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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弦花 第2章(1)

她知道,元哲一直想做一张好琴。

而要做好琴的第一条,就是选取良材。

提到古琴的制作,首先就要从选材讲起,古琴的选料,讲究“轻、松、脆、滑”,所谓轻,指木质要轻;而松,则是指选用的木材要松透;至于脆,是指选材要有脆性;最后一个“滑”字,则是指用料经打磨后要光滑。

这是对琴材的必然要求。

而斫琴的木材一般讲究用老木,首先是因为琴人弹老木制的琴不易有火气,其次,与新木材相比,老木不易变形、开裂,木性相对比较稳定。

至于所谓的老木,来源有老房梁、出土的棺木等等,但是棺木由于长年埋在地下,终年吸收地气,阴气十足,而且败棺也常裂,用此材做琴前最好先放置六七年,行家称为返阳。

此外,老木也并非越老越好,如横划木纹时木材掉面,就说明此木已朽,不堪再用,且木材一老,原有木性改变很多,所以选木以老而不朽为妙。

若是选材,一般来说,面板要选择纹理顺直的材质,此外木材近地音易浊,不清亮,不脆,而靠木梢则音易飘,因此取中段最好,也最贵重,其实可用来斫琴作面板的木材种类很多,如桐木、云杉、白松、涩木等都可作面板,不过木质硬的要用料薄一点,而木质松软的用料则相应要厚一点。

也有人选梁木、梁柱或木电线杆作琴材,像这些木料都适合作面板,当然也并非不可作底板,只是作面板尤佳。其实琴材要年久干燥才不易变形,只是现在老木越来越不易得,有些时候为了节省时间,琴材多用新木,不过新木木料上火,音质比较燥,而老木的音色则相对要更好。

虽然选材至关重要,就像古人所说的那样,好琴“轻如叶,重如铁”,但是现在来看,这种评价好琴的说法并不是全面的,琴的好坏固然与选材有关,但是一张琴的好坏的判断却还要与其声音、做工好坏密切相关。可谓良材、良工必须兼备,才有可能出一张好琴。

从爹那里学来的手艺,再加上他自己的努力,所以元哲哥一直有信心,相信自己只要能找到合适的木材,就一定能做出一张好琴来。

“元哲哥,为什么你想要做一张好琴?”她又一次这么问他。

“做一张好琴,留给你传家好不好?”元哲一笑,看了她一眼,随即又继续看着手中的丝弦。

他正在给琴上弦。

一般来说,斫琴大致程序包括选材、选琴式、因材取舍定阴阳,做面板、做琴底,合琴、晾琴、配件的制作以及粘附修整、刮灰胎、上漆,最后就是收尾,调整、上弦。

不过在这些程序中,自然还有一些小细节,要在实际操作中才能显现出来,所以做琴切忌浮躁,但是此刻有她伴在身边,元哲就是安稳地给琴上个弦都很难。

只是她每次这样问时,他每次也都是用这么一句话来应对,而每一次,她也都会毫无意外地红了脸,害羞了,“元哲哥,你就不能换个说法?”

“换一个?也好,”元哲没办法,只好放下了手中的琴,随即笑笑地看着她,“做一张好琴,好交给师父做聘礼啊,不然只怕师父不会答应把女儿嫁给我呢。”

她的脸更红了,忸怩地垂头看着地面,最后撑不住,只得逃了,留下元哲一个人笑着继续干活。

棒了两天,琴做好了,元哲就去琴行送琴,她在家里闲来无事,索性进行大扫除,折了旧报纸当帽子戴在头上挡灰,拿着鸡毛掸子东扫扫西掸掸,正做得热闹,突然有人在外头喊了一声:“香妹子,外头有人找你。”

有人找她?

是谁?

她跳下凳子,摘了那纸帽子,手里还抓着鸡毛掸子,开了门朝外看去,就见一个面生的男人正站在她家门口,隔壁的胡二婶看到她出来,这才走回自己家,不过一边走一边还是忍不住回头,眼神里分明带着些许探寻。

她又看了那男人一眼。

不认识。

她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个男人,“你……找我?”

“韩小姐不认识我了?”那穿着黑色西服的年轻男人微笑,彬彬有礼,“我们那天在百乐门门口见过的。”

被他这么一说,她才想了起来,“是你啊。”

可不就是那天那个帮她捡琴的男人?

“你找我有事?”她有些奇怪,将他上下打量,脸上不自觉地带了些警觉。

男人笑了笑,“不知道韩小姐现在方便外出吗?”

