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知她是故意赌气,上官紫楚便笑着追上去,“我倒要问你——”他的神色倏然一凝,便闻远处一阵窸窣作响,伴着陌生男人的谈话声落入耳际——
“是李宓的人?”
不等苏瞳若回答,上官紫楚已直接将她拉到丛林深处躲起来。野径草木繁茂,方巧能容下她娇小的身躯,此时天边已露出淡淡的鱼肚白,快是破晓了。
“我如今已恢复了九成功力,他们不是我的对手。”上官紫楚柔声安抚她道,“待会儿我出去将他们引开——”
“我就那么好骗吗?”苏瞳若冷声打断他的话,“你的功力根本没有恢复。”
上官紫楚苦笑着叹了口气,这丫头绝对学过读心术。
“我看未必是李宓的人。”苏瞳若谨慎地眯起眼睛,突然想起什么,“对了紫楚,你那日写给宇文渊的书信,是否被其他人看见过?”
“怎么?”上官紫楚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你的意思是……我们的敌人或许不止李宓,还有故意模仿我的笔迹署名——想借此将我的身份抖露出来的人?”
苏瞳若点点头,“我之前问过李宓,他之所以杀害宇文渊,原只是想取他的心尖血。而李宓看到你寄来的书信,却纯属巧合。”她的目光变得深沉,“所以我在怀疑——那个模仿你笔迹的人,或许早已算准了后来发生的一切,故意在书信里透露你的姓名,又正巧被李宓行凶时发现——然后李宓将计就计,重新将目标对准你,因为你是上官家的人——是朝中支持武后的主要力量,也是契丹阴谋叛变的最大敌人。”
“如此说来,那个始终躲在暗处操纵这一切的人,才是我们最可怕的敌人。”上官紫楚皱起眉头,脑海中闪现许多张面孔,能够窥看到他私密信件的人……“究竟会是谁呢?”
正要寻思下去,忽听得耳边一声厉喝——
“谁?”
话音未落,却已感觉到风声刹那呼啸而来,意味着对方身手不凡。
上官紫楚暗自捏了把汗,原以为凶多吉少,却见苏瞳若欣喜地站起来,朝着来人挥舞双手——“是我啊,蔺神医,我是瞳若!”
“瞳姐姐?”趴在男子背上快要睡着的女孩最先探出一张脸,瞧她豆蔻青青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却已生得眉清目秀,伶俐讨喜,一见苏瞳若顿时眉开眼笑,“真是瞳姐姐呢!”
所谓的“踏破铁鞋无觅处”——便是指这样的情况了罢。
原来那陌生的男子正是唐家堡的蔺神医,而他背着的女孩便是唐家的四小姐,唐眸意,亦是与苏瞳若关系甚好的闺中玩伴。原本唐家受苏老爷所托来寻人,没想到机缘巧合,竟就在这里碰着了苏瞳若。
“呐呐,我就说了白巫鸟一定能找到瞳姐姐的!”唐眸意笑嘻嘻地从蔺神医背上跳下来,很自然地牵过苏瞳若的手,“瞳姐姐——呀!”她惊呼出声,“你的手……怎么会被烧成这样?”
苏瞳若无暇回答,却先将上官紫楚拉到蔺神医面前,“蔺神医,你先帮他看看伤势——”
蔺神医只淡淡看了他一眼,无动于衷,“请苏三小姐先随我们回去。”
“你——”苏瞳若气得一甩衣袖,冷笑道,“好啊,你不肯救他,也休想我随你们回去!”
“哎呀瞳姐姐,他只是中了髅骨散,外加染了点风寒,才弄成这副惨兮兮的模样,给他一颗解毒丹便没事了。”唐眸意顽皮地扮了个鬼脸,区区髅骨散,比起唐门的毒药可是连边儿都模不着的,“所以啊,还是先随我回去,将你的手治好吧。而且——”她伸手指着天际的那一抹白,“太阳就快出来了哦,你都没有打伞。”
“……嗯。”
苏瞳若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眸看了上官紫楚一眼,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却没想到那一眼之后,便是无尽的相思。
上官紫楚怔怔地望着苏瞳若离开的背影,许久,迷惑地自言自语:“她……是谁?”
