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已鸣。露珠打上院中药草,为那绿叶平添一点晶莹,当真是青翠欲滴。晨曦微露,映照上院角那一棵梨花树,白色的小花缀满枝头,风轻扬,便洋洋洒洒飘落而下。
阿颜坐在门槛上,将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两手托着下巴,瞪大了眼望向那雪羽飘零的梨花树。初春的风袭在面上,带着微微的寒意,让她皱了皱鼻头,禁不住“阿嚏”一声。
头重重一点,她一个喷嚏打出去,却又意识到了什么,忙伸出双手,赶紧捂住嘴巴。可这喷嚏声早已发出,又哪里是她追得回来的?
她懊恼地晃了晃脑袋,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望向那个睡在柴垛上的男人。她转头的动作又轻又缓,还有些偷偷模模的意味,倒像是偷了糖吃又怕被大人发现的孩童,贼头贼脑地偷看着。
疾风睁开眼,正对上这一幕——那满脸稚气的少女,正维持着双手捂嘴的动作,坐在门槛上转头望他,生怕被他发现了似的。晨曦将她有些凌乱的碎发,映成了金色,也在她的周身映出淡淡的光芒,衬出门外漫天飞舞的小小梨花。
一时之间,疾风有些发怔,尤其是当他看见,那痴痴呆呆的女女圭女圭见到他醒来之时,懊恼地握紧拳头捶了捶自己的脑袋,似是在抱怨自己先前打喷嚏一般。那一刹那,心底有什么地方,似是涌出了温暖的热流。他不自觉地咧开嘴角,冲她招了招手。
阿颜听话地走过来,坐在他身边的柴堆上,黑亮亮的眼珠子转啊转的,“吵醒你了。”
她的说法并非在疑问,而是在陈述。疾风伸手模模她的后脑勺,“没事。”
阿颜盯着他,脸上微微露出苦恼的意味来,自言自语道:“老头儿说,早上见人要问好,可是他怪怪的,怎么问好……”
疾风明白,她所谓的“怪怪的”,是指不知道他的名字——能理解她那前言不搭后语的说法,这一点,让他自己也觉得惊奇。
丙然,下一刻,她抬起脸来,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偷儿,你叫什么名?”
他有些气闷。好歹他也是江湖上成名的“盗中君”,怎被她说成是普通蟊贼?可他亦是明白,她这呆头呆脑的孩子心性,又哪里懂得什么江湖名气?他也咽下心中这口闷气,放弃了向她解释,“你唤我‘疾风’便好。”
女娃的脸上漾起笑容来,“风风,早。”
这一声软绵绵的“风风”让疾风彻底崩溃。这样孩子气的叫法,直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暗暗骂了个脏字,他真恨不能将这傻女抓过来摇一摇,看她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
他原本就不是有耐心的人,若不是看这家伙神智痴傻,怪可怜的,他又怎会捺着性子与她好言好语?
见他不搭话,阿颜伸出手扳正他的脸,执着地重复着那个让疾风不爽的称呼。他有心骂她、让她闭嘴,可对上那张单纯而稚气的笑脸,脏话便又憋在肚子里,再也说不出口了。他深深吸了两口气,勒令自己不与这傻女计较,放缓了口气:“笨娃儿,谁许你这么喊我?”
阿颜露出疑惑的神情来,“不是‘风风’,那是什么?老头儿说了,名字就是让别人唤的。”
原来这傻女真以为他姓“疾”名“风”。他不免有些好笑,“谁告诉你‘疾风’是我的名字?那只是行走江湖的绰号。”
见她不明所以,傻傻地望着他,显然是听不明白,疾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想骂她笨,却又说不出重话,只能暗叹这次真是栽在痴呆女娃的手上。望向那清秀却又疑惑的小脸,他皱起眉,语气虽是不善,但声音却又是轻柔:“笨娃儿,听好了。老子我姓‘伍’,名唤‘瑞之’。叫一声‘伍哥哥’来听。”
说到最后,话语之中又多了些哄骗的味道。可这一次的阿颜却不听话,她微偏了头,喃喃地念叨着“瑞之”:“瑞之……瑞之……”像是初学会一个新词儿,她念了数遍,忽然抬起眼来仰头望他,甜甜笑道:“‘瑞之’好听!”
