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州济县桃花村里,有家济民堂,这医馆和外头的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主持的是位姑娘。
泵娘姓何名谨容,年方十八,有身非凡的好医术,比起京城里许多老大夫更厉害,村人们可是亲眼目睹过多次,见她把半死的病人从阎王殿里给救回来。
因此,济民堂开了约三年,慕名而来的病人多了很多,谨容从早忙到晚,经常连饭都没空吃。之后济民堂里,又添上几位师傅及丫头小子,他们帮着采药、炮制新药,贩卖各种药丸、药粉。
当中销得最好的是一种叫做平胃散的药丸,那可真是好用,月复涨月复痛、小儿拉稀,只要一丸立见效果,连服三日药到病除。这药卖进京里,立即大红大紫,多少富贵人家里都有囤了这个药,以备不时之需。
贩卖成药替济民堂挣得不少银子,谨容很有生意脑子,银子进门,她没急着盖大宅、买绸缎、打造头面,却置下一块块荒地开垦成良田,雇用村里百姓广植药材。
自此,蛋生鸡、鸡生蛋,桃花村本是个不到五十户的破落村落,如今有工可做、有银子可赚,便陆续搬进许多新户,他们除了种药材外,还有人开饭馆、客栈,让远来的病患有个舒服的落脚处。
随着济民堂的名声日盛,慕名而来的皇亲贵戚也想向济民堂求医,想请得谨容上门瞧病,因此每月初,谨容上京城到各药铺子贩卖成药后,便会多逗留上几日,为京城贵人们看病,渐渐地,她的名头在京里传开。
谨容家里是个积善之家,上头一个哥哥名叫何谨华,爹爹何霖是种田的,性子殷勤实在,娘亲赖氏在家养鸡养鸭照顾孩子,有点儿小性子,却是最疼爱孩子的。
饼去,两夫妻苦干实干,一家人靠着两亩薄田过日,节食缩衣,但凡家里有余粮就会救济贫困村民,颇得声名。
何家夫妻打心底明白,孩子唯有读书识字才能成材,因此想尽办法攒银子,好让两个孩子进学堂。
而兄妹俩也不辜负爹娘期望,从小就聪明伶俐,学什么都上心。
扮哥谨华十四岁考上童生,接连几年,从秀才、举子考到二甲进士,去年秋天便奉圣旨到卢县任七品县官。
谨容运气不比哥哥差,八岁那年,她意外救了一位老爷爷,爷爷病重的躺在沟渠里只剩下一口气了,谨容扶他回家奉茶喂饭、擦洗治伤样样亲手来,月余,爷爷的病体痊愈,何家才晓得这爷爷不是普通人,他可是鼎鼎有名的医林圣手鲁棣。
受人点滴、涌泉相报,鲁棣见谨容资质不差,便收她当徒弟。
谨容是个做什么事都竭尽全力的孩子,起先学医是因着自己身体不好,懂些医术可以自行调养,不至于让父母亲太担心,但越学越见兴趣,在鲁棣的悉心教导下,居然短短三年,医术堪比宫里太医。
之后鲁棣领着她四处行医,一方面增广见闻,一面将一身绝学尽传于她。
三年前,谨容及笄了,已经是个大姑娘,着实不该再跟着师傅抛头露面,故才回到桃花村开设济民堂。
这对兄妹出人头地了,身为父母的何家夫妇也松口气,只是儿女终身大事迟迟未定,身为长辈的多少担心。然而谨华不急、谨容更不急,她想做的事多得很,若没有好男子可依靠,嫁比不嫁更糟。
这天,几个年轻小伙子才刚开店,照理说,这么早不会有病患上门,可谁知道堂门才开不久,就有个腿上插着锐箭的中年男子上门。
他蓄着满脸的大胡子,一双铜铃似的大眼睛烁亮烁亮的,他拿着一把乌金色的大刀,大腿上插着一支箭,衣服破破烂烂的,身上明显有好几处刀伤,全身染满鲜血,一面走还一面滴血。
他甫进门,大掌便往桌上拍去,震耳欲聋的嗓音响起,“大夫呢?”
都伤成这般了,力气还这样大?几个伙计你看我、我看你,不晓得该怎么办,只能先把人给扶坐了。
陈管事听见动静,从后面药间走到医馆前头,看一眼滴了满地鲜血的凶恶伤患,急问:“阿平,王大夫呢?”
