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冷清清的宫苑,萧陈的陈镜映出一张尚未卸下浓妆的脸,虽然是极美丽,但眉眼的线条划刻了她气量狭隘。
一个容色清秀的小小婢子正站于她后边为她轻拆发鬏。她的声音冷硬:
“汕儿,最近宫中又有什么事发生?”
“回皇后,艳妃那边,听她的侍女香儿说因为皇上的冷落,致使怀孕将近四月的艳妃落落寡欢,忧抑成郁竟有危及月复中龙胎之虞。”
名唤汕儿的女婢恭谨地回应女人的话,不敢丝毫大意。
“那么皇上那边的呢?——”
“万岁爷最近并没有专宠哪位妃嫔,但身边却增多了一名红人。”
那皇后一挑双眉。汕儿又道:
“这红人名唤小襄子,是刘海叛变后掳到余党之一,本应凌迟处死,但奇怪的是皇上对这位公公似乎极具好感,竟皇恩大开地只罚他十大板,又将他调至了身边做事,引得宫内传言纷纷……”
皇后一奇,命令道:
“只管说下去。”
汕儿涨红了脸,嚅嗫道:“宫中传言的是,皇上似乎有断袖之癖……”
皇后神色一厉,喝道:“胡扯!”吓得那小婢身子一颤,便跪下。啜泣道:
“奴婢该死!不该胡言乱语!”
尖锐的眸光在她身上定了许久,才随着缓和道:
“不怪你,起来回话。”
汕儿胆战心惊地站了起来,身子犹自发抖。
“那小襄子公公长得怎些模样?”
“回娘娘,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哦?!”
那皇后惊奇地一挑眉眼,现出满脸的深沉凝思……
那内侍十板的重量其实打得甚轻。五天之后,她已能到皇帝身边瞌安。也许龙天运看中的是他的才气。奉侍皇上这几天来,他让她从旁伴读,闲时对弈抒琴。
她并不想羁留于宫中,因而在当天他想也不想便拒绝皇帝的问话,所幸龙天运其实并不难伺候,而且更令她恋栈的是皇宫大内的藏书——其中所藏集的有他平生梦寐以求的医学原著。
任绛汐一生潜心学医,于医学上的造诣虽稍逊于师父,但天下少人能及。她身上蛊毒未解,却在当日舍了赤血青蛇之胆救人之后便没了索念。现在满萦她脑际的,却是每天学到的医术医理。
这一日时至头更,皇帝刚由新近一位得宠的贵人服侍着歇了息。任绛汐候于帐外,忽然感觉全身冷汗涔涔,渐渐月复痛如绞,胸闷欲吐。
她心下微惊,知道今天她为了判断一株药草的药性而亲身试药。相隔了几个时辰,原拟是没事了,想不到不遂人意,这株药草竟在此时发作开来。
她忍痛瞧了里面,龙天运与那妃子此时已没声响。但觉胸内呼吸渐是窒迫,那条紧绑于胸口的胸绷箍压得她难以呼吸。她明白如果再不赶快医治,毒质只会越闹越凶。
忍痛地向带班的总管告示,趔趔趄趄地赶回自己所处房间。她走得太匆忙,因而没发现身后一双如影跟至的深锐眸子。
她一奔入内室,立即虚弱不稳地萎顿于榻中。她从架中药瓶倒出几颗咽下,窒息的感觉犹在,开始动手卸上衣服,试着让自己气息平顺些。
十八年来她都是以男装出现于众人的面前,起先是为了方便,而后确实为她带来了许多方便。至少在江湖行走这段时间,从来没有人会想到眼前的这位苍白男子竟会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红拂神医”,在宫里服侍这段时间里,龙天运也从没怀疑过她的身份。
解下最后的围着的一圈胸绷,吞下的几颗药渐现作用,许久,她的呼吸才趋于平稳。此时月光正悄悄地照了进来,也幻出一室的朦朦胧胧,一切便如梦幻。宫灯微耀处,一扇半掩的窗,隔开两个世界:室内,正不经意泄露了满色濯丽春色;而外,那是——
一种渗杂了惊疑,不信,微愠的种种难解莫名的诧异阒黑眸光。
周身仍有些乏软无力,但任绛汐整好衣冠,走到皇帝寝宫幕外。她原不想惊动任何人,但显然不可能。只见原本已躺下的人此时随意披了件黄澄澄马褂,正端坐着啜茶,正是龙天运。
任绛汐一呆,赶忙上前叩罪。她侧着头,奇异的气氛令她感觉诧惑不解,只感觉眼前的他一对眼不怒自威。他似乎正在沉思,又似乎在生气,表情复杂莫名。
他似乎打量了她好久,突地开口,声音带着许些沙嗄:
“你的脸色很苍白。”
任绛汐一怔,她的脸色一向很苍白。他似乎正在压抑,也在看她的反应。
她猛地从心里打出一寒战,感觉哪里不对了。她不动声色道:
“想是刚吹了点寒风吧。皇上,怎不继续歇息?”