见她面上漾起明媚笑容,似是孩童献宝那般,用轻柔的声音一遍遍地唤着他的名,疾风忽觉心中一动。怅然,混杂着微酸的情绪,将他的胸膛撑得满当当的。他忍不住一声叹息,却叹不尽胸中盈盈满满的憋屈。
已有十余载,没人唤过他的名。自从那老鬼死后,便再没有人揉着他的脑袋唤他一声“瑞之”。
这些年来,他靠老鬼教他的技艺行走江湖,渐渐闯出了一番名堂。人只道他有来无影去无踪的好功夫,便唤他“疾风”。能得到这个绰号,他也甚是得意。久而久之,他的真名,倒许久没有人再唤过了。
屋外清风起,漾动一树梨花,仿若雪羽轻落,寂静无声。疾风怔怔地望着屋外的景致,雪白的梨花,渐渐幻化成漫天的落雪,纷纷扬扬,铺就一地银白——
他记得,在那茫茫雪原上,只有一株枯木,在银装素裹的天地之间,透露出一点刺眼的黑色。那老鬼发了疯似的,在雪地里挖。他也不知道用剑,只是用两只冻得青紫的手,掘向深埋在雪中的树根。
向来一副跩样儿的老家伙,却毫无形象地让鼻涕眼泪糊了满脸。他跟着老鬼近十五年,从没见过他那般邋遢的模样。他想去帮忙,却被老鬼挥臂推开。他眼睁睁地瞧着老家伙额角的鲜血,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染红了他银白的鬓角,再顺着滴落于雪地之上,绽开刺目的红点。老鬼边挖边嚎,边嚎边笑,终于掘出了一个黑坛子。
拍开封泥,醇厚浓郁的酒香飘散在落雪无声的天地之间。他看着老鬼大哭大笑,狼狈不堪地将似是尘封了十几年的烈酒,灌进嘴里。不知哭的笑的,他的手直抖,倒将大半的佳酿喂了衣衫,浸湿了胸前的衣襟。
这么多年,他都没有明白那日老鬼为何会哭嚎畅饮,又笑声震天。他只知,他伸手一次次地去扶,皆给老鬼拍开。最终,那老家伙竟是醉死,重重地倒了下去,震得枯枝上的落雪,簌簌而落。
自此之后,世间就再无会唤他“瑞之”的人了。
尘封已久的往事,让疾风出神。直到阿颜摇着他的手臂,他才看清,原来屋外一地纯白,并非落雪,而是落花。他收回了视线,转而望向那个正皱着小小的眉头,将一脸担忧写在面上的痴傻女娃。
“瑞之?”
她软软的声音带着疑惑,轻声呼唤他的名字,似是奇怪他的出神,又似是在抱怨他不搭理她。
胸中气闷,心头一颤。疾风反手扣住她柔软又白皙的手,牢牢握在掌中。十多个寒暑,他独自前行。直至今日,唯有这个痴儿,唯有这个痴儿……
阿颜不明白他为何盯着她瞧,只觉得手骨被他捏得生疼,于是不满地皱了眉头,想要挥开他的手。可疾风的手劲极大,岂是她能挣月兑的?并不聪明的她,晃了晃脑袋,却也转不出一个拍开他的办法。
眼见阿颜的面容上露出生气的意味来,疾风这才察觉自己失态,赶忙丢开了手。只见她细女敕的小手上,已被他握出了红色的指印。她不高兴地甩了甩双手,微微噘起嘴望他,眼神里似有控诉一般。
就算是在被人砍了十七八刀不知是不是就此死在荒野上的时候,他也从没有这么心虚过。他狼狈地想要哄她,却缺乏哄人的技巧,只能拍拍她的肩膀,让她莫生气。
“疼,”她红着眼看他,将一双手伸到他的面前,“瑞之吹吹。”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摆起这样委屈的表情,显得不合时宜。若在平时,疾风定是极厌烦这样矫情的女人。然而,面前的傻女却不同。
他知她孩子心性,知她痴痴傻傻,知她脑力有残缺,心中竟没来由地升起一种疼惜来。
她固执地将小手摊在他的面前,似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疾风怔了怔,终究是不忍心违了这弱智女娃的心意,凑近她的手,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咳!”门外突然响起咳嗽声。
疾风立刻转头,只见那青年医师正站在那里。面上一红,恼羞成怒的疾风张口就骂:“妈的,你这庸医,不知道敲门啊?无声无息装鬼啊?”
那青年不怒反笑,“喂喂,我说阁下,这里好像是我家嗳。”
“……”疾风一时气结。他的确是寄人篱下没错,更何况,昨夜若非这青年相助,他这条腿定是要废了。
见他无言以对,青年笑了笑,轻声唤了一句“阿颜”。
女娃立刻跳到他的身边,挽住他的胳膊,笑眯眯地唤:“老头儿。”
这个动作让疾风不悦地眯起眼,忍不住重重地“哼”出一声来。
青年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淡淡一笑。随即,他掏出一个瓷瓶,向阿颜笑道:“张手。”
阿颜依言照做。青年将两枚黑色药丸倒至她的手心。阿颜苦着一张脸,盯着手心里的药丸,最终却还是一仰脖子将之吞了下去。
“乖。”青年赞她一句,随后转而望向疾风,“看在我家阿颜的面子上,这段日子,你便在这里养伤好了。”
疾风又是重重一哼,斜他一眼,“你当老子稀罕?”
