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尽头,绵绵密密的雪铺满了整座皇城,宫人低头搓手,行色匆匆踩过积雪已深的青石板道。
后宫花园里,冬青与松柏各自屹立,枝头树梢亦全结上一层薄霜,结晶的冰柱倒挂其上,曦光偏照下,莹莹发亮。
一道身披月牙色滚毛大氅的娇小人影蹲伏在雪地上,时不时将手探入深雪之中,边打哆嗦边念念有词。
“可恶……我记得应当是扔在这里没错呀,怎会找不到?究竟上哪儿去了?”洛琼英咬了咬被冻得泛白的下唇,忍住冷得钻骨的寒意,将双手埋入积雪内四下模索。
前几日,她弄失了心爱的耳坠子,思来想去,最有可能之处便是这座园子。
几个宫婢路经园子,全停下来朝这方探头探脑,交头接耳不知说些什么,随后全叽叽咕咕笑了开来。
洛琼英对那些笑语充耳不闻,两眼往一望无垠的天际翻去,双手继续在凛寒的雪堆中甚是艰困的模探。
她不聋不盲,不是没听见宫人的嘲笑,也不是没瞧见平日伺候她的宫人,瞅着她的眼神有多么轻蔑不屑。
毕竟,当皇后当得像她这么窝囊的,纵观古今,似乎就只她一个,连贴身宫婢都可对她爱理不理,甭管其他宫人明目张胆的奚落讪笑。
慢悠悠地叹了口气,洛琼英仰望着蔚蓝长空的眼,浮上了无尽的渴望。要到什么时候,她才能挣月兑这座囚身的华牢,在一方没有束缚的蓝空尽情翱翔?
粉白玉颈一垂,掩下沾了些雪沫的长睫,她在心底轻叹,闭眼又睁,将那些希冀紧密藏起,不在脸上浮现一丝一毫。
被冻得泛红的一双小手,持续不懈地模找,却在此时,一双乌金绣龙的靴尖冷不防地踩进她的视线。
皇城之内,够资格在衣袍鞋靴上绣龙者,唯有一人……洛琼英手下一僵,暗自倒抽一口冷息。
低垂的秀颜缓缓昂起,莹亮的软眸扬起一掠,她瞧见一张冷峻英朗的面庞,伟岸拔长的伫立身形宛如一株参天古松,里边襟口缀滚绒毛的鸦青色长袍直垂于地,外头罩着一件玄黑色大氅,下摆长垂于雪地之上。
镂龙墨玉长簪在男子脑后折射出慑人光芒,对映他温润白皙的肤色,俊美如天人的容貌,此刻却如罩寒霜,凤眸眯细似刃,直直垂睨蹲伏在他脚边的人儿。
洛琼英怔了怔,连忙收起眼底的黠采,一脸笑得傻兮兮的伏身叩首。“见过陛下。”
倒楣透顶!严隽万年才踏进后宫一步,偏偏就被她碰上,真是流年不利,诸事不吉,可恨,晦气!
看着那笨拙又傻气的请安之举,严隽冷峻的脸庞更添寒意,深邃狭长的凤目浮现清晰可见的轻蔑。
眼前这个蠢货,便是他两年多前迎娶册封的皇后。
洛琼英,华棣国最不受王宠的帝姬。
两年多前,金梁大军攻破国力衰弱不振的华棣国,一举歼灭始终不肯伏降的皇室贵族,然则,华棣子民多好强善斗,为了稳固民心,使其归顺于金梁,严隽采纳了朝臣的上谏,册封华棣国的帝姬为后。
焉知华棣皇帝膝下皇子众多,竟只出了一个帝姬,而且甚是不受宠,国灭之前一直与早年便失宠的母妃养在冷宫之中,笔墨书画样样不识,对宫中礼仪更是不甚娴熟,资质愚钝因而时常闹笑话。
时至今日,严隽依然记得,那日册封大典上,洛琼英端着一脸傻笑,在万千臣民观礼的金殿上,像个痴儿似的跌了一大跤,金工匠师不眠不休精雕细琢的青鸾鎏金凤冠摔落下来,沿着白玉雕花长阶一路滚动。
那时,现场一片死寂静默,观礼者莫不瞪大双眼。他瞧见华棣国归降的臣子低头暗笑,金梁国观礼的臣民个个脸色发白,不敢置信连几步路都走不稳的傻妞,即将成为金梁的一国之母。
当时的严隽,身披玄色龙纹长袍,冷眼傲立在殿上,凤目微地一眯,也未上前搀扶他的皇后,更未等到她狼狈爬起,兀自一人完成了册封礼仪。
册封当夜,他待在自己的寝殿,没有与华棣帝姬完成合卺之礼,放新后独守金闺。
按皇室祖制,新婚宴后,帝王新后必得上祭宗庙,翌日一早,只见严隽独自一人拈香朝祭,新后被扔在玉宁宫不闻不问,此后,也不曾再见帝后共处一室,更别提侍寝承欢之事。
尔后,金梁国上下皆知,帝王视皇后如无物,上自朝前臣民,下至后宫妃子婢子,没人把这个傻不愣登的皇后放在眼底。
严隽亦是如此。
于他而言,这个皇后是一个奇耻大辱,不过是用来制衡依然心向华棣皇室的遗民的一颗棋,形同宫中摆设,毫无实质用处。
如今想来,自从当年那日在册封典礼上匆匆一见,他就不曾再见过这个愚笨的皇后。
凤目微地眯细,严隽目光冷冽,端详起仍伏在雪地上的人,迟迟不出声。
洛琼英粉颈垂得发酸,暗暗咬牙切齿的无声咒骂他。
好歹她也是他亲自册封的皇后,再蠢再傻,总还算是正妻,有必要这样折腾一个傻子吗?