龙天运只瞄了她一眼,眼光深晦难懂。他瞧着任绛汐微颔下的脸,只见这张脸仍是苍白不加人工的清丽,原应不是那种出色到粘住人眸光的才对,但那一对宛如深谭的秀黠眸子,加上那一种无波无欲,超然自处的气质,却轻易地击中人心深处。只是他不明白,这样一张脸孔却将他糊弄得这般成功!他深吸了口气,说道:
“传,朕要驾幸怡妃。”
那里不对了?此后的日子,任绛汐只觉得龙天运越来越难相处。他常常状似无意地睨住她,暧昧的眼光搞得她忍不住便心生警惕,让她越来越能清晰感觉到与他相对所形成的压力。
她起了逃月兑之心,但龙天运又强势地将她从普通内侍转为贴身内侍,负责他的起居生活。
掌先机,对自己所处预先作好评估是任绛汐的立世之道。但与龙天运相处日久,这一套正渐渐地转为被动。他的深沉让她有入彀的感觉,却不知他起了怎样的心。
“小襄子。”
恍惚里有个低醇的声音在唤她,唤醒了她神游的心志。她忙应了声,只见象牙雕椅上的龙天运放下手中的书,嘴角微泛了一个疲惫的表情。但一双眼却灼灼地,与嘴边的慵懒产生不衬。
“为朕宽衣,朕想歇息了。”
任绛汐提起精神迎上去,着手为他宽解锦带,换上闲松马褂。内侍端上一盆清水,她沾湿布,掂起脚尖为他擦拭。
她将湿布放下,继续为龙天运挑松发鬓,心神却微分想着医理。
“小襄子,朕今晚要你陪寝。”
“呃?!”陪寝?……几疑便是听错了。她手一松,持住的玉簪便“笃”地摔下。
眼前突起变化,但觉原本背对于她的高大身躯蓦地转过来,张开双臂拦腰抱住了她。他满脸有着诡异的兴味邪魅的双眼望住了仍维持刚才的动作而抬高的脸。
“皇上?”她骤然变色。温热的气息直吹她面门,她睁大眼,而他是一副难以捉模的似笑非笑,一张唇正停在距她微张的红唇前方半指处,几乎碰到她的。
“啊!”一颗心无端地漏跳几拍。她的脸色雪白,生平第一次尝到失措的味道,想也不想便举手往他的胸膛推去,但哪里撼得动半分?
“皇上!您如果需要的话,奴才可以为您传来中意的娘娘。”
她的声音小心翼翼的,但他双不领情,猛地一收双手,使她本欲弹开的身子反而急力向他投去。瞳孔中他嚣张的脸愈来愈放大,她吃了一惊,硬生生地将自己微张的头压下,一张脸便埋撞进他胸膛。
上方传来低沉的笑声。任绛汐难以置信她英明的主上居然有一项狎玩宫侍的嗜好。她的冷汗已然渗出,敏感地感觉他的手又收紧,得寸进尺地寻求更舒契的位置。这样一来,她僵硬的身躯便完全迎合地与他贴于一起了。
“朕今晚想要你。”
他轻佻地往她耳垂吹了一口气,一时间她双身的血气尽往脑上冲。一股泛着薰香的阳刚味道直侵向她,她动也不敢动,既羞恼又难堪地怕引来他更疯狂的行动。
“皇上,奴才是一介男子呀!”至少她眼前透露给人的身份是男的。
“朕不会介意。”他亲昵地低头舌忝住了她的脖子。她的反应是浑身一抖。
“难道、难道皇上竟不分男女……”她的声音颤悚,阵脚以乱,生平第一次遇到这么棘手的事。他仍在她的脖子上来回香个遍,满意那温馨滑软的感觉。
“皇上……皇上是不是在逗奴才?或者奴才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了,以致皇上想用这样的方式惩罚奴才?”
