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到今的斫琴师按照此等尺寸模样留下了不少传世名琴。
比如最为世人所知的“焦尾琴”,据说是汉代有人在烧桐爨的时候,被蔡邕听到火烈声,知道被烧的是一段良材,于是便要来用它制琴,制成之后,果然有美音,因其尾部被烧焦,故名焦尾。
还有古代爱情故事中的“绿绮”,风流文士司马相如以它奏出一曲凤求凰,惹来卓文君青眼相待,不惜当垆沽酒,成就一段佳话……
她其实并没有想到,原来杜岳汶对琴,倒知道得这样通透。
此刻他犹在说:“你虽然会琴,但是有很多东西,也不见得全知道,我说给你听。”
她点头笑了一笑,十分尽职地扮演着她的角色。
于是他便又说了很多,但是最后突然又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其实,我是在离开你母亲之后,才在某天突然想起来看关于古琴的书的,因为离别那样久,我始终都记得你母亲弹琴时的模样……”
他看着她身前的古琴,模样十分怅惘。
“那为什么要离开?”她只静静说了一句话。
可是即便如此,杜岳汶也已经愧色满脸,只看着她,“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吗?”
苞她其实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吧?
她却只微微地红唇一动,并没有说什么,低眉顺眼的样子让杜岳汶不自觉又透过她的模样去想念当年那个温婉的女人。
她今天穿了一件碧色朵云绉的旗袍,脸色越发的素静,神情宁静而沉稳,而且她知道,只要她不随便说些什么,他怀疑的机会便会更少,于是在他说话的时候,她便配合地微笑。
不知道为什么,和杜岳汶在一起的感觉,居然有的时候会让她想到从前在家里时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过多地提到了琴,又或者是他说话时的语气正在竭力地表现出身为父亲的人所应当具备的一切,对她特别和颜悦色,于是她便会常常错觉,仿佛面前的这个人真的和她有什么关系似的。
不过也许天底下的父亲对待女儿都是这样。
杜岳汶看她半天都不说话,歉然开口:“小夕,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女,你如果生气的话,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她有点迟疑,顿了一下才想起来目前她的身份是“杜千夕”,至于身世,则是许世昭他们编造出来的。虽然她也觉得未必能瞒得过杜岳汶,可是当她把死记硬背下来的东西交代给杜岳汶的时候,他似乎一丝一毫都没有怀疑,反而满含热泪地握住了她的手。看样子,他倒是真的还记挂着当年的恋人,那一刻,她隐约有些内疚。
这和她父亲年纪差不多的老人,在此刻,也只不过是贪恋那小小的一点天伦之乐而已,她只是乔装的女儿,既然如此,没必要真的端出深仇大恨似的模样来——
想到这里,她便笑了一笑,轻声说:“没有,我只是不太习惯而已。”
如果是真有杜千夕其人的话,想来不一定会这么说,可是她不是,她是韩香若,要怎么说,当然随时记着利益至上。杜岳汶听了果然高兴,但是随即又面带愧色,想来是没想到女儿会这么说。她看在眼中,既有些好笑,又觉得鄙视自己此刻的行为。
因为竹帮跟杜岳汶谈好了的关系,她会留在杜岳汶身边一阵子,当然要哄得他高兴,才能朝下面继续谈生意,所以她的任务便是陪着杜岳汶,见招拆招。
可能是因为人年纪大了,就会怀念以前的事情,所以杜岳汶开始习惯性地给她说古,想要带他去他以前去过的地方说古,后来还带她去了丽都戏院,那时正赶着一出《牡丹亭》,里头座无虚席,台上的小旦穿着粉色绣花戏装,鬓上压着金钿,粉面桃花,樱唇皓齿,扮相绝美,正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她没太在意,倒是杜岳汶有她陪着,兴致一直很高,一边听戏,一边随着那台上的曲子打着拍子。
他自然不知道,所有来这里的客人,全是竹帮和古堂的人,不然若是被人认出了她,谁来负责?
