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城外二十里地,刘家集地主庄园。
一个时辰之前,杜宇独前往距离陆安最近的卫所,以保护“西厂谷公公家私”的名义“借兵”护院。而他事前借来的二十名兵丁,正在他亲信的几个番役指挥下,忙着把西厂众番股自陆安城中搜刮来的金银细软、古董字画,一箱一箱地往宅子后院的空地上抬。
一道杏黄色的影子轻软似棉,翩然若羽,无声无息地飘落到的院子的中央。
“谁?”
“什么人!”
番役们一起大喝道。
“云姑娘?你怎么在这里,千户大人让我……”
徐飞喘着气跑上前来,话未说完,惊讶地发现那团杏黄影子似一阵狂飙“呼”的刮过自己的耳边。
人影尤在,耳中已听到“嘭”的一声巨响。前方三十步开外的朱漆大门,瞬间被人撞开。
人影逝去,两扇门兀自晃荡不已。
兵丁们正抬着几个大大的箱箧经过,见状均骇然停下,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不干你们的事!”
徐飞挥退了番役们,走上前来,若有所思地说道:“千户大人原来要我送她走的,现在她自己走了,更好!”
时间又过了两个时辰。
“你是说,她是申时从这里跑出去的?”
杜宇一袭玄色轻零衫,身背三弦琴,抱臂站在废宅后院的绣楼上。如星寒眸中带着些许错愕,冷冷望向身旁的徐飞。待得到对方默认后,又伸出食中二指,揉了揉眉心。
“没见她进来,她是怎么从这里跑出去的?”
“一个大活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潜进了这个宅子,你们这么多双眼睛,居然就没有看到!难道你们都是瞎的?”
“这……”徐飞额头上立即渗出豆大的汗珠,“那时候兄弟们都在忙,所以疏忽了。”
杜宇本来还想骂上几句,但一想到流民就要打过来了,在这种时候为了一个女人而斥责自己的亲信,好像有些不明智,只好暂时忍住。
“算了,走了就走了!本来我想,她一定是在担心我的安危,放心不下,才过来看看。现在已经过了戌时。这荒野漆黑,方向难辨的……”
“云姑娘武艺高强,不是普通女子,不会有事的!”徐飞擦着额头上的冷汗接口道。
“其实这事都怪属下蠢钝!当时千户大人去卫所借兵,属下正按您的吩咐,忙着布置这里的防预,可是周知州突然派人过来跟属下要人,属下穷于应付……”
“他要什么人?要军士?”杜宇一侧头,蹙眉说道。
“要军士!周大人说,现在统共只有三百个人,大人您一气就调走了二十多个,并且还都不在城里护卫百姓,只是在自己的私人地方……”
“什么屁话!”杜宇从鼻子底冷哼出一声,“加上我刚带回来的,现在是一百个了。这个书呆子!暴民打进来,首先要对付的是咱西厂的人,干这城里的百姓鸟事?他们可安全得很!你说,那些贱民的命比起咱们几个,还要值价吗?”
“大人说得是,属下也是这么回他的。”徐飞连声答道。
说完,四下看看无人,又急忙从袖中陶出一封信递到杜宇面前。
“对方来信了。信中说他们的师傅‘湘南怪叟’这次也出马了,不过只要大人身上还带着那件信物,便可保证大人安全。”
“呵?这三兄妹的师傅也跟着瞎凑热闹!”杜宇装作若无其事,抽出那信瞄了一眼,再用手指弹弹那张薄薄的信纸。
依他的武功,普通的流民就算来一万个,他也有把握趁乱轻松逃月兑。可是这三个家伙的师傅……
“他为什么一定要搅和到这档子事里来?”
“属下也不清楚,大约还是为了孙敬那个秀才吧。”徐飞答道。
“这‘采花贼’的面子可真大!我答应过把他弄出去,难道会食言么?可是你也看到了,那个姓周的酸秀才,他一直死盯住我不放。难不成叫我直接命令他放人或者公然去劫大牢?传到宫里去,那些弹劾谷公公的又要有话说了。”
“那倒是,那倒是!嗯,可是属下听说那个老鬼不是个省油的灯啊。为了以策万全,属下看……”
“碧玉麒麟不在我身上。”杜宇挑眉傲然道,“可我到底还是杜家的老三。我就不信,他们有种敢把我这个‘金刀大侠’的儿子给宰了!
夜如泼墨,不漏星斗。此时庄园内外灯火通明。
八十名兵士一齐引燃了火把,把守在各个通道上。一队弓箭手正提了火油排队匆匆登上绣楼,在廊庑四周密密地布防。
浓重的火油气味儿弥漫了整幢宅院,一百多人的宅院中竟然燕雀无声。
一切都布置停当了,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总能抵挡上一阵子吧。
现在,该是去找“她”的时候了!
想到这里,杜宇在徐飞耳边低语数声,跟着拿过一只火把,下了绣楼,匆匆走向西厢那间耳房后面的暗室。
搬开暗室里那个闲置的小型水磨,底下就露出一个入口仅能容纳一人,底部却颇有些大的地洞。
引燃暗室中的灯盏,可以看到一个穿着葱绿衫子的女子正蜷缩在那地洞中。
“一妹,一妹?醒一醒!”
