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所想一致。”上官紫楚望着她会心一笑,似乎所有的顾虑也因这双秋水莹然的眸子而释怀不少,“但李宓势单力薄,不能妄自行动,便想勾结朝中反对武后的势力的一同叛乱。”
“朋比为奸。”苏瞳若嗤了声,忽而有些疑惑,“可他为何会找上宇文府?宇文渊不从官不参政,也无家族恩荫,怎会成为他想要勾结的对象?”
“我相信宇文兄的为人。”上官紫楚叹了口气,“他向来清高,定然不会——”
“即便当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时,你也依旧相信自己的直觉?”苏瞳若打断他的话,并将今日在淑萧阁的所见所闻都详细同他说了一遍,“……若他是清白的,那竹叶上的三色泥以及他故意买给岑瑟棋的催眠药果,又该作何解释?”说到后来竟有些赌气的口吻,“即便昨晚夜袭的不是他本人,这私藏乱党助纣为虐的罪名也该有他的一份!你若还要自欺欺人地替他说话,可莫要怪我不看你的面子了!我想治一个人,定然也有我自己的办法!”
“阿宝?”上官紫楚惊讶于她分外激动的神色,隐约察觉到异样,“发生什么事了?”
苏瞳若轻哼一声别过脸去:“我只是看不顺你的私心。”
“阿宝,”上官紫楚伸手扶正她的脸,温声哄道,“你若不敢正眼看我,便定是有事瞒我。”他笑眼含春,有些调情的意欲,“我猜猜——宇文兄可是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
苏瞳若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若只是言语上的为难,倒也没那么恼人。”说到这儿她的脸色竟有些发白,“我倒要问你——你们这些表面斯文的墨客是否私下里都会练武强身?看着是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模样,实质却一个比一个身手好。真是可气的深藏不露!”
上官紫楚顿时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但宇文兄确实不会武。”他很是惊讶,“难道他今日在你面前出手了?”
“不是,”苏瞳若迟疑片刻才压低声音缓缓道,“我今日换上女装走出淑萧阁时,正好在后院延廊上碰见他——”她顿了顿,有意模糊了一些细节,“后来……我无意间碰到他的手,便越发觉得这个人有问题——他若是个文人,为何手指上没有握笔的茧子,反而是在掌心生着一层厚茧?那分明就是常年拿剑的武人的手!而且——”
她伸手抚住心口轻喘口气,她的身体本就不好,这样一气脸色便更显得苍白如纸,“你说他清高,说他对岑瑟棋专情,为何他看见我换上女装之后的眼神变得那般古怪?简直——与那些之徒没什么区别!”
她见上官紫楚的脸色瞬间一变,声音更是颤抖不已,忍不住要将所有的憋屈都朝他宣泄出来:“你当然可以说我是自恃美貌自作多情,因为你相信自己的直觉——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如今住在宇文府的宇文渊——他不记得自己写过的情诗,甚至不珍惜自己对妻子的那份情意,他或许早就不是从前的宇文渊了!”
她一甩衣袖恨恨说完,当即被呛得连连咳嗽,“咳、咳咳——”
“阿宝……”上官紫楚心疼地将她拉进怀里,轻抚她的后背为她顺气,“对不起,惹你生气了。”他依旧温声软语,但很诚恳地同她道歉,“我没有不相信你,我若是不相信你——”还能再相信谁?
他思绪一恍,先前那些朦胧不明的心旌动荡也在此刻清晰起来……
“是会遭天谴的。”他柔声咬着她的耳朵道。因为他无法违背自己的心——若这茫茫红尘间还有一个人可以让他毫无保留地去相信,那么一定是她,“如今李宓便藏身于宇文府,敌暗我明,万不可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他难得一本正经道,并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纸伞为她举着,顺势让她贴得更近。
“反正他们的目标是你。”苏瞳若轻轻靠上他的胸膛,原本的针锋相对也因他贴心的话语柔软下来。最喜欢躲在他伞下的庇荫里,哪怕天塌下来也有他撑着——除了这个男人,再不会有其他人能够给她这样的信任与依赖……
“我还是快些离开的好,免遭鱼池之殃。”她赌气道,唇角却勾起一个愉快的弧度,“而且我记得某人昨晚说过,若我想走,他是不会阻拦的。”
“你听错了。”上官紫楚笑得狡黠,“我不是不想赶你走,而是——我绝不会让你走。”
“君子一诺千金,唯小人言而无信。”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唯小小人愿与小人结伴出游也。”
苏瞳若猛然一把推开他,“忘恩负义!”她娇斥一声,那神情却是妩媚至极。
上官紫楚哈哈一笑,“是是是,阿宝姑娘大恩大德,紫楚无以为报,不如以身相许如何?”
