侮夫不节,谴呵从之;愤怒不止,楚挞从之。
——〈班昭女诫七>
“哗……树耶……花耶……天空耶……白云耶……人耶……”
坐在王府女眷专用的宽敞舒适马车中,苗倦倦从马车一出王府侧门,立刻就毫不淑女地掀开窗帘子,对着外头城景街容观赏得津津有味,啧啧赞叹不绝。
没办法,太久没外出见人了,看什么都新鲜。
“小主,您把帘子放下吧,这样抛头露面太不合宜了。”虽然痴心自己也很想看,还是没忘记贴身丫鬟的职责。“给王爷知道了会生气的。”
“王爷在后院搂他的美人办他的正事,哪里有空管这种闲事?”她笑嘻嘻道,干脆揪了痴心来一同“抛头露面”。“你瞧,那儿有个捏面人儿的摊子,咱们待会儿下去请他帮咱们捏一双做纪念好不好?”
“当然——”痴心总算记起,慌张张地猛摇头。“不行不行,这是有违王府礼制的,奴婢不敢?”
“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她嘿嘿笑。
痴心一时无言,敢情小主忘了车上有马夫、车外有侍卫了吧?
“好痴心就别扫兴了,难得可以出一趟门,没有走走逛逛买个小物,也不知道下回能再出门是什么时候了。”她叹了一口气。
痴心小嘴微张,又合上,又张开……最后还是心软了。“好吧。”
“那好,停车停车!”
在车夫和王府侍卫想阻止又不敢阻止的错愕目光下,苗倦倦不管不顾地拎了裙摆便跳下车,乐呵呵地奔向捏面人摊的老头前。
“劳烦,两支。”她笑嘻嘻道。
老头眨着眼儿看了看她,再看了看她后头的人,显然被吓到。“夫人说的是一对儿吧?”
“什么夫人?人家我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她略感不悦地皱眉,嘟起小嘴。
“的什么?”一个低沉嗓音饱含威胁地自她头顶响起。
苗倦倦瞬间背脊一寒,虽然没回头,也可以感觉得到身后那股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强大气场和重重压力。
“……爷。”她总算记起这是在府外,勉强吞下了那个“王”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弱弱地唤,“您、您也在呀?这么巧?哈哈,哈哈……”
“夫人在这,爷怎能不来?”
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搭在她肩上,她小小肩头一沉,像是半边身子都麻掉了,只能因怕死便狗腿地一个扭身,反客为主地紧紧搂住他强壮的胳臂,小脸埋在他怀里厚颜装可爱。
“妾身正想您呢,您就来了,我们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她面上肉麻,实则内心爆汗中。
真怕他一个不爽抬手一挥,她就得喷飞出盘龙城外去!
玄怀月低头看着自家这好没脸没皮、以为装疯卖傻耍憨就能逃过一劫的小妾,本想好生恶整她一番,可虎躯被软软香香的小身子这么一揽着,不由震了震,有种陌生的酥麻热感迅速浮上胸口,然后他就再也生不了气了。
“哼。”他心软得一塌糊涂,脸上仍是冷峻不爽。“夫人刚刚原是要捏面人儿给谁?”
苗倦倦眼角余光瞄见了远处对她猛摇手的痴心,支支吾吾道:“就……一支送爷,一支妾身自己留着玩。”
“好主意。”他凤眸一亮,对看傻眼的摊子老头道:“捏得好,爷有重赏。”
“是是是。”摊子老头见眼前男的俊、女的娇,又是一身华贵气派,早知非寻常人,连忙使出了毕生绝活,不一会儿便捏出了两个活灵活现的捏面人儿。
一个高大挺拔俊美霸气,一个纤巧清秀宜人,连她眉宇间那抹惫懒悠哉之色都唯妙唯肖,逗人至极。
玄怀月愉快地接过那一对面人儿,随手抛了枚五两重的亮晶晶银锭子给老头,迫不及待欣赏把玩了起来,尤其是那只像极了她的小模小样的面人儿,他简直爱不释手。
“分妾身看一眼好不?”她还不到他肩头高,只得拚命踮脚挤过去看。
“喏,收好了。”他很是爽快地分了一支给她。
苗倦倦瞪着塞到自己手里的“他”,半晌后,有些哭笑不得地道:“爷,您拿错了。”
“嗯?”一记杀气腾腾的眼刀砍来。
她心下一慌,忙陪笑道:“妾身一、一定好好保管爷的英伟之姿。”
“嗯。”王爷大人总算满意,冷厉眼神又恢复柔和似水。“爷也会好好珍惜的。”
她的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清清喉咙顾左右而言他,“咳,妾身也该出发去普救寺了。爷请自便。”
“就这么不待见爷?”某王爷大人脸又黑了。
欸?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妾身不敢。”她赶紧低头认错。
他哼了声。“那好,走吧。”
“走?”她抬头愕然地瞪着他,“王爷,您也要一起去?!”
“对。”玄怀月本想生气,却见她惊愕得滚圆如兔的呆傻眼神时,不禁又觉好笑,索性伸手在她头上乱揉了一通。“怎么,有意见?”
“……没。”只是这还叫哪门子放风啊啊啊……
苗倦倦拖着沉重的脚步,意兴阑珊地跟在那高挑挺拔身影后头,没精打彩地上了马车。
痴心早躲到车夫那头去了,偌大的车厢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温度忽然上升了起来,她感觉到诡异得燥热、尴尬、不自在。
敝了,方才坐着还觉得这车宽敞,可为什么塞进一个高大魁梧的他,里头位置就变得格外狭窄挤迫了?
