中秋的月饼与烧鸭,说到重阳的菊花与蒿草,再说至除夕的扫除与热闹……
只可惜,疾风肚里也没甚文绉绉的话,说来说去,说到那良辰美景,也只有翻来覆去的几个“很好看”而已。
一开始,阿颜听得入迷,干脆一坐在了石阶上,聚精会神地听。疾风见她动作,也坐在她身侧。然而,不久之后,他却见阿颜的神色黯淡下来。
她是不懂得把喜怒藏起的人,是悲是喜,一眼便可看穿。见她垂下眼,再不复之前的神采奕奕,疾风便知,她心中有事。他停了口,也不打算催促,只是一巴掌拍上她的后脑勺,下手极轻,“别胡思乱想!”
阿颜缓缓抬眼望他。他分明看见,她的眼中水光闪动,鼻头已是微红。
不曾提及“过去”,却仍是避不开、免不了。他无声长叹,开口问道:“想起什么了?”
阿颜却是摇头。这口是心非的动作,让疾风更加确定,此事与杜伯钦有关。再也不想顾忌什么守不守礼,他将她揽入怀中,一如那一夜,在那月光朦胧的废屋之中。
“我想起老头儿……”阿颜将脸孔埋在他的胸膛上,呜咽道,“我没吃过月饼,我没过过中秋,可我记得,每到八月月亮最圆的时候,老头儿都会在院子里摆上一坛酒,对着月亮喝……”
她忽然又抬起头,透过眼前一片水雾弥漫,望向这个她唯一可以信赖的人,“瑞之,你说,他是不是在敬阿爹?是不是?”
无声叹息溢出唇外,他缓缓应道:“既然你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问我呢?”
对于他的话,阿颜有些似懂非懂。他伸手拂去她额前的碎发,再不言语。他恨不能替她遮风挡雨,可唯独这件事,唯独这个问题,他不能替她去做,不能替她去答。
远远地,山的那一边,又传来低低沉沉的钟声。古刹禅钟,一声缓,一声沉,似是自亘古传至现世,传入耳中,像是一声一声撞在心上。疾风只觉说不出的憋闷。除了最初偶尔念她两句“蠢丫头”,他从不曾对他说下重话。然而这一次,他却不得不将话挑得明白、说个清楚,“你会问我,只不过盼我给你一个结论。一声‘是’,你便可以顺理成章地认为他并非恶人、并非真心要杀你爹,自此,你便可不再去想杀他报仇之事。但是,这个事,是该由我做的决定吗?”
阿颜怔怔地望着他,不明白她的瑞之,为何这次不再帮她解惑答疑。而她迷茫的神色,落在他的眼中,让他心中怅然。无法可想,他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将她微凉的五指收拢在掌心里。
对于他的问题,那一日,阿颜并未能想得个明白。一日,两日,三日……她始终寻不出一个答案。于是,日子便这样一天天地过去,转眼就是半个多月,已是临近中秋的时节了。
在这半月之中,她变得时常容易发呆,时不时坐在门槛上,望向夜空沉沉。他们所居的屋子,是疾风向邻家租来的,简陋得很,只以栅栏围出一小小院落。每每入夜,阿颜便在那里呆坐着,望着那窄小的院落,望着日益盈满的圆月。
疾风知道,她或许是透过这里,望见了那个种满草药、有着梨花纷飞的草庐,那个她再也回不去的草庐。
终于,到了中秋这一天。
西天的晚霞,透过层层叠叠的云朵,蕴出深深浅浅的橙与红。秋风起,落叶缤纷,枯叶如蝶,于红霞之下轻舞渐落,铺就一地金黄。虫鸣声声,掩不去邻家的欢声笑语,随风传入这小小院落之中。
阿颜坐在门边,手里攥着邻家大婶送来的月饼。苏式的月饼不同于广式,面皮一层一层,又脆又香,馅儿里夹着花生、瓜子、麻仁,再加上杏仁和桃仁,被称为“五仁”。她从没尝过这样的味道,咬了一口,香味在舌尖漫开。她本想再吃,可瞥见手中的月饼已然不成一个圆月,她忽觉有些不舍,便小心地将它捧在手心里。
然而,纵使她再小心,这层层脆脆的酥皮儿,却仍是不住地往下掉。阿颜越发的着急,慌忙伸手去拢,却怎么也拢不住,只见碎屑散了一地,在那缓缓落下的落日余晖之中,渐渐黯淡下去。