她猜测,引起他阒黑的眼眸微起波动,但随着化于一笑,猥狎的唇延至了她的耳后。
她又惊又急,叫道:
“停住!皇上,身为一国之君,您不应该这样做的。”
他仍是不肯放开她,她死命扭动身子,却避不开他的唇。
“奴才之于皇上,只不过卑鄙一介侍仆,皇上要奴才干什么,奴才本应义不容辞地听从皇上。但是,皇上之于奴才是一个有德明君,皇上若是要做有违伦理的事,让满朝文武议论,天下百姓见笑,奴才纵是死也不愿让皇上丝毫违德。”
她的话便似骤然触到他的忌讳。任绛汐顿觉腰间力道一松,扭身想挣开,但就在她抬起头,刹那间视线便与他交缠。只见他一脸微地愠恼,精锐的眸光射得她没来由心虚地弱了气势。
“哼!你倒懂得压朕。”
任绛汐咬咬唇,说道:
“奴才是该死,但奴才是为您好。”
他捉住她的腰身还是不打算放开。正在此时,守于门外的刘公公忽然走了进来,行礼道:
“禀皇上,皇后娘娘求见。”
龙天运哼了声,不悦地冷睥了任绛汐松了口气的表情。皇后原是相府之女,亦是皇太后的外侄女,深得皇太后的宠爱。因着这个原因,虽然她只为皇室孕下一女,仍得朝中大臣与皇太后的两相扶植登上后位。只是这李氏,虽才貌双全,但气量狭小,又喜好事非,令他难存敬意。
“回复皇后,朕累了,已经宽衣。明日再来求见吧。”
龙天运冷淡地吩咐,刘公公还没有领旨,一道女子身影已经进来,正是皇后李氏。
“皇上并没歇下,何必拒臣妾于门外?”
尖高的声音似嗔似怒,李氏委身恭顺地行礼,但一双幽怨的双眸在看到龙天运与任绛汐的暧昧动作而变得尖锐,脸色随着大变。
任绛汐赶忙推开身子,这一次龙天运没再着力掳紧。她转身想退下,但一只手仍叫他紧紧扣住。
他们两人的拉拉扯扯一并入了李氏的眼,只见她脸色一寒,对任绛汐斥道:
“好个大胆的狗奴才!”
任绛汐暗暗叫苦。皇后不敢对皇帝不满,却将全部怨气指向了她。龙天运转身坐于椅中,她的手被扣住,身不由己便被拖了去。
“皇后夤夜求见,有什么要事吗?”
李氏面色一惊道:
“却没甚要事。只是臣妾见皇上常为国事操劳至深夜,故斗胆劝谏皇上,皇上身为一国之君,要自为保重呀!”这一番话绵里藏针,那眸光如利刃直截向任绛汐。
龙天运一挥手:
“皇后的好意朕心领了,朕累了,皇后请安吧。”
李氏咬了咬唇,进一步道:
“皇上忙于国事,许久并未驾临绅宁宫,臣妾斗胆……”
“也罢,朕这阵子确实也冷落了你,待朕得以闲隙,自会驾临绅宁宫。”
李氏还想说什么,但见龙天运不怒自威的眸光,花容惨淡地告退了下去。
任绛汐几乎是屏住呼吸,说道:
“皇上,夜深了,是否要安歇了?”
龙天运双眉一轩,渐是平复了表情,瞧着她泛开一丝状似纵容的笑意,轻薄的手又将她的身子硬压入怀。
任绛汐类似今天的情形还是第一次遇到,被动的劣势下,她可谓饱受惊吓。
“想不到堂堂一个一国之君,竟有一个这样见不得人的嗜好!”她的口气已没有刻意地显出尊卑,态度渐是冷硬。
龙天运嗤然一笑道:
“那又如何?道德伦理为千古人所定,却不一定为后世人所遵,大节不可不理,小节弃之却不可惜,今天朕破它一次天荒,又有谁敢仗言不齿?又纵为人所夷,然朕将之用于你,却毫无不妥。”
他狂妄的言论令任绛汐倒吸一口气:
“皇上这样做,又跟暴秦虐纣有何分别?!”
龙天运一怔,随着一阵发笑,但腰间迅速收紧的一双手,带着惩罚的意味。
在这时门处的刘公公又进来。
“启禀皇上,军机大臣许久章有要事密报。”
刘公公的话一说完,只见皇帝又回复一惯的沉敛睿智,起身整梳衣冠。
而任绛汐微眯澄净双眸,正迅速地计算后退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