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洲,新德三年,七月。
秋天,官道上。
“绿叶阴浓,遍池塘水阁,遍趁凉多。海榴初绽,娇艳喷香罗。老燕携雏弄语,有高柳鸣蝉相和……”
一个青衣书生,歪歪斜斜地骑在一只毛驴上,唱着戏本。
他的衣衫是青色的秋衣,普通的长衫,普通的布鞋,戴着一顶普通的书生帽子,除了他唇角的一点笑意,没有任何的特别之处,就一个骑着毛驴四处游历的诗文才子。
他兴致盈然,唇角带笑,尤似含春。
“骤雨过,珍珠乱糁,打遍新荷。人生有几……”他明镜般的眸轻轻一眯,神色淡淡,“念良辰美景,一梦初过。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命友邀宾玩赏,对芳樽浅酌低歌。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
辟道两旁树影夹阴。
七月,正是金桂子花开时节。
木叶轻轻摇曳,空气中静静地浮动着怡人的花香。
书生从座前的行囊里,轻轻抽出一卷崭新的画卷。
一双属于读书人的纤秀白皙的手,洁净的手,徐徐将画卷在这秋风细叶下展开来——
这是临别前,好友相赠的《秋山轻雨图》,瞧这画风明净,手笔利落,看这一番秋山雨雾恍如在云烟之外,使人灵台澄明净洁。他已经垂涎这一幅图很久很久,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他正自微笑,凉风渐吹……
忽然身后的蜿蜒大道上,“得得得得得”一阵骤雨倾盘般的马蹄飞驰而来,以极其汹涌之势,潮水般泼上来。
释墨微微侧目,一阵烟尘呛鼻。
待他好不容易喘过气来,才看清身后数匹骏马齐奔,一人在前,三人在后,似乎是追赶之势。说时迟,那时快,释墨还没有回过神来,那四个人的武器已经在空中“乒乒乓乓”地过了十数招,并且越战越烈地往释墨这边接近!
当先一人使的是一条威武的九龙长鞭,鞭法精妙凌厉,似是名家手笔,只是明显内力不足,在动手之时不能发挥出九龙鞭真正的霸道威力。而另外三人分别使用流星锤,狼牙棒,双刀,都是重手武器,各有看家狠招,三人围合使出来,虎虎生风,颇有将人斩杀马上之势。
释墨看得惊心动魄……
原来,当先一人更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看似只有十七八岁的丫头,满身灰尘头脸狼狈,手劲又不是别人的对手,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招惹了这么的一拨人,这一拨人又是为什么要对这么一个女孩子下此狠手,取其性命?
释墨敛了敛眸,这事自己是管呢?还是不管?
俗话说,民不与官争,照说,武林也该归朝廷管,但是武林终究是有武林中的规矩,更何况不明就里地插手入别人的闲事当中似乎也不是明智之举,说不定还要惹出什么麻烦来。
自己这样一路乔装打扮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去查一查柳城数百里地的贪墨案子,若然因为这事给打草惊蛇,弄砸了,自己与皇上的一片苦心可就也白搭给她了!
不行!不行!
释墨抿了抿唇,神色有点难以抉择——
可是,这个丫头明显不是别人的对手,如果不理会她,说不定马上就得横死荒野,这样好像不怎么侠义……再说自己身为一方官员,这事情又发生在自己管的地头上,又岂能坐视不理?
何况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情!
嗯嗯!
释墨想了想,还是决定插手管上一管!只是这事情可不能明着管,只能暗中作道理,于迂回中仗义——
就在此刻,那个他心里头刚刚想着的丫头,已经奔近了他的身边,她的马匹头距离他的毛驴只有不到一尺之远……他双手正在赶快地卷起那一张珍贵的画卷,她的手正在匆忙地挥舞着九龙鞭,只听——更不凑巧地,本来她是不会甩偏的,但是当其时也许心中是真正地害怕了!
一声清清脆脆又恶狠狠的“啪”……
恍如被别人当面甩了一个耳刮子。
释墨低头,怔怔地看着那一幅画卷……毫不客气地在丫头的九龙鞭蹂躏过后,无情地一断为二,心爱的画卷竟给生生地截成了上下两段……被风一拂,恍如今年夏天的栀子花般凋零在他的面前。
释墨蓦地举起眼,脸色沉了下来!
丫头给他凌厉的眼神一唬,心头怦然大跳,也瞠大了眼睛瞧回他,一双眼眸又大又黑,柳眉上挑,唇角微翘,鼻子喘着大气,眼神里分明有抱歉的意思,可是一脸神色却是忿忿不平,仿佛是他不该在这里碍她的道!是他不该在她身落平阳被犬欺的时候,还那么闲暇逸兴地在这里观赏画卷,附庸风雅,假装诗人墨客!
虽然,他是一介书生的模样!
“倒霉!”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么的两个字!瞧她那眼神,听那语气,似乎还是说她倒霉遇见了他,而不是他遇见了她!