阿颜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心里像被谁揪住一样的难过。她清楚地知道,这样的难受并非因为少吃一口饼子。它是她捧在手心里的月亮,她想让它圆圆满满,可她却无力做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片片残碎,最终变得残缺不全。
阿颜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就叫做“后悔”。如今的她,识了字、念了书,开始明白了什么叫做“仁”,什么叫做“义”,什么叫做“信”;她念了佛经、听了早课,开始明白了什么叫做“因果报应”。
她开始懂得去回想,回想那个白茫茫一片的雪山,回想阿爹与阿叔开怀畅饮的样子,回想她与阿爹初次来到江南、看着淅沥春雨时的惊喜,回想当日阿爹杀人、阿叔又杀了阿爹的情景……
再然后,便想起每一个中秋,老头儿独自坐在草庐的院子里,一口接一口地灌酒。又大又圆的月盘子,照着老头儿的头发,好像白了一样。而他那时的模样,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说不清,道不明。
她终于开始明白,原来这世上,并非只有她一人为阿爹的死而伤心。
她终于开始明白,原来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情非得已”。
落日余晖,徐徐散尽。夜幕低沉,笼罩四野。虫鸣声声,风声过耳。而那一轮盈满圆月,缓缓地移上枝头。
身后传来脚步声,再然后,身上一暖。那是疾风将外衣扔在了她的肩上。直到这时,才察觉夜风微凉,阿颜伸出左手,将外衫拢紧。她回过头,望向那个站在自己身后的人,轻声开口:“瑞之,你说,这世上有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疾风学着她的样儿,靠着她在门槛上坐下。二人肩并着肩,月华在他们的面前映出一地银霜。对于她的问题,他低声回应一句:“傻子。”
阿颜垂下头,望着手里的月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过了良久,才继续道:“我也知道我傻,我也知道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是我止不住去想,如果当初我与阿爹不曾下山,那么阿爹就不会死,阿叔也就永远是阿叔了。那该有多好。”
从前的她无忧无虑,后来的她悲伤又愤怒,认识阿颜这么久以来,疾风从未听她叹过气。若这是她成长的代价,那也未免太过惨痛。他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揉乱她额前的碎发。然后,他手上微微用力,让她偏头靠在他的肩上,才低声应道:“就算你不乐意听,我也得实话实说。你这些话,杜伯钦也曾说过。若是他不曾鼓动你们来江南,会是怎样。又或者,他不曾遇见你爹,又会是怎样……对于他,你报不报仇,这取决于你,我再也不会干涉半句。我只希望,你不会再一次后悔。”
听他这句,阿颜沉默良久。久到疾风以为她又犯了傻、又钻了牛角尖,久到他以为她不会再回应之时,只听她又轻轻地开了口:“庙里的大师傅说,业必有因,因必招果。我分不清什么因果报应,但我知道,老头儿对我有恩,他与阿爹也是好兄弟。若我要杀他报仇,阿爹若地下有知,他也不会高兴的。”
听她终于想通、做出“止杀”之决定,疾风只觉欣慰,却又不免惆怅。
阿颜合起双手,将月饼拢在指尖,小心翼翼地藏住这一个已是残缺的“月亮”。然后,她抬眼望他,黑亮的眼眸里,映出了银色的月光,“若当真有因果报应,那阿爹杀了许多人,必是要在地下受罚的。瑞之,我想去那个濮阳家,去向他们道歉,好减轻一些阿爹的罪孽。你说好不好?”
疾风凝视她良久,看见她白皙的脸上,写满了诚挚。她虽是才懂事,虽是涉世不深,但已能说出这番朴素的佛理。他颔首,沉声回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