“他一早使人过来回话,说是林二婶子家的小虎又犯病,他先绕过去瞧瞧,再进药堂。”
阿平嘴角有些发抖,眼睛不时瞟向那名伤者,他不会是土匪头子吧?若是死在这里那可不是普通麻烦,衙门的大人定要上门查问的,可……他没胆子把人给赶出去啊。
“江大夫呢?”陈管事也急了,这人伤势看起来不轻。
“陈大嫂难产,产婆束手无策,天还没亮,陈家大哥就把江大夫给请过去,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那可怎么办才好?”陈管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不如,我去找容姑娘。”阿平才撂下话,一条腿已经往大门跨去。
“你又不是不知道,容姑娘和阿汉送药进京,说不准还没回来呢。”
那药丸药粉可是大宗买卖,医馆里两个月赚的加一加,还不及谨容上一趟京城带回来的,都说京里贵人多,同样的药到了那里,价格都得翻上两、三倍。
“容姑娘出门前看过天候,说这次会早点回来,她不放心翁爷爷的病。”
翁爷爷曾经是个驰骋疆场的大将军,皇帝封赏无数,可年纪大了,长年在战场上落下的伤没照顾好,现在跳出来作怪,整得老将军脾气越来越坏。
年前,翁爷爷致仕,来到了山明水秀的桃花村调养身子,他买了一块地、盖一座宅子,某个机缘下和谨容相识,由她为他调理身子,病况一日比一日见好,可每到下雨天,全身仍酸痛得不得了,偏偏老人家别扭、爱闹脾气,谁都不给治,非得谨容亲自施针下药。
“那你跑一趟容姑娘家里,看她回来没?”
“知道。”
阿平领了命令飞奔而去,陈管事则到后头找来两名巧手丫头帮忙,壮汉腿上的箭伤没人敢碰,但身上那些皮肉伤倒是好处理,她们经常跟在谨容身边照料患者,都是有经验的。
她们拿来剪子、剪去壮汉的衣服,先用清水洗净伤口,再兑上酒擦拭一遍,那汉子倒也有骨气,咬紧牙关不喊半声痛。
她们动作俐落地敷药包扎,可是……怪了,那人的脸色却越来越黑,如果是血流得太多,应该是变得惨白才是啊,她们心惊胆颤,心里益发没有底气,不知她们是哪里做错了。
简煜丰往济民堂方向走,眉心微蹙,可不是好笑吗?没事比什么,医术这东西各门各派各有专长,他这是想来砸人家大锅?
尽避心底这样想,他还是悠悠哉哉地踩进济民堂地界。
事实上,昨儿个他就来到桃花村,之所以会来,是因为“某人”说他开的药还不如济民堂的平胃散,他打心底不服气,便走上这一趟。
桃花村依山傍水,环境不错,进到这里就让人打心底感觉舒畅,不自觉舒缓心情,这里的百姓和善,每个人都精神奕奕,还能说上几句养生之道,而空气里则飘散着淡淡的药草香。
后来他问清楚才明白,这里的村民有八成靠济民堂为生,当然,真正进济民堂当管事、伙计、大夫的占少数,多数百姓是靠种植药材维生。
田地为济民堂老板所有,也由济民堂出面规划,让每家每户分别种植不同药材,因为没有一窝蜂抢种相同药材,所以年年都能卖上好价钱,村民们的日子过得比以前好太多。
听到这里,他才对济民堂的老板有几分服气。
“这位公子,请问……”站在门口焦急张望的陈管事见到门口的桃花树下,笔挺地站着一位身穿月牙白海青双色云纹袍的年轻男子,便迎上前招呼,但视线对上简煜丰时,神色略略一顿。
他的五官严肃,浓墨剑眉横入鬓间,锐利的眼眸震慑人心,坚毅的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周身尽是不可忽视的威仪。
简煜丰没做任何事情,只是细长的眼睛微微一扫,陈管事的冷汗便从头顶冒到脚底,背后像是有千万只细小的虫子在啃蚀爬行似的,不一会儿工夫,已是汗水淋漓。
陈管事连忙回神,唯诺问:“这位公子,请问有什么事吗?”
“听说,你们这里有位何大夫?”他看一眼医馆,小小的半点不出色,可是打理得整齐光洁,光线充足,教人不觉得局促。
“有的,何大夫是我们的老板,不过老板前几日送药进京,不知道回来没有,我已着人上家里问问,不知道公子是改日再来,还是……”陈管事话未完,正在替伤者敷药的丫头突然大叫一声。
简煜丰和陈管事齐齐回头,只见那名壮汉已经昏厥过去。
简煜丰细细辨闻着空气中飘散开的臭味,迈步走到壮汉身边,眼睛在对方身上打量一遍后,对那两个丫头说:“把人给放平。”
他天生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一出口,所有人便不自觉照他的话做。
丫头力气小,陈管事连忙过来帮手,医馆里地方不大,哪有床可以躺,只好将人在地上放平,生怕弄到那支箭撕扯到伤口,众人动作缓慢、小心翼翼。
简煜丰看不过眼,不过是一点小事竟搞那么久,再慢点儿人就死透了。
他将陈管事推开,脚一踢、手一拽,立即把人摆平。
他动作相当粗鲁,这种搞法,一下子就把伤口搞出两三倍大,一旁的丫头和陈管事看得心悸不已,心底偷偷想着:幸好那人已经晕过去,不然肯定会痛得提刀砍人。
简煜丰没动用剪子,两手一撕就撕开壮汉的裤子,陈管事见他那模样,似乎是懂得医道的,连忙问:“要不要我去拿剪刀过来?”