杜宇跳下地洞,伸手将那女子从地道中抱起,再跳出地面,轻轻地将她放到旁边的大案台上。
木偶一样的女子瞠大了眼晴看着他,又转了转眼珠,示意他解开自己的穴道。
杜宇抬手在她肩胛、胸前点了几下,她就吐了一口气,缓缓地从案上坐起来。还是像一具木偶似的眨着眼睛,呆呆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怎么这样看着我?”杜宇捏捏她的鼻子,“才分开几个时辰,就不认识了?”
她还是不说话,死死地盯着他看。一双明秀的大眼中充满了迷惑与不解,仿佛还有些悲凉。
杜宇拧眉想了一阵,恍然大悟。
“是在担心云萝吗?忘了告诉你,她已经出城去了,现在应该很安全。”
她闻言木然地点了点头,再坐到那案桌沿儿上,模着耳边的鬓发,游目四顾,不知在想些什么。
“哎呀——”她突然叫道。
原来是杜宇在她背后猛推了一把,几乎令她跌了下去。
忙乱中双手紧紧抓住杜宇的手臂,稳固住身体。鼻腔里呼呼地出着气,眼中暴射出一簇怒芒,恨不能立即将杜宇的脑袋戳穿!
“我还以为你变哑巴了。看来还是会出声啊?”杜宇哈哈笑着将手臂搭在她的肩头上。
“说个正经的,不跟你啰嗦。本该在三日前就送你去京里,不过有一点事,给耽搁了。今天晚上黄县的流民可能会打过来,我带着谷公公那些个金银财宝,心底有点舍不得。所以想请你帮个手,万一有什么人打进来,外面的兄弟们扛不住了,你可得帮帮我。”
谁知她闻言奋力地摇了摇头。
“什么,不帮?”杜宇怏怏地道,“那起码也该把你身上的药王香粉再分一点给我预备吧。在哪里?”
说着就要动身往她胸前模。她赶紧护住胸口,脸色骤变,警惕地瞪着他,一付要咬人的样子。
“喂,不要紧张,不要误会!我没有恶意的!”杜宇立即高举双手,一连申辩道。
“我只是想借你上次那种神奇的药王香粉。上次你给了我一点敷在手上,我的手伤不出一天就好了。真是太神奇了!所以这次想再借一点来用。要不然我万一被人砍死了,你可怎么办?谁来陪你北上面圣啊?”
“北上面圣?”她突然尖声道。
“对呀。咦,你的声音怎么变了?”
杜宇正在诧异,一个粉拳已经“呼呼”生风,打到他的面门上。
他迅疾滑退两步,一仰身逼开了那股劲风,双腿交错,游身飞扑,单掌冲劈她的面门。
这一掌只使出两分力道,本打算她会侧头避开,谁知道她傻愣地站着不动,眼前就要劈中,只好急急收回。
哪知就在此时,惊人的事情发生了!
她对着他伸过来的“爪子”张大了嘴,狠狠地一口咬下去……
“哇呀,我的手——”杜宇惊叫缩手退开数步,“你不是一妹!你是云萝?!”
她并不回答。扬起右手,食中二指并如一对削尖的竹纤,直插向他的眼球。
“你疯了!”杜宇迅疾扬手挽住她的右手,用力往外一掰,再一旋,将她整个人压向身后的石墙。
“我问你,你不是已经离开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谭一妹呢?”
对方仍旧闭口不答,直愣愣地瞪着他。他也直愣愣地回瞪着这个易容成谭一妹的女人,心中忽然一动。既然眼前这个谭一妹是云萝假扮的西贝货,那么徐飞先前看到的那个撞破大宅门板冲出去的女人,就是真正谭一妹了!
“原来你跟她互换过!”他叹气道,“她本来就是易容高手,而你,却是一个追踪高手,我怎么就忘了呢!”
云萝武功虽然不济,但是追踪人的手段着实了得。当初她也正是凭着这一招,才在秦城追上了杜宇,还逼得内劲全失的他,不得不绑架周汝昌以求月兑身。
“不错!”见他着急了,云萝才冷笑着承认了,“上次你引我进这暗室,我已经发现了这里有一座水磨。普通水磨都是架设在一条水流湍急的河道上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水磨的正常工作。这架水磨底座有翼,从上方看不到地底的构造,但是这里四周都笼着一股霉湿气,因此我断定在它的下面一定有暗河。果然,我在庄子西面八百步的地方,发现了一个人工暗河的入口。大约是因为干旱,暗河水位深度还不到我的小腿。于是我沿着暗河潜了进来。走到五六百步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岔道,往右的岔道走,就找到了一妹。我与她互换了衣服,易了容,现在她已经走了超过三个时辰,你再也追不上了!”
“既然你已经发现了暗河可以通往庄外,那为什么一妹还要易容成你的样子,从正门出去?”杜宇大惑不解。
“如果是这样,那就证明,她出去的时候走到了另一条岔道上。那条岔道的出口,可能就在院子中别的地方。”
院子中的别的地方?大约就是院中那口枯水井了!
好个聪明的女人!杜宇暗赞。
其实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发现她的聪明了。上一次,是在依翠楼,她与红姑斗歌的时候。
哪知她的口风突然一转,睨着他调笑道:“怎么,你的小亲亲、大美人跑了,你今晚会不会睡不着觉呀,千户大人!”
“你在胡说什么!”杜宇闻言缓过神来,捉住她的双肩,将她往那墙上重重一撞,“你难道不知道她这样出去,万一遇上了严锋,就是死路一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