苏瞳若俏脸一红,“又不正经!”她直接侧过身去枕在满地花衣之上,用衣袖挡住脸,“我困了,别来扰我。”
说罢果真就没再理他,任他怎么好言相哄都没有应声。
“睡了吗?”直至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上官紫楚忍不住笑着轻扯下她的衣袖,“阿宝?”
“嗯……”苏瞳若含糊地应了一声。
当真是睡着了。上官紫楚的眼里浮出一丝温柔的宠溺,“做个好梦。”
若是一觉醒来便能摆月兑这一切恩怨纷扰,又何尝不是好事?
他苦笑一声,手指轻轻抚上她安静的睡颜,一点一划,细致捋过她的眉眼,面对这一副娇美惑人的桃花容貌,究竟有哪个男人能保证丝毫不动心呢?
“阿宝,你真是个妖精。”上官紫楚怜爱地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此时有风过境,漫天桃花纷飞,恰有一枚桃瓣落到她唇上。
柔粉的桃花,轻轻覆着淡胭脂色的唇,葳蕤生光。
刹那心念一动,浮世的喧嚣似乎也在那瞬遁隐而去,唯听见少女的呼吸声均匀安恬。上官紫楚的眼神陡然空茫,仿佛是受了花雾迷迭的蛊惑,情不自禁地俯身吻上那朵桃花,些微沁凉的甜意沾在唇角,不知是桃花的味道还是少女唇瓣的味道,他已经分辨不清,恍然间竟化身为一只蝴蝶,跌落少女的梦里……
一枕幽梦与君同。
临瑶庵,清落的后院里遍地是桃花。八岁的苏瞳若正专注地拾起地上的落花塞进香囊里,她的面前还站着一位缁衣老尼,捻着佛珠无奈地叹了口气。
“瞳若,苏老爷已经是第三次来庵,莫要再让他为难了。”方师太好言劝道。
“刘玄德三顾茅庐,方得来孔明一见,也因此倍加重用。”苏瞳若依旧自得其乐拾着桃花,虽还是垂髫小丫头却已出落得乌眉灵目,唇红齿白,天生的美人胚子,“我若迟迟相见,他便会感怀自己的女儿复得不易,日后兴许会对我多加珍惜,少些责骂。但我若那么早就露面,他定然会觉得我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则去,谁知道他会不会一不顺心又将我送回来?”
方师太暗暗惊叹这丫头心思缜密的同时也放宽了心,“如此说来,你是愿意还俗了?”
“方师太觉得我喜欢这里吗?”苏瞳若却是笑着反问。
方师太轻捻佛珠,幽幽一叹:“你是个聪明的孩子,颇有慧根,却未必能堪破红尘。”她语末似有一丝怅然,“这临瑶庵留不住你。”
“方师太需知道,瞳若并不是为了去苏家才离开这里。”苏瞳若眨眼笑起,乌眸莹亮,说不出的明媚悄然,“我只是想找一个理由。”
“理由?”
“是啊,”苏瞳若笑靥如花,“我只是想找到桃树开花的理由。”
明明桃花的寿命那么短暂,为何还要在轮回的春天开出惊世的绚丽?
如同人的一生,于沧海之一粟,却为何还要衣容光鲜地来到这世间——
佛龛前缭绕的熏香,蒸融着红尘那些人祈福求愿的声音,而她只是不明白——那些追寻,那些等待,和那些执迷……究竟因何而存在?
“小蝴蝶,你从外面飞进来,是否亲眼见过红尘繁华?”待方师太离开后,苏瞳若笑着伸手捧住迎面飞来的一只紫蝴蝶,“外面的桃花,是否比这里的还要好看?”
“桃花会开,并不是为了给人看的。”那只紫蝴蝶竟开口说话了。
苏瞳若微微一诧,继而笑逐颜开,“你知道?”
“桃树春天开花,是为了赶在夏天结出果实。”紫蝴蝶翩然一转便落在苏瞳若的耳畔,温柔轻触她的脸颊,唇角,“如同人的一生,之所以要骄傲地活着——是为了理想,为了抱负,为了生命最本质的需求。有人是为了荣华富贵,有人是为了功成名就,还有人是为了……情。”
“情?”苏瞳若眨眨眼疑惑地重复着这个字,“是如诗经中所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样的情吗?”
“不假。”紫蝴蝶的声音里透出笑意,轻柔曼妙像是谁的蛊惑,千里之外入梦来,“你既有如此慧根,必然能够亲身体会出情的涵义。不如随我去凡尘走一遭,如何?”