后来晚上回来的时候,杜岳汶看起来高兴得很,吃饭的时候甚至多喝了几杯,她这一天的事情总算忙完,也长舒了一口气。
回到自己房间后,才发现房间里赫然坐着一个人。
许世昭。
他今天一天都没有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内,不过那是因为保罗说他心细,所以要他负责保证她今天这一路行程的妥当,如今到了现在,她看得出他也是一脸疲倦的样子。
“还好今天没有出事。”她笑了一笑,坐回沙发里,今天房间里的灯光似乎稍显刺眼,她忍不住微微眯了下眼睛,许世昭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灯光下,脸部轮廓被灯光映出明暗相接的效果,仿佛离得极远,却又似乎极近,她一边清醒地告诉自己面前这个人不是元哲而是许世昭,可是却又借着他的模样回想到了以前,眼神逐渐迷离起来。
许世昭却突然看她一眼,“何必答应跟他一起出去,这样劳师动众?”
“你也知道,一个老人的请求是很难让人拒绝的。”她抬眸,听出他语气里的不以为然,淡淡回他。
“是吗?”许世昭却突然嘲弄地一笑,“就像你当初答应嫁给古爷的时候,也是为着他的请求难以拒绝?”
她顿时冷下脸来,“许世昭,你是不是忘记了此刻在跟谁说话?”
房间的气氛仿佛突然变得僵持了起来,她收回目光,只冷冷看着被夜色笼罩的窗外的世界,隐隐有汽车驶过的声音,“呜”的一下发动,然后就又突然消失了,仿佛错觉一般,影影绰绰地,犹如挂在空气中的尘埃。
她又移回目光看向许世昭,却发现他的脸色异常严峻,唇紧紧抿着,本来以为他不会再说话,可是当她收回目光的时候,许世昭却突然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仿佛居高临下般看着她,脸上带着一抹冷笑,“我当然记得自己在跟谁说话。”
她没说话,只坐在沙发里,看着今晚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的许世昭,但是很显然地,他并只是想这样随便说说,所以他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古爷风光了那么多年,有权有势有钱,你可真是找对了金山,你有现今这样的地位,不就是因为你是古千城的女人吗?”
他说便说了,最终还要报之以轻蔑的笑容。
那种笑容,换了任何人都无法忍受。
他知道多少?他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他以为嫁给古千城是她自己愿意的吗?没有人会比她更清楚,走到今天她究竟付出了多少——
于是她一巴掌就利落地甩了过去,“许世昭,我当你是保罗的朋友才对你这么客气,你不要得寸进尺,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你现在也算是古堂的人,你不会不记得,保罗按辈分的话,该叫我一声小妈,你算哪根葱那根蒜,别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那一巴掌力道之大,震得她的手都隐隐发麻,许世昭随着她的手偏过了脸去,手指印清晰可见。
被气的气息起伏不定,过了片刻,她才朝许世昭看去,于是他脸上的手指印便清晰地落入她目中,但是他却一动不动,神情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莫不是被她一巴掌打傻了?
她看着他,见他不说话,她便也没有开口,放任自己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她的目光顺着他的眉,慢慢落到他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微微抿起的薄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仿佛着魔一般伸出了手去,碰触他脸上清晰的手指印,声音低低软软:“元哲哥——”
许世昭似乎没有听到,他依旧在出着神,任她的手代替她的视线,拂过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唇。
房间里静极了,连一丝声音都没有,整个世界仿佛都睡着了似的,黑沉沉的,窗下的街道一处两处的电灯霓虹的光,仿佛童话中那“梦的森林”,她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一颗心却不断向下沉,不断向下沉去。
他脸上的印记却很快浮肿起来,她迷迷糊糊想,那一巴掌,她倒是真的拼尽了全力,谁让他那样说她?
可是一时又觉得委屈,元哲哥怎么也会这么看她?