没有回答,也没有人看见他右眼的瞳仁里闪过一抹幽蓝色的光芒,炫惑妖异。
而那时连他自己不知道,曾经订下的契约已经作数——
忘情。
扁阴如锉,细磨无声。转眼已是两个月之后——
初夏,清荷微香,缕缕飘进了深闺里处。
自苏瞳若被苏府的管家强行带回以后,便一直没有见到上官紫楚。尽避唐眸意之后带来消息说上官少爷已经平安回府,而契丹阴谋败露,目前也不敢轻举妄动,可谓相安无事。
“哐啷——”
上等的青花鸳鸯瓷器被砸得粉碎,苏瞳若勾过耳边的长发,重又袅娜坐回凳上,“早就说过,我不会收他送的任何东西。他送一样我砸一样,他送一双我便砸一双。”
红烛香案,鸾镜里倒映着及笄少女娇美的面容,一笑媚倾天下。
丫鬟娉书见怪不怪地站在一边,“不过三小姐,秦公子还说了,三小姐若执意不肯相见,他便……”
“怎么?”烟眉斜挑了一个弧度,苏瞳若的唇边浮出淡淡的冷笑。
“他便死给三小姐看呢。”娉书眨眨眼,打趣道。
“那就由他去死好了。”苏瞳若哼笑一声,神态撩人到极致,“反正我也不会看。”
“喀。”闺门外清晰响起某人捏紧骨头的声音,而后转身愤然离去。
娉书惊慌地捂住嘴,“是二小姐!要命,都给她听去啦!”
事实上,那秦公子本是苏厢辞的未婚夫,却因后花园里的惊鸿一瞥而移情别恋,迷上了妹妹苏瞳若,如今更提出要悔婚……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尽避秦公子为了讨好佳人而煞费苦心,苏瞳若却根本不予理睬。
“好惊讶吗,我便是说给她听的。”苏瞳若对着铜镜巧笑如花,“姐姐一定很恨我。不过,我可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何况是对那种食言而肥的花心男人——”她不屑地嗤了一声,狐媚的气质隐隐自骨子里透露出来,“恐怕他连‘自取其辱’都不知道怎么写,倒不如趁早让姐姐断了这个念头好。反正在她眼里我就是个狐狸精,也从来不想装菩萨,便……”她垂了眼眸,藏住眼底即将流露出的情绪,“由她恨去吧。”
娉书咬咬唇没有出声,执起桃木梳为她梳发,“三小姐今日生辰,苏老爷特意广宴邀请各方名士,恐怕到时候苏家又要轰动全城了。”她却不说是苏瞳若引起轰动。
苏瞳若当即听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不在意地笑笑,“你跟随我多年,自然不难看出我与苏家情分的深浅。但他毕竟对我有养育之恩,我如今既有能力为他挣回些面子和风光,又何必吝啬?”她摇摇头,声音里平添了几分寂寥的愁意,“我这样说未免自欺欺人了,其实我自己又何尝不是满心欢喜地等着这一天,等着……他亲眼见证我名扬黔州的那刻……”
苏瞳若对着镜中自己的容颜,眼波漾开一朵笑漪:十五,及笄之年,小荷已露尖尖角。
他说过会等她,而她也终于等到这一天——可以将及膝的长发绾成乌髻,可以对着铜镜欣赏钗钿横斜的绮丽炫目,或许还是留着些青涩,但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让他看见自己的改变。
紫楚啊紫楚,不知你是否收到我寄去的桃花笺,今晚的盛宴,你会来的吧?
而待字闺中的少女却不知道,此时的杨城,早已因她而沸腾一片——
“哟,公子您竟然不知道?!今儿个可是苏家三小姐的十五生辰,苏老爷挥金万两来宴请八方哩!”
寻常巷陌,摆着各式折扇的摊头前,小贩笑呵呵地同面前的紫衣公子搭起讪来:“都说这苏三小姐生得一副倾国倾城的容貌,更难得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不过传言嘛,也不知是真是假。嘿——”
他模着下巴将紫衣公子上下打量一番,心想这人一身贵气金玉光鲜,八成也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只是——原本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偏偏瞎了一只眼睛,着实可惜了。
“我说公子何不借此机会瞧个究竟?据说只要是个读书人,今晚苏家大门便会为他敞开!”