也许是因为那伟岸的身躯……或是那周身强大凌人的气势……
她脸红了,不自觉扭动坐在铺锦软垫上的小,试图离窗口近一些,好透透气。
玄怀月由始至终兴味浓厚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俊朗脸庞浮起一抹笑意。“别说你怕本王,本王可不信。”
“……”她讪然地回以一笑,心下暗暗月复诽。
反正说怕,他不信,说不怕,又显得她狗胆滔天,这话里处处陷阱,教人怎么回呀?
“卿卿,怎么天亮之后反倒跟本王生疏了?”他嗓音慵懒而诱人,满满煽情,暧昧意味浓厚。
苗倦倦像被烫着尾巴的兔子那般险些惊跳起来,“你你你少说那种引人误解的话——”
人家是晚上化狼,他是白天变身,怎么才一个晃眼不见,那个记忆里月色下的纯情好儿郎,突然又回复了印象中的风流邪佞王爷行止?
等等,他该不会有孪生兄弟吧?
“是卿卿最爱误解本王了。”他叹了一口气,语似无奈。“难不成你只愿夜里相见,白天就翻脸不认帐了吗?你把本王当什么人了?”
话说这位傲娇王爷脸上写满的委屈是什么意思啊?怎么反倒像是她把他吃干抹净了还想赖帐?
“王爷,您别再玩人了好不?”她悲催地申吟了。“奴婢人矮心小气短,远不是您的对手,以大欺小也不是真英雄吧?”
“你是不是从没信过本王是真心诚意的?”他眸光微黯,幽幽道。
她一颗心重重跳了一下,乱糟糟的脑子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奴婢不是,我只是……”
“你只是不信本王,”他眸光犀利地盯着她,“所以才口口声声对本王自称奴婢,坚不改口,甚至时时拒本王于千里之外,好似本王是会吃人的老虎——说穿了,你就是不信本王会喜欢上你,对吗?”
苗倦倦哑然无言,便是默认了。
“为什么不信?”玄怀月语气深沉而平静,像是无咄咄逼人之意,她却还是觉得被逼至了墙角。
良久,静谧的车厢内只隐约可闻稳健的马蹄声、和车轮辘辘的转动声。
“……倦倦只是寻常女子。”她终于开口,再抬眼,眸光已不见慌乱失措,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压抑已久的疲惫。“不会是王爷心悦喜爱的那种人。”
那样淡淡的疲惫,却教人莫名心疼难禁。
玄怀月嘴角那抹浅笑消失了,眼神复杂,静静地看着她。“寻不寻常,喜不喜爱,不是由你说了算。倦倦如何能代本王所思所想?”
望着他眉眼间的坦荡舒朗,她一时间冲动地坦率相问:“那王爷喜爱倦倦什么?”
他一窒,脸上浮现一丝不自然,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是迟疑地一顿,浓眉随即拧了起来。
“如果本王知道的话就好了。”他闷闷地哼了一声。
苗倦倦闻言,眸底那抹防备的疏离消失了大半,怔怔地望着他。
他看起来是真的别扭,一下子握拳抵在嘴边清清喉咙,一下子眼神虚虚地飘开了,就是不看她。
“就没见过你这么麻烦的。”他有些焦躁地咕哝,越想越不爽。
“你……是真的?”她轻轻问。
微暗的车厢内,有人的颧骨可疑地红透了,她还来不及看清楚,也不及反应,玄怀月高大身形已火速掀帘而出——
“马车是娘们坐的,太憋气了,本王还是骑马痛快!”
帘落声消人影已然不见。
只听得外头马声嘶鸣,滚雷般奔腾远去,苗倦倦依然呆愣如故,只是傻傻地望着那微微晃动的车帘子。
他、他刚刚那是在害羞吗?
“小主,您还好吧?”痴心探头进来,笑得好不喜心翻倒、花枝乱绽。“呵呵呵呵呵……”
她回过神来,脸颊瞬间红透了。“笑什么笑?事情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奴婢没说什么呀。”痴心靠了过来,手肘顶了顶她。“怎么样?跟王爷告白了吗?”
“告白个鬼啦!”她努力保持表情木然,可粉女敕耳垂上的红泄漏了些蛛丝马迹,“我们可是去佛寺上香的,你都想些什么不干不净不清不楚的呢?”
“小主最爱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啦。”痴心对她频频眨眼,俨然一副“你知我知大家知,就不用再多做解释了,我懂”的心知肚明状。
她气到索性整个人趴到窗边,一颗脑袋挂在窗口,自顾自地看着外头挥别热闹繁华城景后,映入眼帘的翠绿山光秀色。
“王爷刚刚骑马走了,说是要先到普救寺找空明大师弈棋吃茶。”
“……”没听见。
“王爷临行前吩咐车夫别赶得太快了,免得小主颠簸晕车。”
“……”还是没听见。
“王爷交代说了让我们务必要好好照顾小主呢!”
她再也忍不住了,涨红着发烫的小脸猛地转过头来,“最好王爷有时间啰哩叭唆交代这么多啦!”
“嘻嘻嘻!”痴心以手掩唇,笑得像只偷吃了鸡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