原来她的思绪还是没有集中起来,明明知道面前的人是许世昭,可是心里却总在泛着傻,将他当成元哲,她看着他脸上的手指印,终于去拧了一条凉毛巾,希望敷上去,让那印记看起来不会那么明显——
凉意贴近的时候,许世昭激灵灵地打了个战,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心微烫。她一怔,完全清醒下来,对他举了一下手中的毛巾,“我很抱歉。”
许世昭看着她,眼神里藏着一些她无法看得清楚的东西,但是随即便淡淡一哂,恭敬而疏离地朝后一退,“抱歉,是我刚才乱说话。”
她将手中的毛巾递给他,淡然开口:“我不知道你听了多少关于我的事情,我只能说,你说的,并不是事实,所以我才会动手。”
“不是事实吗?”灯光柔和了他的眉眼,消去了他眸中的犀利,收敛了刚才那一脸冷笑和嘲弄的表情,此刻的许世昭,似乎又和刚才不太一样了,仿佛他是一个多变的人似的。
她只坐了回去,拧着眉,似乎在困难地回忆过去那么多年来她所有觉得印象深刻的事情,但是那些事情太多,她简直无从开口。她想不出,还有哪些事情在她过去的生命中是无足轻重的,所以最后她只是叹了口气。如果这个世间上的东西真的可以更换的话,那么她愿意用现在所有的一切,换取时光倒流回八年前她跟此刻的这一切远远没有任何关系的那一刻。
只是墙壁上的自鸣钟却突然响了起来,在这种时刻,分外的惊人,一瞬间,惊醒了她,也惊动了他。
看一眼时间,许世昭向她告辞:“太晚了,我走了。”
她随便点了下头,他便带上门出去了。
懒懒偎进沙发内,仿佛一只畏寒的猫般,她面朝里闭上了眼睛,在黑暗中彻底回想她的过往,那些东西平时都被她压在记忆的匣子里,打开来,便仿佛嗅到樟的香味,浓郁而热烈,让人几乎无法容忍。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那样睡着了。
一夜无梦,倒是个好觉。
不过没想到,很快就出了事。
其实她一直以为这次的事情应该就会像杜岳汶第一天见她的态度那样,顺顺当当利利落落地得到解决,但是在竹帮再次跟杜岳汶谈合作的事的时候却突然生了事端出来,毕竟杜岳汶也是在道上混了许多年才出来的,若是真的全程被他们骗下去,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换句话说就是——
事情败露了。
她根本不是杜岳汶的女儿,这个事实不知道怎么就被杜岳汶搞清楚了。
明明为了这次的事情古堂和竹帮全都做了准备,可是没想到当她跟着杜岳汶某天到黄埔江上乘船“回忆往事”的时候,杜岳汶会突然发难。
即便他再是个慈祥的父亲,但是那也是对着他的女儿“杜千夕”才有的温和,以至于当他知道自己被骗的时候,脸上瞬间的寒意和阴狠让她几乎是在瞬间做出了逃跑的举动,翻身跳船下水。
但是杜岳汶身上的枪却还是响了起来,她只觉得臂上火辣辣的一阵痛后,随即便被漫过头顶的水温柔地淹没,一瞬间窒人的呛,她的眼睛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能凭着本能逃生。
枪身持续地响起,即便是在水中,她也听得清晰,臂上的伤被水浸得愈发疼起来,可是她根本无暇顾及。
似乎比任何一次都要狼狈……
或许是因为太贪恋所谓的父亲所给的温暖,她居然忘记了自己根本就不是那个子虚乌有的“杜千夕”,而是韩香若。
杜岳汶珍惜的,是有着“杜千夕”这个身份的人,而不会珍惜一个骗取了他的信任和骗子,即便她跟他相处了几天甚至相谈甚欢,也是不可能的。
她觉得自己简直蠢到了极点。
她在水中不停地朝前游去,直到伤口再不会渗出血丝来,直到她似乎觉得再也无法使出任何一丝力气来,她仿佛在朝下沉。迎面的似乎是一艘船,可是她的视线模糊得根本看不清楚什么,直到一个低低的惊呼声冷喝道:“快点救人!”
听到熟悉的声音,她顿时松了口气,对那个说话的人勉强一笑,“你说过……会帮我的是不是……”
那个人点了点头,于是她放心地昏过去了。
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欠顾容锦人情,可是这一次,似乎不得不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