眉飞色舞的小贩又怎会知道,站在他面前的公子便是黔州第一才子——上官紫楚。
“看来苏老爷对自己的女儿也是信心十足啊。”上官紫楚漫不经心地笑笑,随手挑出一柄绘着双面桃花的折扇,“啪”地抖开,并不甚满意地摇摇头,“这绘彩的人是中途喝酒去了吧,反面竟画出了六瓣的桃花。”
“这等常识性的错误都犯,难怪上官少爷要多加挑剔了。”不期然一个笑吟吟的声音接上他的话,似玉盘落了一串珍珠,娇媚如斯。
上官紫楚下意识地回首,一顶软轿方巧落定在面前,绣着金丝牡丹的帘幔被掀开一角,探出一张楚楚动人的少女的脸,巧笑嫣然,“好巧啊,紫楚。”
玲珑容颜,桃花笑靥,最是无心的眼风一飞却已将人收了魂去。
上官紫楚失神半晌,“你是……”
“你未曾回信,我总觉得不踏实,担心你肯不肯赏脸过来。原想亲自登门向你讨个答案,便碰上你了。”并未看见对方眼里的疑惑,苏瞳若已从轿子上下来,撑着纸伞袅袅婷婷地走至他面前,“紫楚你——”她的视线落到他右眼的眼罩上,微微一愕。
莫名有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上官紫楚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姑娘认得我?”他端出款款风雅的笑容,天生一段风流悉堆眉梢,只是那笑容分明显得生冷了,“紫楚何其有幸。”
苏瞳若微微蹙起了眉,“你是介意自己的眼睛,才故意说出这番气话的吗?”她走近一步,那么专注地只看着上官紫楚,些许幽怨的眼神更是谁见犹怜,“紫楚,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姑娘,恕紫楚冒昧——”上官紫楚礼貌地一揖,三分客气七分疏离,“还问姑娘是……”
苏瞳若的脸色煞然变白,“你当真不愿与我相认?”
“少爷!”
小厮白常赶过来时便看见这一幕,忙将上官紫楚拉开,朝着苏瞳若抱歉地笑笑,“抱歉了姑娘,我家少爷生了一场大病,病一好就把那些不重要的人和事全给忘记啦!”
沉默令人窒息。
“你的意思是……”苏瞳若艰难地消化这一句话,“他……忘记我了?”
“何止是你!”白常挤眉弄眼,唏嘘不已,“少爷把自己去江南的事儿都忘了!”
血色瞬间从苏瞳若的脸上褪去,她瞪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上官紫楚,失魂落魄摇头,“不可能……蔺神医说你只是稍染风寒啊,怎么可能会……”
胸口突然透不过气来,苏瞳若身形一晃,竟直直往上官紫楚身上倒去——
“三小姐!”娉书急忙跑上前扶她,一面毫不客气地白了上官紫楚一眼,“三小姐的身体要紧,何苦为这些没心没肺的人动气!”
上官紫楚闻言笑了笑,倒也不介意。心道果真是近朱者赤,这小姐说话犀刻,风采绰然,连丫鬟都伶牙俐齿,不给人面子。不过——即便是锋利带刺的句子,配合了少女眼波流转的娇媚神态,却真真是恰到好处。嗯……有些意思。
思及此,他的唇边浮出一丝笑意,“大夫说我只是间歇性失忆,姑娘若不介意透露自己的芳名,兴许我会记起来一二。”他话语轻佻,连带着笑容里也满满都是调情的意欲。有这样嫣丽动人的少女主动投怀送抱,若是将她拒之门外,未免太不符合他风流花蝴蝶的作风。
又或许——他们之前真的相识,且关系不比寻常?脑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令上官紫楚浑身一震。右眼又在隐隐作痛,像在告诫他不该细想下去。
“失忆?真是个好借口,你可知我家小姐——”
娉书气不过地要同上官紫楚理论,却被苏瞳若淡淡唤住——
“你说的是,我没有资本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偏却要认识这没心没肺的人。”苏瞳若口气阑珊,好似也在那瞬想开了,“也好,看清了他的面目,总好过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她衣袖掩了大半张脸,唯见一双秋水莹然的眸子,便连生气时都透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媚。
有女如狐,明霞日暖,水盼兰情,总平生稀见。
街边的小贩一个个都看呆了去,直至少女袅袅转身离开,那魂魄似乎还在梁上悬着晃悠。
“少爷,柳公子还在尚书府等着呢!”白常推了推上官紫楚,对方却纹丝未动,“少爷?”
白常突然脸色大变——
“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