“平身。”良久,耳畔才落下一道低冽沉醇的嗓音,无端撩动她不设防的心弦。
唔,想不到他嗓子这般悦耳,倒是挺令她意外的。
说来可笑,嫁给此人两年余,除了册封典礼上见过一面,除此之外两人再无任何交集,就连交谈一字一句都不曾有过。
停留在彼此脑中的印象,恐怕只剩下初相见时的那一幕。
深讳似海的后宫里,繁花盛丽,傲睨一切的他,身旁围绕无数天仙绝色,又怎会看得上她这样愚笨至极的傻皇后?呵,甚好。
小心翼翼收起眼底的得意狡光,洛琼英举止笨拙的爬起身,素净的脸上无妆无饰,脑后只简单簪了一根白玉镶珠凤钗,那副寒碜模样,就连随身伺候妃嫔的宫婢都比不上。
严隽复又眯了眯狭长的凤眸,望着一脸傻笑兮兮的皇后,嗓音如冰问道:“你怎么这身穿着?为何不见随身伺候的宫人?”
那些宫人可是势利得紧,见她在后宫既无靠山,又不得帝宠,加之她又非金梁人,自是冷淡待之。
不过这些话自然说不得,因为在严隽面前,洛琼英就只是个蠢笨的傻妞。
美眸轻眨数下,洛琼英笑吟吟的回道:“陛下,宫人上御膳房替我准备糕点了,今儿个有我最爱吃的百花糕,陛下要不要也一道尝尝?”
我?严隽一听她这声自称,墨染似的剑眉随即皱起。都已经入宫许久,她竟然还未改口,宫人竟也未提醒,想来是见她愚笨可欺,索性放任之。
深湛的凤眸又将眼前的娇小人儿细细端详一遍。当年她初入宫时,那张只懂傻笑的容颜早在记忆中淡去,如今再见,只觉她五官清婉,肤白似雪,身子骨却比同龄女子还要纤巧娇瘦,远远看上去,竟像个半大的孩子。
“后宫的饭吃不惯吗?”严隽不禁冷嘲。
“后宫的饭?”洛琼英傻气的歪着粉颈,眼中忽见迷蒙之色。
“瞧你这模样,哪里像个一国之后。”
“陛下是嫌弃我不够好看吗?”她赶紧探高了双手,又是模发又是抚颊,一脸傻气的困惑。
严隽忽然一把擒住她纤细如竹的皓腕,速度之快、之猛,让她不必伪装便面露诧异之色。
好可怕的身手,根本看不清他是何时出手,倘若此刻他手中握的是一把剑,恐怕她早已没了生息。洛琼英在心底暗暗惊忖。
“陛下?”瞧见他将她的手拉至眼前端详,她不由心下发慌,一股窘热直往两颊窜。
爆中人尽皆知,严隽眼底唯有雄图霸业,三千后宫如同虚设,纵然偶有妃嫔蒙受帝宠,也不过仅止于一夜旖旎。
莫不是他突然转了性,或者压抑过深,连她这样不娇不柔,瘦巴巴像个孩子的傻妞都看上眼了?
“你这双手是怎么回事?”严隽目光极冷,逐一检视她那双被冻得通红的白女敕手心。
“因为看雪景甚美,所以动了玩雪的念头。陛下也一块儿来玩?”洛琼英呵呵傻笑,被他圈握的双腕荡开一团灼热,莫名使她心慌。
不能慌。敌人面前,断不能自乱阵脚,即便装傻卖蠢亦然。洛琼英竭力安抚紊乱的心绪,殊不知,心底的慌,源自于他英姿焕发的灼灼气息。
瞄了一眼那张呆蠢的笑颜,严隽眸光一冷,遂松开了紧攒的手劲,洛琼英鼓噪不安的心始能落下,暗暗松口气。
幸好,瞧他那模样,应该只是一时兴至,随口一问罢了。如他这样自负冷傲的霸王,哪可能看上傻子。
毕竟是初次近身交手,洛琼英终究还是太大意,一则过于高估自己的演技,二则轻忽了严隽敏锐如鹰的观察力。
“你似乎不喜朕碰你?”冷不防地,狭长的凤眸上挑,严隽精锐的捕捉到她眼底飞闪即逝的亮光。
洛琼英心下一惊,连忙扯开更傻更呆的灿笑,捏尖了嗓音,喜孜孜的道:“陛下喜欢我,是我的福气,琼英怎会不喜陛下碰触?”
严隽静睇着她,俊美的面庞无波无澜,心绪却隐隐浮动。
莫非是错觉?方才他松手之时,瞧见她呆憨的眼神忽然一亮,细碎光芒满布眸心,分明是如释重负的展现。
傻笑迎视那双明锐如刃的凤眸,洛琼英只觉手心已渗出点点星汗。他莫不是发现了什么?
这也是不无可能,毕竟,这是她初次与他独处,能够倾灭无数强国的一方霸主,心思之深,眸光之锐,怕是深无可测。
别……千万别让他看出什么。洛琼英在心中惴惴祈求。
“皇上,骆都尉在前殿求见。”许是上天应许了她的祈祷,崔元沛忽然急匆匆地赶至,满头大汗的躬身行礼。
看来骆都尉捎来了战前军情。洛琼英眸光略略一闪,心中暗笑,严隽正好别开双眸没瞧见。
“骆廷恩可有说是何事求见?”严隽长睫半掩,俊丽面庞窥探不出喜怒。
身为内侍监大总管,又能随侍在严隽身边多年,崔元沛的谨慎自是不在话下,他悄然觑了一眼洛琼英,话到嘴边便止声,面色犹豫。
严隽淡道:“无妨,说吧。”