“你想干吗?”她更加警觉了,下意识伸手抓着门,抠着上面褪得起皮的油漆。

“如果方便的话……”男人又笑了一下,“我们老板在外头车上候着呢。”

“古老板?”她顿时大惊。

“是的,韩小姐现在方便吧?”虽然是问句,但是那男人却用一种不容她拒绝的口吻说出来,让她想拒绝,都没有办法。

与那男人相视,她顿时垂下头去,拿着鸡毛掸子的手慢慢垂到身后,在心里想着如果那天的事情也像灰尘一样,可以用这个掸子随便掸两下就可以抹去就好了。

她逼着自己不要再去想那天发生的事情,而这两天她也真的没有再去想,但是没想到,却偏偏有人来故意提醒她,让她记起来。

心里忍不住有点恼恨,握着鸡毛掸子的手紧了又紧,她突然抬头,“古老板真的在外面?”

“是的。”男人点了点头,随即吃惊地看着她就那样一副模样,拿着手里那把可笑的鸡毛掸子朝外头走去,连忙跟了上来,好心地提醒她:“韩小姐,你要不要换一身衣服?”

“不用了。”她说完话后就紧紧抿起了唇,大步朝弄堂外走。

出了弄堂,本以为古千城肯定是把车子停在了弄堂口外,她正预备气势汹汹地发一下脾气,只是没想到找了半天,却没看到他的车子,还是跟着她的那个男人帮她指了一下,她才看到古千城的车子原来远远地停在了一旁,根本就不引人注意。

一腔火气仿佛突然被不小心洒了些水,熄了不少。

“韩小姐……”身后的男人看着她脸色变来换去,于是轻声提醒了她一句。

她这才醒悟,连忙朝那车子方向走了过去,还没到跟前,车窗就被摇了下来,古千城扶了一下眼镜,上上下下看了她一眼,笑了笑。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看她的时候,她也就不自觉地跟着看了看自己。她今日梳着辫子,刚才为了戴那报纸折的帽子挡灰,就把头发随手绕在脑后,拿了根没用过的筷子当发簪用了,穿的是一件深蓝布旗袍,边缘的白色裹边洗得都有些发茸了,脚下穿的黑色布鞋,本来在家里穿,也没什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如今在古千城面前一站,再加上今天阳光好得有些过分,全部都落在她身上,让她不自觉地想到那天百乐门里的聚光灯,于是就觉得仿佛浑身上下都不合时宜起来,越发显得局促。

不过又想,奇怪,她局促什么?她难看好看,寒酸还是窘迫,都跟古千城没什么关系不是?所以这么一想,她又抬起了头,下意识挺了下腰,手里还提着那鸡毛掸子,眼睛却没再躲闪。

迸千城笑过之后,这才跟她说话:“怎么,在做家务?”

他一说话,她不知道为什么又紧张起来,只好“嗯”了一声,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随便整理一下而已。”

声音有点低,似乎是一下子被什么卡住了嗓子,有点闷闷的感觉。

“怎么,之前咱们不是见过,怎么今天又开始怕我了?”古千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看着她。

她顿了一下,犹豫地开口:“古老板,你找我什么事?”

“好了,放轻松点,”古千城的眉微微一动,然后笑着若无其事地开口:“只不过今天和霍老板谈生意的时候提到了你,他说从没见过这么大胆的姑娘,我刚才又正好路过这里,于是顺便来看看。”

顺便路过?

就这样?

“古老板,你这样的人,到这边来太委屈了。”她稍稍放下心来,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意愿。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古千城含笑摇头,“弄堂巷、石库门,哪样我没住饼,你不是以为我天生下来就跟现在一样吧?”

“我可没那么说。”她有点尴尬,虽然这里离弄堂有一段距离,可是如今这样站在这里,她还是觉得不舒服,“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韩小姐,现在眼看也中午了,不如一起吃顿饭吧。”古千城抬头看了看天色,随即又开口,“就当是我替霍老板谢谢你那天的帮忙好不好?”

“这样……”不太好吧?

她就知道,那天应该把那人塞给她的东西随手一扔,赶紧回家才对,天知道她当时是错了哪根筋,居然把那东西送了过去……

不过,要是她没把东西送过去,只怕同样会有人找她麻烦吧?

