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恣必作,则侮夫之心遂生矣,此由于不知止者也。
——〈班昭女诫五〉
苗倦倦醒过来的时候,先是舒舒服服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可满足的呵声才呼出了一半,忽然发现胸前怎么鼓胀酥痒得微微发疼,心下暗自纳闷,莫不是夜里给蚊子叮了?
咦?对了?那个阴魂不散、箍死人不偿命的玄大王爷呢?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捡查身上有否异状,除了右手腕被层层纱布环绕了个密密实实外,通身上下并无其他不妥之处。又见屋内除了自己之外连半个鬼影都不见,这才放心地长长吁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她拍着胸口,庆幸地咧嘴笑了起来。“王爷没有趁人睡着‘奸尸’的习惯……”
“呸呸呸!”痴心端着一金盆的水和灿烂的傻笑进来,闻言不禁变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知道了。”她吐了吐舌,从善如流地轻拍两下嘴巴。
“小主快快梳洗用早饭吧,王爷可是命人送了好多补品来给小主呢。”痴心这才安心,又重新乐笑得跟朵花似的。“奴婢还从没见过那么多好东西,什么百年野山参、极品燕窝、兰城上选乌鸡……哈!看往后还有谁敢瞧不起咱们小纨院、瞧不起小主您!”
苗倦倦满脸困惑茫然。“可我昨晚跟王爷没怎么呀!”
补品汤药什么的,不都是侍寝过后才有的福利吗?
“呵呵,虽然王爷没真让小主您侍寝,但他可心疼小主了,非但抱了小主一下午,小心翼翼把小主放在枕上,晚上临去前还依依不舍地吻了吻小主的额头,并不忘叮咛奴婢千万得好生看护小主,莫教旁人扰了小主。噢,奴婢就知道王爷待小主与众不同,小主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痴心双眼迷蒙如梦似幻,简直要喜极而泣。“呜呜,老天垂怜啊!”
“噗!”谁知当事人却是越听表情越奇怪,最后甚至哈哈大笑,只差没当场喷出一句:小痴心,你发梦了不是?哇哈哈哈哈!
“小主!”痴心转喜为恼,险些气歪了鼻子。“婢子说的是真的!”
“嗳。”苗倦倦这么一通笑完,心情也松快了大半,笑咪咪道:“别急别急,这当中玄机由小主我来给你解释解释。咱王爷大人那素来可是走‘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的倜傥型路线人物,昨儿他想必是一时心血来潮,换一换纯情小生路线,这才有了你看见的那番情景。是故看过也就罢了,千万莫摆在心上才是,明白没?”
痴心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微张小嘴像是不服气要辩驳,可思及昨夜王爷那柔情密意得近乎诡异的罕见举止,话就全卡在喉头,半字也吐不出了。
苗倦倦自顾用青盐漱口、清水净面过后,回头看痴心一脸如丧考妣的沮丧状,不禁宽言安慰道:“没事儿,咱们这不都好好的吗?而且还免费捞着了一堆的补品赏赐,够咱们小纨院吃喝好一阵子哩,这的确是可喜可贺啊!”
“小主,难道您当真一点儿也不担心失宠于王爷吗?”痴心脸上满是恨铁不成钢。“好不容易王爷对您上了心,您更该想法子好生留住王爷呀!”
“唉……”她摇头晃脑地叹了口气。“好痴心,教我说你什么才好呢?你呀你,真是白跟我两年了。”
“小主……”痴心不服气。
“我只问你,昨儿下午王爷抱了我,那后来晚上他又去抱了谁?”她嘴角微往上弯,语气淡淡地问。
“昨夜……听说……本来是该轮到去蘅香院的,结果……后来……寝在了裁红院的芍药小主那儿。”痴心小脸垮了下来,闷闷地道。
“看吧!”她乐了,颇为自己的先见之明大感得意。
“可、可那是因为芍药小主被十八夫人打了,听说打得不轻,都咯血了,王爷这才去安慰她的。”痴心总算及时想起要“安慰”她一二。“小主,您放心,王爷不是自愿的。”
不是自愿的?他玄怀月乃漠北之王,这世上除了当今清皇还能对他说上一两句话外,普天之下有谁敢违逆、或勉强得了他玄大王爷的?
这种自欺欺人的话若真信了,那才叫蠢到极致、药石无救呢!
苗倦倦笑盈盈地自行梳起了发,雪白如女敕葱的指尖在翠绿绿玉梳衬托下,越发显得莹然可人,铜镜里映照出的鹅蛋小睑眉清目秀,俏生生如初生荷叶上的剔透露珠儿,可又怎么样呢?这王府后院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小主,您真的一点都不着急吗?”痴心兀自在旁焦虑地碎碎叨念,“万一王爷真给那芍药小主勾了魂去,往后再也不来小纨院了怎么办?”
“不怎么办哪!”耶?不是说有什么燕窝乌鸡吗?
