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缭绕。
临瑶庵,钟磬声声。
偌大的房间里只点了两根蜡烛,苏瞳若安静地守在苏厢辞的灵位前,一宿未眠。而她的身后还守着一道人影,也是不发一言地站着,唯一不同的是后者脸上总挂着春意融融的笑容,像是心甘情愿的守候。
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苏瞳若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知该喜还是该忧。终于发现,原来男人也有胡搅蛮缠的本事——她决心要做个了断,便故意恶语相讥想让他知难而退,怎料他偏要迎难而上,每每都能编出温柔动听的句子轻巧化解;她若赌气对他不理不睬,他便也跟着她不吃不喝不睡。偏偏这厮女人缘又极好,今日送碑帖,明日送字画,总有办法将庵里的姐妹哄得心花怒放,到最后连汐貂都忍不住要帮他说话……
但——有些事情,确实也该同他说个明白了。
“姐姐是自杀的。”苏瞳若淡淡开口,“因为是我逼死了她的未婚夫,所以她也故意死在我面前——是想报复我。”她一直放心不下的姐姐,竟然当着她的面跳井自尽——从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是恨着姐姐的——那种因为饱受良心的谴责和内疚而衍生出来的恨意。
“我那时……废了双腿,也听说了不少关于你的风流韵事,多少有些心灰意冷,之后姐姐的死又是一重打击……”她轻描淡写地笑笑,专注望着苏厢辞的灵位,“便想起了西域‘龙根血莲’的传说,想要借助它让姐姐起死回生。就算是用我自己的命来交换,也是无可厚非的。但我的身体,还有我的腿——”她顿了顿,笑容多了些苦涩的味道,“后来我无意间从汐貂那里听说了一种‘离魂术’,不仅可以保证姐姐的肉身经年不腐,而且还能用自己的意志驾驭她的肉身行走大江南北——便认为是个一举两得的办法。”
上官紫楚了然接上话道:“但龙根血莲却是诅咒之花,需要吸足一千个男人的心尖血才能生成诅咒的效果,并且一定要是生于甲子年的纯阳血液——”见苏瞳若不以为然地飞来一个眼风,便马上心领神会地笑道,“是了,苏三小姐若想要一千个,甚至一万个这样的男人对你俯首,又有何难?但依你的性子,却是不屑于这样做的。”
苏瞳若嗤了一声:“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她偏是故意要针锋相对,让他为难,“你又知道我不屑于这样做了?真是好自以为是。”
上官紫楚“哈”地笑出声:“我不是鱼,却知道鱼之乐究竟因何。”
苏瞳若狐疑地睇来一眼。
“鱼之乐——是因为我幸遇知己,今生无憾。”上官紫楚柔声道,“鱼之哀,是因为我流连花丛,虚度光阴。”他从怀里取出那个香囊,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绣纹,“而现在,鱼很快乐。”因为他终于可以守着心爱的女子。
“你快不快乐,又与我何干?”苏瞳若心里无端一阵烦躁,夺过那只香囊,“这是从前你送给我的如意香囊,说是能够祈福求愿,万事如意。你可知道为何这上面会有这么多缝痕?”