话音刚落,就见阿颜欢天喜地地奔了过来,搂住他的胳膊摇晃着,笑吟吟“瑞之,瑞之”的唤他的名。
要走的话是再也说不出口了,可疾风的嘴却是硬的。他冷哼:“看在笨丫头的分上,老子就委屈委屈,在你这寒酸地方住上两天。”
青年并不生气,只是笑了笑,“乡野郎中,杜伯钦。”
疾风当然明白对方的自报家门或许并非实情,正如同他绝非是普通的乡野郎中。他连拳也不抱,只是冷冷应了一声:“老子疾风。”
他刚说完,阿颜又笑眯眯地唤他一声:“饿,瑞之,吃饭!”
杜伯钦闻言大笑出声,惹得疾风烫了耳根,狠狠瞪她一眼。这蠢丫头,又拆他的台!
小镇上的日子不比城里繁华忙碌,更不比江湖上步步惊心。镇子里的人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简直是清闲得很。原本是个夜猫子的疾风,不过住了十日,便觉得闲得全身不自在,似是骨头眼儿里都懒散下来。
每天睡醒了,便见那傻傻的小丫头张罗着白粥和馒头。等吃饱了,便只能干坐着——他那条腿儿这德行,想不坐着也不行。
他也曾想拄着拐杖出门遛遛弯,却被杜伯钦淡淡一笑,“请便,尽量,随您乐意。只是到时候残废了,莫要说是我医术不精。”
被对方这么一堵,疾风也只有冷哼一声,打消了外出的念头。他虽然嘴上并不待见那姓“杜”的,但是他却也是个恩怨分明之人。他当然明白自个儿的腿伤全靠杜伯钦医治,否则定要落下病谤,说不准就是个残废的命。
疾风嘴上虽从不说,心里却是存着感激,暗暗打定了主意,将来定要还了他这份人情。
总而言之,这短短十日,却差点将疾风憋出了病来。幸好有个阿颜,成天乐呵呵地跟着他转,“瑞之、瑞之”的不离口,算是这些日子来他唯一的乐趣了。
瞧得久了,才察觉这个傻丫头,真是痴得可怕。行为举止,简直就是个五六岁的孩子一般。更要命的是,她还记不住事。那姓杜的先前叮嘱的事儿,她一转身便能给忘得个干干净净,只能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儿,于是便伸手敲着脑袋拼命去想,却也怎么想不出。
每每看见她那困惑的神情,疾风就觉得心里有点酸。是,看她犯傻是他唯一的乐子,但是一想到好好的一姑娘,竟是痴儿,又觉得可怜得很。真不知道老天怎么狠得下心,让她得了这种毛病。
“好了好了,别捶了,再捶就更傻了!”见她又在捶脑袋,疾风赶紧伸手拉住她,制止她自虐的动作。
听他说她“傻”,阿颜有些委屈地抱怨:“阿颜不傻,我只是记不住了……”
说着,她又要抬手敲头。疾风忙摁住她的两只胳膊,敛眉道:“记不住什么?记不住罢才杜伯钦让你做什么?”
“嗯,”阿颜乖巧地点了点头,“老头儿刚才说……刚才说……”
嘀咕了半天“说”字,却又说不下去了。疾风看着心疼,没好气地冲了一句:“说屁!有什么事儿那姓‘杜’的自己不会做?非要折腾你?别理他!”
阿颜固执地摇了摇头,“老头儿说的,阿颜得听。”
这一句,听得他心头没来由地一阵不爽,“他说的得听,我说的就不用听了?”
话刚出口,疾风就后悔了。这话怎么听怎么有种怪味儿。他重重地咳嗽一声,露骨地转移了话题:“我渴,替我拿点水。”
阿颜毕竟是傻,被他这么一忽悠,立刻就奔出去提茶壶。正奔到一半,看见地上被她踩倒的草药,她“哎呀”一声,赶忙蹲下去,用手将土拨开,又将那小小的草药苗儿,向土里插了插。
折腾了好半天,才让那原本软蔫了的小苗儿力了起来。素净的小脸上,漾起明媚的笑容来,她转身冲倚在门边的疾风挥手,“瑞之,瑞之,我记起来了!老头儿让我整草药呢!”
这一头的她,是兴高采烈的模样,兴奋的笑容漾了满脸。而这一头的他,却是黑沉着一张脸,皱着眉头瞪着她猛瞧,恨不得将人抓来狠狠打一顿。
他这一张黑脸,就连不懂得察言观色的阿颜,也能瞧出些不对劲儿来。笑容凝在她的面上,她轻声问:“瑞之,你不高兴吗?”
废话!斑兴才有鬼!这蠢丫头,记起了姓“杜”的吩咐,却把他的交代忘了个一干二净!
疾风不爽地磨牙,但终究没将这番心声说出口,只是狠瞪了她一眼,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回屋里,拖着坏腿坐回凳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