他家容姑娘有个皮套子,里头全是用来替人剖开伤口及缝合的器具。
可话才说完,简煜丰已经抓起伤者的腿弯起,五指触了触伤处,然后一个施力,将那支箭从另一处完整的皮肤中戳破一个洞,推出来。
这会儿陈管事他们全看清楚了,箭头是倒勾的,如果硬从穿进去的洞口拔出来,恐怕会扯下一大块肉,他的作法并没有错。
可这里又不是野地,有器具啊,如果是容姑娘,就会割开伤口,小心翼翼地将箭取出,再将伤口细细缝合,哪会像他这般残暴,好像他救的不是人而是畜牲,不对、不对,就是对待畜牲也不能这么残忍。
瞧吧,已经痛晕过去的病人又痛醒了。
那个大胡子看起来虽然凶恶,可同情心人皆有之,两个丫头看不过眼,低声问躺在地上的男人说:“壮士,要不要喝点烈酒,待会儿取箭的时候比较不痛。”
伤者已经痛到昏天暗地、六神无主了,但听见丫头这话,还是猛点头。
丫头赶紧往后头跑去,没想到还没跑足三步,伤者再度发出哀号声,凄厉的咆哮声叫得人心惊胆颤。
原来简煜丰已经顺手折断带勾的箭头,把箭从另一端抽出来。
陈管事别开头不忍心看,箭虽不是从自己身上拔出来的,可他还是觉得好痛……人家是济民堂的病患哪,倘若风声传出去,说他们把病人当成猪狗牛,不理会病患的痛楚,这、这……名声金贵,再多的银子也赔不起啊……
他的心一阵怦怦乱跳,忽听简煜丰问:“你不是要去拿器具?”
他、他终于要用器具了
靶谢天感谢地,神明肯定听到他的哀求了,陈管事连忙点头说:“对对对,小的马上去拿。”
陈管事不明白自己怎会那样窝囊,可在对方的气势下,他就是本能的乖乖遵从。
陈管事跳起身往内屋跑,小丫头动作也不慢,匆匆取来一壶酒,在简煜丰还没进一步动作之前,把酒往伤者嘴里灌,亡羊补牢,现在能醉昏过去也好。
然而,伤者还没喝够,简煜丰又冷声说道:“你灌错地方了。”
什么?哪有灌错地方,酒不是要从嘴巴喝进去的吗?难不成还有别的洞?意思是……鼻孔?不行吧,会呛到的。
还没弄懂简煜丰的意思,可他一伸手、尚未出声恐吓,小丫头就不由自主地将酒壶递过去,然后眼睁睁见他拿高酒壶,在伤者吓得半死的目光中朝伤口浇下去!
啊!两个丫头眉心纠结,掉下同情泪水。
没人性啊,真真是没人性啊,天底下哪有这样没良心的大夫?
伤患也想破口大骂,可是来不及了,他两眼一翻又晕过去了。
是啊,换个地方灌一样会晕过去,只是过程……惨不忍睹、惨绝人寰、惨无人道呀。
这时陈管事终于送来刀具,只见简煜丰俐落下刀,翻开伤者的皮肉将附在骨头上的金黄色粉末刮除干净,再快手快脚地将被割开的肉给缝回去,所有动作顺畅流利、一气呵成。
他站起身,对丫头们说:“把他的伤口洗洗,用你们方才替他敷的药粉厚厚敷上一层。”
丫头们瞠目结舌的看他站起来,还是一身洁净,月牙白的衣服并未沾染半丝血迹,这刀法有没有比她们家容姑娘厉害还不好说,但速度绝对快上好几倍,至少,把病人弄晕的时间挺节省的。
简煜丰走到柜子旁,陈管事已经奉上一盆干净清水,他慢条斯理地洗净手上的血渍再擦干。
他转过身,无预警地撞见一双干净澄澈的眼睛,只是这双眼睛不同于别人,她清清淡淡扫了他一眼便转开,没有脸红、没有发呆、没有害怕,更没有半点羞赧。
“容姑娘。”陈管事低唤,他忍不住在心底谢起天地,老板终于来了。
看见谨容,他两条发颤的双腿勉强挤出力气跑到她身边,原是想告状的,告这个罔顾病患感受的庸医,但简煜丰目光轻轻一扫,他的告状变成“事实陈述”,他飞快把方才的事情报给谨容知情。
谨容闻言,走到病患身侧,弯下腰为他把脉并细细观察伤口,最后才看向那支箭和留在刀锋上的金黄色粉末,她闻了闻刮骨刀上的气味,眉头微紧。
他的处理并没错,如果不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箭头取出、刮除附在骨头上的毒粉,恐怕这人连命都没了,就算救回一条命,那条腿肯定也废了。
细观地上的血渍,谨容承认他的手法比自己更精妙,他能够避开血管直达骨头,没让病患流更多血,这点她远远不及。
只是手法真残酷,他就没想过如果病人熬不过疼痛死去呢?
谨容下意识回头望向简煜丰,他满脸的孤傲落入她眼中,这男人……是不介意别人疼痛的吧。
她起身交代道:“陈管事,你去找两个人把伤患送到后面,再找人把这里清一清。小银,你帮他把伤口处理好,再找个小厮帮他打理身子、换件干净衣裳,小芽,我开药,你把药熬好了再让他起来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