一股无名火,从释墨的胸膛直蹿脑门,本来满脸气极了的脸色,一下子被激得煞白,“你……”
“你快闪开!这里不是你能走的道……”她嚣张地一喝,口气比他的还冲,忙不迭地又挥动手中的九龙鞭“刷刷刷”地应付着迫近的流星锤,长鞭与铁锤相击,别人的内劲撞击得她虎口一阵生痛。
她一咬银牙,大声娇斥道:“你爷爷的,今天我若不死,日后叫你们祖宗十八代的好看!”
恶狠狠的口气,刮得释墨耳朵一阵子噪鸣。
“唉……”释墨叹了口气,明明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学人家装什么铁娘子。
他忍不住笑了。
“你还看什么看,还不闪开!”丫头堪堪躲过了流星锤,回过头来又轰人,“你还在这里看热闹,待会儿小命都快没了!趁着本小姐还能支撑下来,你赶快逃到树林里去,乖乖地上路回家,回去多多孝顺爹娘!”
她在马上尤能飞起一脚,狠狠地踢在那只毛驴的上。
驴子一吃痛,沙沙地便跑了起来,虽然不够快,却也逃离了险境。
“哎呦!”丫头却在后面失声呼叫。她顾了别人,顾不了自己,一时间险象横生,竟给那双刀偷袭了一下在肩上——开皮裂肉的一道血痕。
释墨迅速收起那张破烂的画卷,三下两下把它好生装进了布筒子。回过眼眸来,手指上已经不知道在何时捏了几片软软的叶子。他也不看人,就运起手劲,将三片叶子一起弹出……
身后一阵沙尘翻滚,几声重物摔地,一片灰白。
三匹骏马在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便失了前蹄,纷纷软倒在地上。正在全神贯注夹攻的三人始料不及,皆是给摔下了马来,招式一偏,竟然都往自己同伴身上招呼了去。
幸好三人经验老到,急忙一回手收住架势,才免了互相厮杀的势头,心下兀自余惊未消。
不待那三人做出反应,丫头趁势一个机灵,双脚狠夹马肚。座下马匹一声长嘶,手中的长鞭“霍”的一声装腔作势,丝毫不停留立刻扬长而去,卷起一片黄沙劲风。
恰恰经过释墨身旁时,看他吓得摇摇欲坠的样子,长鞭一卷,撇撇嘴,月兑口道:“握住鞭子,我送你一程!”
释墨一犹豫,已抓起包袱,握住她的鞭子,顺势腾起身来被她卷到了她的那匹雪白的骏马上,坐在她背后。
丫头仰天哈哈一笑,说道:“穷酸秀才,你坐不惯马匹,害怕的话不妨搂着我,不过,你可别耍什么坏念头,不然我可要把你摔下马去摔死的!”
释墨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恨她,还是该感激她的好心?
马,是万里挑一的快马。
人,是直率热心的好人。
他可不想讨她的便宜,虽则那三个人也不能奈何他什么,但是他不想与三个不明来历的人纠缠不清,才动念坐上她的马匹。只要进了城,他们立刻各奔东西,从此天涯各一方,毫不相干!
可是,等他已经坐了上来,释墨才发现自己觉得尴尬。
怎么能同一个女孩子同骑一匹马呢?这似乎也太亲密了?男女授受不亲,他现在虽然没有搂住她,但是马上颠簸,两个人免不了有一些碰撞,一下子,释墨脸红耳赤,愧疚不已!
他觉得自己的心在七上八下,虽然他已经丢了毛驴,虽然这里离前面的城门还很远,他也是应该下马的。释墨刚举起手指,谁知,坐在他前面的丫头一下子软绵绵地倒进了他的怀里,咿呀着一句听不清的申吟:“我中毒了……他爷爷的……”
释墨左手自然地环住了她欲栽下马去的身子,右手急忙从她手中接过了缰绳,纵马入林。
夕阳缓缓西坠,一片猩红照耀着山林。山岚之气蓦然升起,清风徐徐拂来,送来几丝山野气息。
山鸟归巢,万物俱静。
只有马蹄声来回走动。
释墨把她抱下马,平躺于地上。人已昏迷,伸指模她脉门微弱,听气息游离,瞧脸色苍白,双唇淡紫,明显是中了毒药。他检察她身上的衣物,只有后背之处有一道长长的刀伤,隐约透着一股奇异的气味儿。
释墨下手点住了她心门俯近穴道,防住血流带着毒液攻入心脉。然后扶起她的身子,转过后背就着衣裳的裂口,用衣袖裹着手小心地撕开一道更大的口子,瞧见刀伤上果然变了颜色,泛着黑紫附在莹白的肌肤上,像是一条可怕的毒蜈蚣。
“这是‘惊虫七日半’!中毒者首先昏迷,继而出现各种各样的幻觉,七日半后若不获解药,便僵死成尸,死前浑身疼痒难当,犹如春天惊虫噬体!这么恶毒的药物!”释墨敛住眼眸,心中细想,他该如何保住她的性命!
这又是鬼谷子的流毒,如今带她七日之内赶回京城是不可能之事,这解药怕只能在下毒之人的手中谋求。
可惜他没有时间陪她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