上官紫楚这才发现香囊上有许多细长的缝痕,只因她缝得细密,倒像是原本就有的纹路。
“我只知道你一直收藏着,舍不得丢。”他弯眉笑道。
苏瞳若不置可否地轻笑一声,很是妩媚,“我不是圣人,也有七情六欲。像观音菩萨那样的慈悲大度我做不到。所以我每次气你的时候,便找它发泄,拿剪子将它绞碎,当作是在折磨你的人。”她的眼里清光盈动,苦笑道,“可我到底还是斩不断那些藕断丝连的,发泄完了又觉得心疼了,便重新将它缝补好。”
上官紫楚忍不住好笑起来,故意将脸凑到她面前,“你若还是生我的气,不如打我几巴掌来得大快人心。”
苏瞳若拿手指戳了他的额头一下,“你这……”她咬咬牙,终是没有说下去,赌气地把脸扭到一边,“我才不会扇你巴掌,倒显得我没教养了。”她的笑声有些生冷,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嘲笑他,“姐妹们常取笑我固执念旧,总觉得最初的便是最好的,每每撕碎了画,绞碎了香囊,事后又总会想办法将它恢复原样,以为感情也可以像这样重新来过——”她笑到后来眼眶有些湿润,“但是你看,无论我缝得怎样周密,这痕路总是留在这里,越是在意便越是没办法视而不见。就像心里受的伤,吃了药也还是会留下病谤子,是永远也治不好的。”
她抬眼看向上官紫楚,轻巧地笑开,“紫楚,我们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她的笑容越发娇媚,似玉盘珠落,“我对你的心意,已经变了。”
上官紫楚的笑容微微一僵,“但我……还在那里等你。”他说得诚挚小心,因为是真心实意要履行曾经的诺言,想要补偿这些年欠下的债——“我说过会等你。”
等着彼此成熟的那日,可以郑重地许她天长地久——
苏瞳若皱起眉,“你难道也想学那些人对我无事献殷勤,让我更加反感吗?”
“阿宝,我知道……”上官紫楚声音喑哑,她的心思他又何尝不能体会?“你是介意自己的双腿。但我不介意——我从前还是瞎子的时候,你不也——”
“但你现在不是了!”苏瞳若的声音陡然变尖,再也无法压抑心头的愤懑和不甘,“你是风流倾尽千江月的黔州第一才子!每天都有不同的女人主动向你投怀送抱!而你站在我身边,只会让我觉得难堪!我当然不会担心被她们比下去——”她的语气变得凄凉无比,幽幽的像是一种乞求,求他放过自己——“但我真的很累,只想过一些清静的日子,不想每每都被那些人质疑——究竟配不配得上你……紫楚,你知道我的脾气,我绝不肯认输——但这样无休止的比试,到头来只会让我心力交瘁,你以为——我还有多少年可以活?”
你是想——逼死我吗?
上官紫楚的心头赫然一跳,踉跄后退几步,“不——不是的——”他只是想用自己的余生去爱惜她守护她,又怎会想过——他的爱,竟成了一道催命的符咒?
苏瞳若幽凉一笑,疲惫地阖上眼睛,“紫楚,我真的累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脚步声离得远了,渐而从耳边消失。
房间恢复了平静。会不会……连她余下生命也会像这样一直平静到死?
苏瞳若缓缓睁开眼睛,望着苏厢辞的灵位出神,却在听见接下来的声音时浑身一颤——
“瞳若,何苦呢?”
那个声音——竟是——“姐姐?”
苏瞳若捂住嘴,不可置信地望着漂浮在灵位前那道白蒙蒙的影子。
两个月前——白无常和汐貂的对峙之后,她已经将苏厢辞的肉身重新安葬,原本残留在里的那些余念也都随风而逝,但如今出现的这副魂魄——
“是白无常放我出来的。”苏厢辞微笑着看她,竟是第一次朝她露出这样温柔平和的神情,“有些事我总是牵挂着,去了冥府也不安心,还是要同你说个明白才好。”
苏瞳若的眼里闪过一丝奇彩,那一瞬之间,千疮百孔的心竟得到一丝暖慰,哪怕是对着曾经爱过也恨过的人,那是她至亲的人啊!“姐姐是来带我走的吗?”
苏厢辞轻笑摇头,“瞳若,你只当我是因为秦公子的死才自寻短路,却不知道——我们苏家隐瞒多年的真相,才是我自杀的真正原因。”她轻轻一叹,似在惋惜,“我已在地狱受过凌迟之苦,恕清我在人世犯下的罪孽,明日便可重新投胎转世。但对你造成的伤害,又岂是这样轻易便能勾销?”