见她一脸到处找食的馋相,自觉对牛弹琴的痴心叹了口气,只得快步去外头的小厨房端了一直温在灶上的人参乌鸡汤、极品燕窝粥和红枣银耳羹进来,试图在主子边大啖的时候继续苦口婆心规劝。
“小主,您不可不防,那芍药小主可有心计了,听说她被打之后连王府大夫也没惊动,只是坐在王爷前往书房必经的路上对月叹息、嘤嘤低泣,被王爷发现之后也不说什么,只是偎在王爷怀里一个劲儿的落泪……”
“有没有有没有?不愧是北方第一花魁,都做好功课进来的,这招宅斗必备的苦肉计一出,但凡王爷是个公的都得给三分面子。”她啧啧赞叹。“美人儿梨花带泪,最是销魂哪!”
“小主!”痴心差点吐血。
“知道了知道了。”她安抚地拍拍气到发抖的小丫头。“我知道好痴心一心护我,生怕我给人斗垮了连小命都不保,你放心,我惹不起总躲得起吧?从今儿咱们小纨院便闭门休馆了,高挂养病牌,哪管外头闹翻了天去,也没我们什么事儿,你说好不?”
“小主英明!”痴心眼睛亮了起来。
“好说好说。”她咧嘴一笑。
“小主这招‘以退为进’用得好、用得妙、用得呱呱叫呀!”
“……”苗倦倦强忍翻白眼的冲动,低头假意抚着裙上皱褶,眼角余光瞥着了右手腕上裹得严实的纱布,心微微一动。
耶?痴心终于改了包扎时爱打结绑蝴蝶花的习惯啦?
书房。
“禀王爷,十八夫人跪在外头青砖上说要向王爷请罪,若王爷不见她不原谅她,她就跪死不起来。”王爷的贴身小厮小灵子低首敬禀。
玄怀月单手支着头,边逗弄着金勾架上的鹰宠雪隼,正听着何自载报告一篇昨夜临时奉命速速拟出的,关于“荒婬无道吃喝嫖赌兼涉嫌意图危害漠北边疆国土之阿煞国王”的征讨文,才听到了一半,闻言微抬手止住了。
何自载心中先是替那位护勇国公家的千金暗暗哀悼了一下,随即微笑着退至一旁,不忘瞅了身边的燕归来一眼。
欸,老燕,听说护勇国公千金貌美如花,想帮忙美人儿求情不?
想死吗?你!
燕归来面无表情地给了他一个冷冰冰的眼神。
“咳。”何自载低头忍住欲冲出口的笑声。
玄怀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俩,“很喜欢看本王后院美人掐架的戏吗?”
“咳咳咳……”何自载这下子是真呛到了。
燕归来更加是眼观鼻,鼻观心。
“去,”玄怀月眼抬也不抬,对贴身小厮道:“告诉她,本王从不受人威胁,一盏茶过后人若还在,做弃物论。”
“是!”小灵子恭敬应道,迫不及待跑出去撵人了。
开什么玩笑,他们家王爷连皇上的话都当耳边风了,岂会搭理她个小小柄公之女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恐吓性言语?
“继续。”玄怀月半眯着眼,修长指节轻敲桌面,“刚刚说到哪儿?”
“咳,是。”何自载动作迅速地打开手中的征讨文,念起下头拟定的进攻计划战略要点。
正才说到第八事项,去宣旨的小灵子又跑进来了,这次是硬着头皮的。
“禀、禀王爷……”小灵子在主子冰冷凌厉的目光下,几乎挤不出声音来。“十八夫人听了王爷的话走了,可……可是她又扬言说要去小纨院打死妖、妖精苗小主!”
何自载和燕归来竖起双耳,不约而同望向安坐榻上的主子。
“唔,知道了。”玄怀月心不在焉地逗弄着雪隼,浓眉抬也不抬。“刚说到由十三虎带军,然后呢?”
“王爷?”何自载有些迟疑。
“后院是女人的事,本王懒得理,真乱了规矩,王五会处置的。”他不动声色地道。
王五者,王大总管也。昔日猛虎堂副堂主,后因伤退役转职王府内院。
“是。”何自载会意,立时再朝下念第九事项。
半炷香时辰过去后,始终惬意闲懒地偎在榻畔的玄怀月忽然坐起,整了整绣金衣袍。
“走了,”他朝两人一个挑眉,笑得张扬恣意,“看戏去。”
看……戏?
燕归来眨了眨眼,何自载则是一愣后,随即笑着应道:“是!”
唉,只能说这世上不管是看上王爷或是被王爷看上的女人,俱是悲喜难料、福祸不知啊。
而在小纨院这头——
“小主,怎么办怎么办?打来了打来了!”痴心紧紧抵住砰砰震响的大门,全然慌了手脚。
“贱人给我出来!”
“不知哪来的狐狸精竟然迷得王爷神魂颠倒,今儿绝对不放过你!”
“好大的狗胆敢欺负我们家小姐,当我们护勇国公家都死绝了?”