“怎么?韩小姐不肯陪我?”古千城眯起了眼睛。

她突然一阵心惊,不安地咬了下唇,很没有骨气地开口:“那你等我一下,我去换身衣服……”

“那我等你。”古千城又笑了,“阿云,陪韩小姐一起回去。”

简直就相当于是变相监视了……

她心下更是紧张,手脚有些僵硬地朝弄堂口方向走,感觉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是古千城的目光吗?也许是的。

她怕他。

其实明明怕得要命,但是她总不可能跟他说“我非常怕你”吧?

迸千城,道上大哥,站在他身旁,根本就相当于是把自己送到老虎嘴里,可是到底他为什么会心血来潮地出现在这里,当真是顺道路过吗?

表才知道!

当然,她绝对不会以为古千城对她有“那种”意思。

迸千城是谁?人家有权有势,要什么样的女人弄不到手,怎么会看上她这种黄毛丫头?何况便是看上了,用得着这样有礼貌地跟她说话什么的吗?所以,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很明显的,应该不是为这个原因。

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韩小姐,你好了没?”或许是她换衣服的时候出神的时间太长,门外那男人随口催了一句。

“好了好了。”她连忙理了下衣服就赶紧从里屋走了出来,想了一想,又怕爹或者元哲回来担心,于是随手写了个字条放在堂屋桌上,这才出了门,上了锁。

当然,字条上她可没说是跟古千城出去了,要是被爹或者元哲知道了,一定会如临大敌般跳起来,怎么说像他们这样的人家,都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一生求的也不过是个安生罢了,跟古千城这种刀口舌忝血出身的人是隶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的,还是划清界限比较好。

只不过,即便她现在想划清界限,也要容她挑个合适的机会不是?

出了弄堂去见古千城,他依旧坐在车里没动,听到脚步声才看了她一眼,依旧带着笑。

她忍不住不安地抚了一下衣边。

不过古千城见过多少人,所以一眼就看出她身上这件阴丹士林布的蓝色旗袍虽然新得很,但是想来也是因为做了舍不得穿的缘故,所以颜色有点氤氲了,不过穿在她身上,倒是极好看的,而且换了这件衣服,想来也是有点重视的,所以没有随便穿一件衣服来搪塞他的邀请——

对于这一点,他倒是很满意的。

只是她却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尴尬地笑了笑,“对不起,古老板,让你久等了。”

“没什么。”古千城和颜悦色地帮她开了车门。

等她上了车,那叫何云的年轻男人也上了车,随即发动车子,离开了这里。

“想吃什么东西?”古千城移回目光到她身上。

“随便吧。”她有些不安地笑了笑。

“能吃辣吗?”古千城想了想,又笑了,“我可不是上海本地人,很多习惯都跟本地人不一样,吃饭方面尤其是。”

“可以。”她能说什么,只好点头。

迸千城仔细看了看她,点了点头,“如果不能吃的话,不用勉强自己。”

“没有,”她连忙赔笑,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伴君如伴虎”的感觉,古千城简直就像是一只老虎,随时都会让人有种提心吊胆的感觉,虽然他常常微笑,可是还是很有那么重重的气场,让她不敢随便乱说话,“我喜欢吃辣的,所以我爹常说我肯定是他不小心的时候抱错了别家的女儿。”

迸千城被她这话顿时逗得大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顿时舒展开去,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上次你说,你家是做琴的?”

“对,我爹是斫琴师傅。”她点了点头。

“家里还有别的人没有?”他像是在和她聊家常似的,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

“我娘早过世了。”她的神色有些黯然,“现在就我和我爹,不过我爹还收了一个徒弟。”

“徒弟?”古千城扬了下眉。

“嗯,元哲哥跟着我爹学做琴都好多年了。”一想到元哲,她心里眼里满满的藏的全是笑意。

“那一定也是个手艺不错的做琴师傅了吧?”古千城对她笑了笑。

“对啊,元哲哥学得很好呢,我懂的都没有他懂的多,以前还有琴行想挖他过去呢,可是他没有去。”一提到元哲,就会忍不住想在别人面前炫耀一下,她忍不住想要这么说。

或许是她的笑意太明显了吧,所以古千城才会含笑开口:“是你的意中人?”

她顿时脸红了,忸怩了一下,并没有否认,不过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所以隔了片刻突然问他:“那你呢,家里有什么人?”

前头的何云手一颤,差点把车子撞到路边去。

其实她说出来这句话就觉得自己似乎是做了极蠢的事,连忙多余地补救:“我……我只是随便问问,没什么的……”

看她的脸色都变了,可想而知她心里有多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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