苏瞳若摇摇头,“姐姐何曾对我造成伤害?”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又怎会不知,柳岸那条毒蛇究竟是谁放的?”苏厢辞抬手想要帮她将狐裘盖好,手指却穿透过去,便又缩回来,“我当年真的恨你,才丧失理智做出那种事,害得你……”
苏瞳若垂着脸,手指微微掐紧了椅把,“但我……却不曾怀疑过姐姐。就算蔺神医那样说,我也……不曾怀疑过。”她的声音颤抖不已,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我一直以为……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与我亲,那么一定是姐姐。”
苏厢辞的脸上闪过一瞬的惊愕,笑容变得苦涩,“瞳若,你果真是有灵性的,知道分辨亲疏。而我……却没有这样的本事。”她顿了许久,才继续道,“你可记得,在我自杀前一天的晚上,府上曾遭遇窃贼?”
苏瞳若点头,“我听娉书说,是姐姐亲手将他抓住的。”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我知道了所有的真相。”苏厢辞神色恍然,回忆起那个月色凄迷的夜晚,也是一切罪恶的终结,“我跟随窃贼去了南苑的书斋,打翻了书架,无意中发现我们苏家的族谱——”她缓缓看向苏瞳若,用一种从未有过古怪的眼神,“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你——苏瞳若,不是我的妹妹,而是——我的女儿。”
苏瞳若只觉得耳朵里“嗡”了一声,笑容已经扭曲,“我……没听清楚。”
“在我十三岁时,曾被一个畜生强暴,怀胎六个月便生下了你。”苏厢辞语意幽幽,“但我受刺激过度,生下你之后便忘记了所有的一切。而我爹——也就是你的外公,便将你送到临瑶庵,并同我隐瞒了所有真相。但他始终于心不忍,才又将你接回,重新编出另一个谎言,说你是他小妾的女儿……”她的身体在烛火里幽幽荡荡,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你的身体之所以这样羸弱多病,也是因为这番变故……”
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苏瞳若只能死死捂住嘴巴,不让自己抽噎出声。
原来——这就是所有的真相——
原来——她根本就是个不被接受的存在!
“所以我自杀在你面前,只是想要赎罪,你所受的伤害皆是因我而起——”苏厢辞的眼里也有了泪光,“对不起,瞳若,我带你来到这世上,却不曾尽饼一次为娘的责任。”
苏瞳若久久没有说话,只用力睁大眼睛,直到隐忍的泪水在睫毛上被风干,她突然一笑,说不出的明媚娇娆,但眼神幽冷幽冷,“你这话可真有趣,我为何要和一个死人过意不去呢?”
苏厢辞错愕了片刻,没有再说话。她今日来并不是为了乞求她的原谅,只是为了消释她内心压抑多年的愧疚和自责。其实她早该知道,当一切水落石出之后,这个骄傲偏执的姑娘会比任何时候都要恨她——
恨,就恨吧。
“我也该走了。”苏厢辞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在离开前似不经意道,“明年的这个时候,你定然是供着别人的灵位伤春悲秋了。”
苏瞳若蓦地抬起脸,“什么意思?”
苏厢辞淡淡一笑,“我也是从白无常那里看来的,上官紫楚不久就会为情而死——”
“不可能!”苏瞳若激动地打断她,“汐貂早就替他算过命,他明明是百岁之龄!”
“汐貂也算过他命里本该一帆风顺,但他分明历经坎坷。”苏厢辞摇摇头,“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出现——你本是孟婆转世,并非凡胎。所以白无常会与你纠葛,因为他想让你早日斩断情丝,重返地府。”她叹了口气,“你难道还不明白?他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皆因你而起,而这世上唯一能够给他幸福的人,也只有你。”
苏瞳若笑容凄凉,“我如今是废人一个,说这种话未免可笑。”若是以前,她定然可以骄傲地宣布,这世上唯有她最懂他,可如今——
“如果你还是这样认为的话——”苏厢辞一笑即去,“记得不要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