外头叫嚣不休,夹杂着乒乒乓乓撞门声响,听得人心惊胆战。
苗倦倦煞有介事地戴了个象征养病用的抹额,一头长发随便用条带子束拢在肩后,素净的小脸看起来还是恁般粉嘟嘟,手上拿了颗大红苹果津津有味地啃着,一摇三晃地走出小院落,伸颈探头随意往镂花窗外一看。
“来的人挺多的嘛!”
“小主!”痴心被眼前“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的主子气得跳脚连连。“人都打上门来了!”
“王府里的门窗都做得挺牢靠的,不怕她们砸得开。”她喀滋地又咬了一口香甜多汁的苹果,咿唔嚼着。“她们叫骂累了也就散了,若是不累,在外头守个三天三夜也不打紧,咱们粮食饮水都屯好了,怕她们个三七二十一呀?”
痴心一听,惊色褪去,脸上瞬间涌现满满的崇拜之色。“小主好聪明!小主好厉害!”
“我?我是被动接招,躲字为先,最厉害的还是裁红院那位呢!”苗倦倦嗤地一笑,眨眨眼儿。“不对,真正厉害的是咱们王爷大人,闲着看美人们为他争风吃醋打破头,过后他再接着左拥右抱,其乐乐无穷!啧啧,真好,真羡慕人。嘿!下辈子我也要投胎当男人,好尝尝这坐拥三妻四妾的销魂滋味。”
“呃……”痴心讪讪然,不知如何答好。
两人都没发觉在屋脊上,有个高大伟岸的身影已经黑透了脸。
何自载憋着险些逸出的呛笑,悄悄朝燕归来使了个眼色,顾不得待他回神,已然速速逃离现场。
戏正精采,不过也要有命看哪!
只剩忠心耿耿的燕归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地僵立在当场,还得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好你个苗倦倦,把本王当什么人了?”玄怀月气歪了脸,俊容上素来的好整以暇被想活活掐死某个女人的恨恨冲动取代。“胆敢跟本王抢女人——不,竟敢跟本王抢当男人,本王今晚就办了你!让你销魂个痛快!”
待在他身后装背景的燕归来止不住一阵抽气加咳嗽,“咳咳咳……”
底下一个不知死活的女人还在振振有辞、自顾自地遐想联翩。
“痴心,你说以后要是咱们有幸离开王府自立门户,不如也养几个小倌来吃吃豆腐,你看如何?”
“小主……”痴心像是快被她的话给震吓得晕死过去了。
轰地一声!小院子里那株大槐树连枝带干地裂成了两半!
刹那间,全场静止死寂,连门外的嚣张喧嚷都化成一片鸦雀无声。
苗倦倦手中吃残了的苹果咚地掉落滚地,抬起手想揉眼睛看清楚些那树的惨状,却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只得强自镇定地稳了稳心神,干笑道:“春雷动,劈错了,没事没事,意外意外,好在没伤着人。”
这下子就连燕归来都难掩同情地踩了苗倦倦一眼,就没见过这么想自寻死路的。
苗倦倦话声甫落,但觉狂风倏起,她眼前一黑,身形一轻,已然消失在众人眼前。
“有鬼啊啊啊……鬼抓走小主啦啊啊啊……”痴心惨叫了起来。
唯有功夫出神入化的燕归来眼角余光“勉强”捕捉到了自家王爷犹如大鹏展翅鹰击长空,又有如鬼魅陡临阎王拿命地一把攫走了苗倦倦的盛怒背影——
苗小主,自求多福吧!
苗倦倦莫名其妙被抓抱到半空中飞来飞去,从一开始的惊恐呆滞到心悸茫然到闭眼认命,最后演变成飞久了怎会停的苦中作乐。
心情一下子上天一下子入地,不可不谓之随遇而安,以至于当她整个人终于被扔在厚实松软碧绿如茵的草地上时,她还不忙着睁开眼,而是先揉了揉吹风过久发痒的鼻子,憋回打喷嚏的冲动,这才松了一口气,小手上下模了两下,确定没有哪边跌断骨头后,方睁开眼——
“王爷?!”她张口结舌。
“哼!你还认得本王?”玄怀月抱臂站在她面前,状似魅惑狂放闲然如故,实则咬牙切齿杀气蒸腾。
“王爷说笑了。”还有些头晕目眩搞不太清楚现况的苗倦倦干巴巴陪笑,拚命搜肠索肚想出自己几时又惹毛这位老大的原因,“王爷是北地的王,是王府的主心骨,还是后院众家姊妹的天,奴婢虽身为低等小妾,素来万分崇敬王爷,又怎会认不出王爷的天人之姿呢?”
饶是十分清楚这妮子贪生怕死、胡说八道的种种不良劣迹,狂怒跳脚中的玄大王爷偏偏听了这番话,胸口澎湃汹涌的怒火还是不自觉地消散了三分,一丝喜意悄悄溜上心田。
“哼!”然身为金尊玉贵的王爷大人,心下不提,面上依然保持冷冰冰黑脸。“当本王没听过谄言媚语,三两句话就想打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