“好。”苏瞳若答得干脆不犹豫,眼眸弯成漂亮的月牙,“我随你去。”
只是为了这一句话,便心甘情愿随他踏入红尘,自此悲欢离合终不悔——
“以后我再也不会把香囊埋起来了。”苏瞳若突然一笑,不知从何处搬来一方圆凳,站上去便方巧能够到上面的桃枝,“我要把香囊系在树上,我要让桃花看见自己结出的果实,这样的话即便是在九泉之下也会觉得欣慰了。”
她笑吟吟地正要将香囊系上桃枝,脚下的圆凳却忽然一个倾斜——
“呀——”
“小心——”
赫然自梦中惊醒——
上官紫楚和苏瞳若同时睁开眼睛,四目相对,两唇相叠。
心弦“嗡”的一声响,先前那些若即若离的暧昧也在空气里瞬间融化,徒留情字千年永镌。
上官紫楚稍稍离开她的唇,捻开那枚桃花。
苏瞳若下意识张了张嘴,“唔——”
来不及发出的字节消融在他绵绵而至的吻里,舌尖乘虚而入,与她纠缠。
苏瞳若心口一颤,思绪竟有一瞬的空白。她重又落入那个绚烂的梦里,梦里盛开着大片桃花,破茧而出的蝴蝶满怀欣喜与忐忑地想要去寻觅,想要去采撷,青涩的翅膀还来不及全然展开便先落入一张情网里,那张情网越织越密,牢牢地将她身心一起包围……
恍惚间只记得那个声音说:随我去凡尘走一遭,如何?
她答应了他,所以落入凡尘,陷入情爱——
便在十五岁来临前的那个春天,她无意间将纸伞倾斜出一个角度,却像是将自己此后的人生也颠覆了个彻底——她试探性地走出独守深闺的寂寞,接下他送来的牡丹图,脑海里便一直挥散不去他挥毫泼墨的潇洒背影,所以那夜乞求他带自己离开——细水长流,一如早在心底扎根的那枚情种,那份欲说还休的思念与悸颤,明明最不爱看他的风流轻浮,却也不由自主地眷恋起他衣服上兰芷的熏香,眷恋起他用纸伞为自己撑出的一片庇荫……
原来她早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了这个男子——
是缘也好,孽也罢,若是认清了自己的心,便绝不会逃避——
心里的热情满满的就要膨胀,苏瞳若情不自禁地伸手环住他的颈,她的睫毛闭紧了微微颤抖着,那么生涩却那么努力要想变得缠绵地回应着他的吻,直至唇上的温度陡然撤离——
“紫楚……”星眸微饧,莹然秋水里氤氲着一种柔媚的迷惘。
上官紫楚只望着她不说话,手指细细摩挲着她的唇。他的眼里尽是温柔的怜爱,那一瞬几乎要让苏瞳若以为这个男人是动了真情的,尽避这样真实的错觉全被他接下来的话语狠狠撕碎——
“阿宝……阿宝……”上官紫楚声音喃喃,“你若是早生几年,该多好……”
苏瞳若的心里陡然冰凉一片,恨不得立刻上去扇他一个巴掌!
这算什么?他吻了她,之后却要百般无奈地对她说——你若是早生几年,该多好——
就因为她年纪小——就因为她不像岑瑟棋那般成熟稳重,他便可以理所当然地看轻这份心意,心血来潮了便可以对她为所欲为是吗?
“我若是早生几年——”苏瞳若颤抖地咬紧嘴唇,恨到深处竟然“吃吃”笑出声来,衣袖掩住大半张脸,“我若是早生几年,或许已经嫁为人妻儿女成群,便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甚至被轻薄了都不知道羞耻为何物!”
她丢下这句话便转身走开了。没有看见上官紫楚黯淡的眼神,唇边泛起一丝苦笑。
是啊,若她早生几年,便一定嫁为人妻,又怎么可能会将一时的迷恋错当情爱?情窦初开的年华最容易让人错失真爱,所以不能够轻易许下承诺,如同他当年对于岑瑟棋——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从前有那么多女人成了他生命里的烟花过客,甚至连名字都已忘却,即便是对岑瑟棋也早已寻不回当初的那份心悸,原以为会一辈子就这样漫不经心下去,却唯独对这个少女动了真情。
是因为真的喜欢她,所以更不该早早折断她继续翩然的翅膀,用承诺将她捆缚。
“阿宝,你若能早生几年……”上官紫楚叹息着用手遮住眼,“我便……娶你为妻。”
许你天长地久,矢志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